“既然咱们说到了这里,那么我也把自己的打算也跟你说说。你沈归之才几倍于我,定能帮我看出有什么遗漏之处。”
颜青鸿看着对面这个坚定的‘宿命论者’沈归,神色极为放松地笑了。毕竟自从懂事之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早在他幼年之时,便在颜家族人对于自己兄弟二人不同的态度上,感受到了生在天家的残酷之处。而被颜昼害死的那位兰妃,在漠北草原之时,也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这样一个草原共主——孛儿只斤族的唯一血脉,亲手教导出来的儿子,又岂会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可救药呢?
正如颜书卿方才所言,她这个二哥之前的一切表现,不过就是在主动退让的同时、为求自保的一种手段而已。
试想一下,若是颜青鸿也自幼才华出众、又身兼漠北草原这个‘亦敌亦友’的邻邦血脉的话,那么颜家的族人、乃至幽北三路的满朝文武,自然都会在两个兄弟之间分别下注;有人喜欢锦上添花,自然也就有人喜欢雪中送炭;无论其人选择如何,求的也不过就是名、利二字而已。从本质上来说,这两种人彼此之间,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不过,幽北三路自建国之初,便已经注定会是三足鼎立之势。内有李登把持财政大权、外有郭云松统领军务;这样一来,留给天家颜氏能够闪转腾挪的位置本就不多;若是这两个皇子也十分出挑的话,那么原本归属颜家门下的那些墙头草,一定会分裂成为两种派系;一派是坚定不移、紧跟父皇与太子脚步的锦上添花之辈;另一派抢不上好位置的人,便会调回头来,烧自己这个二皇子的冷灶,想要以小博大。皆时,原本就居于弱势的颜家,自然更无法全力应对郭、李二家的倾轧……
那样的情况下,无论那张皇椅归属哪方,颜家却都会是最大的失败者。这一点,颜狩与颜昼父子二人没有看到、或者说看到了也不太在意;反观颜青鸿这个被人嗤笑了二十余年的庶出皇子,却早已心生忧虑、并且以自己想到的解决方式,主动进行退让了。
是的,在年幼的年轻看来,郭、李两家非但不是什么国之柱石,反而俱是势大欺主的两位强臣。更何况,无论这两位异姓王心中怀着怎样的心思,颜家都不可能用整个幽北三路,去试验这两位权臣的人性与忠诚。
在他看来,既然是一场输不起的赌局,根本就没有开盘的必要。
而时至今日,颜青鸿亲眼看见了自己主动退让所带来的结果:自己的这一番苦心,非但没有换来颜家与幽北三路的日益强盛,反而把全部幽北三路的百姓,都推入了水深火热的炼狱之中。
李家‘树下’的官吏贪狠似豺、太子与父皇的门下走狗,就比他们额外恶上三分;郭家的将士们为国征战、结果那些‘国之利刃’也全部被瓜分一空。可以说在这场两北战争之中,除了颜重武这个不世出的璀璨将星以外、整个幽北竟然没有一家可战之兵!而原来那个与太白卫齐名的飞虎军,在张黄羚这个庸碌之辈的带领下,竟然全都变为了一群贪生怕死的酒囊饭袋!
若不是沈归狠下心来、使出那道连环毒计,在东海关中燃起一把天火,全歼北燕来犯之敌的话;此时幽北三路的百姓们,早已经在燕云铁骑的掌中钢刀与战马践踏之下,日夜不停地呻吟哀嚎了。
其实,对于颜青鸿那温柔中带着谦和的本性,主动退出争夺皇权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反而还带着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但自己谦让出去的幽北江山,却被自己的先父与兄长糟蹋成这样,又岂能让他不觉得痛彻心扉!
更何况,若是幽北三路落于敌国之手,他颜家两父子,还能在精锐甲士的保护之下,逃得一条生路,继续做他们的富家翁,过他们的太平日子;可那些普通的幽北百姓,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因此,此时此刻在颜青鸿的心中,早已把家恨上升到了国仇的地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该恨的人,应该是谁。
此时此刻,面对沈归这位莫逆之交,他终于打算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和盘托出。其实也可以这么说,直到此时此刻、颜青鸿才彻底相信了沈归这个‘朋友’。
“颜昼肯定不能再做幽北的皇帝,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不能再由一个好大喜功的帝王继任;但是,他也不是非死不可……按照我的想法,可以赏他一大笔银子,再把他逐出幽北三路,让他过上安详富足的下半生也就是了;要么,就把他软禁在东坤宫中,与母后一起……”
“你还能再软弱一点么?”沈归听到这里,白了颜青鸿一眼。他早就知道真实的颜青鸿,是个极为善良的人,但没想到他竟然会善良到这种地步!面对弑母血仇,他竟然还在考虑仇人的‘晚年生活’;若是没有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定会认为颜青鸿只是故作姿态而已。
“你还能再软弱一点么?兰妃娘娘就是死在他手里的,你竟然还要让他们母子团圆?怎么想得啊你?来跟我聊聊你的心路历程好不好呀颜二公子?”
颜青鸿见他这副急切的模样,也是随意地一摆手:
“嗨……我这也就是想想,扳倒太子还真就那么容易吗?你那个丈人李登可是他的亲娘舅,你以为那位东幽王会袖手旁观吗?虽然他多年以来、一直都习惯了不发一言,但谁又会真的认为这个东幽王,是真的软弱可欺呢?你去问问万长宁,多年以来,幽北三路胆敢触怒李登之人,不管他当时有多么权势滔天,最终不仍然落得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惨淡下场?”
沈归看着颜青鸿这副认真的模样,心中也是一凛:在他眼中对于李登的印象,一直都是双手对插在袖口之中、说话做事慢条斯理、脾气神情也都是随和柔软的富家小老头而已;可如今按照颜青鸿口中所说,原来这位温文尔雅的‘儒商丞相’,竟然也有着如此狠辣的一面。
当然,能在幽北三路这等混乱蛮荒之地、搏杀出属于自己一片天地的人,又有谁会是个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呢?
一直以来,沈归在李登的面前,也从未掩盖过自己对于颜昼的厌恶之情;而对方也仿佛根本没有那个外甥一般,对沈归的逾礼之处一直恍若未闻、采取听之任之的手段;如今经过颜青鸿的提醒,沈归才骤然出了一身冷汗:李登虽然看似极为欣赏自己;但若事到临头之际,他又会不会临阵倒戈呢?毕竟自己与李乐安虽然已有婚约在身,但面对此等大事,儿女私情其实并没有什么约束力。
“李登……李登那方面交给我……!”
沈归低头思量了半天,最终还是干巴巴地做出了这个承诺。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他颜青鸿与李登之间,也就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太子颜昼勾结万长宁在先;又指使南康谛听的刀疤男,暗杀李乐安,图谋李家东幽土地在后;这些龌龊之事,即便不能保证李登会站在自己这边,也可以保证他同样不会站在太子那边。毕竟一切都可以作假,但他对于膝下独女李乐安的舐犊之情,却一定是情真意切的。
“若是东幽李家不用担心的话,那么也就只剩下了两个麻烦。一个,是接管了你们郭家祖业的中山路总督裴涯;另一个,则是由你一手造就出来、幽北三路新晋的‘护国神柱’颜重武。你要知道,于公,这位颜帅还受制于宗族府的大宗正颜久宁;于私,我这个二皇子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监国太子的正统之名。所以他与他麾下飞熊军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颜青鸿数着手指头,对沈归仔细地分析着;而沈归听完,也只是皱了皱眉,对颜青鸿说出了自己的安排:
“早在蒲河之战以后,我便在双山城给裴涯挖好了一个大坑。他这一跤只要跌下去,就未必就能再活着出来;而且,无论他爬不爬的起来,我手中也还握着另外一个杀招。莫非你与你父皇怀着同样的心思,真的认为已经把我郭家连根拔起了吗?”
颜青鸿当然知道,沈归所指的杀招,便是中山路的前任总督——傅野之子傅忆。这傅忆自幼便帮着那个不着调的父亲‘擦屁股’,中山督府军的主力战将、乃至整个中山路的军民百姓,心中对于旧主郭云松与傅野的眷恋,都已经转嫁到了这个少年郎的身上。若是过个二十年,等这一茬老兵全部凋零之后,兴许傅忆还真就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此时此刻,若是在傅忆与沈归二人的振臂一挥之下,整个中山路会不会变天,还就真不太好说了……
“不不不……我从未这么想过。原本我最忌惮的,也就是携大胜之势的五万飞熊军精锐;而最让我头疼的,也正是那位大帅颜重武。毕竟是你亲手把他捧到了天上去,如今以他在朝野上下的声望,我们处理起来实在太棘手了……你自己做的孽,你觉得应该如何解决?”
沈归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略带探究地询问道:
“你认为呢?”
“收编、或彻底剿灭。”
“剿灭?你哪来的兵?”
“从漠北借……我之前曾探过漠北使臣穆格尔的口风……”
颜青鸿刚要说下去,却被沈归挥手打断:
“这位朋友,您这道‘驱虎吞狼’之计,听起来的确不错;但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名字叫‘引清兵入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