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假寐的汉子刚才就有些恼了,可自己推着棺材车走了这么远的路、着实被累的不轻,根本就没心思搭理这个“王八揍的花和尚”;可如今被他这么一吹耳朵眼,多少日子都没过碰姑娘的自己,立刻就没了半点继续睡觉的心思;满肚子的邪火蹭的一下烧到了脑门,猛一下站起身子便要破口大骂……
此人本想从花和尚的祖宗十八代开始问候;可刚刚提及对方的老母亲之时,便只能从喉管里挤出嘶嘶的风声……
沈归站起身来,看着那位眼神迷离的“喷泉“,挑起大指低声赞道:
“起床气可真大呀!”
此人的喉管已经被切了个大敞四开,眼下除了呲呲的气声之外,其他任何响动都发不出来了;他本打算尽力敲响那柄近在咫尺的铜锣,然而沈归却用脚尖轻轻向外一踢,便将他最后的希望也彻底湮灭在半寸距离以外。
犹如泉眼般的血液,由于体内压力的鼓荡高速喷溅而出;没过多久,也许是鲜血喷尽、也许是被活活憋死,这位全村最后的希望,也彻底坠入了黑暗之中。
沈归离开驴棚,收取了自己的短剑,便钻入了身后的第一间民宅;没过多久,大蒋家村的场院之中便堆满了颈骨被扭断的近两百具死尸;许多人临死之前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一片片极富嚼劲的卤牛肉、入喉香醇火辣的烈酒之中。
这不过是一次押解死尸的任务,所以西林城防营的营正,这次并没有随队而来;而这二百名押送十四尸首的**,主官便是正躺在村长家里呼呼大睡的袁德林。这位袁队正,本是西林城中的一位无业游民,颇识得几个大字,也练过几下拳脚,算不上是什么恶人,顶多是个不太讲理的泼皮而已。
人有三衰六旺,倒霉也没有倒一辈子的。某日,袁家二姐有幸被一位读书识字的大人物看上,并收入家中称为一名侧室;自此之后,这个普通的农户也就鸡犬升天,成了一户家道殷实的中产阶级。
其实他二姐不过是一个侧室填房,在夫家没什么话语权,更攒不下什么体己。不过攀上了读书人的高枝、袁家的地亩就变成了儒府学派的私产,除了每年需要交给孔家的笔墨银子之外,什么丁税、地税、皇粮、春捐秋捐一类的朝廷税收,通通免缴免贡;如此一来,即便是大灾之年,只要鲁东没起蝗虫不至于绝收,那他们袁家就准能过上一个富裕年!
有了富裕银子之后,就得琢磨琢磨袁家唯一男丁日后的出路了,在地里刨食又能有多大出息呢?袁德林他爹没什么文化,所以给儿子取的本名就叫袁小三;而德林二字,还是他姐夫给他取得大号;而他姐夫也正是用赐名这个方式,绝了袁三这块荒料识文断字,读书举试的美梦。
既然习文不是这块料,那就习武好了。凭着他姐夫在西林府的威望,这位大号颇为中正的袁小三,还真就在家门口谋了一个护城兵的差事!又过了几年之后,更在姐夫的照拂下晋升成了队正。
据他那位知府衙门师爷姐夫所说,如果他能把这趟差事完完整整的走下来,那么回来之后,就可以许他一个更加远大的前程了。
因此最近几天,关于走上人生巅峰的美梦,已经成了袁德林每晚的必修功课。他这人没什么宏大高远的志向,只想在西林城的街面上混出一点名堂,再攒点银子娶上一房腚大的媳妇;若是还能买下一间小铺面,那他这辈子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今夜借着一些酒劲,正做梦娶媳妇的袁队正,突然被脸上传来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所惊扰。他开始还没当回事,一边挥着胳膊一边嘟囔着骂人,就连眼皮都没抬,还以为是军中哪个熟人跟自己开玩笑呢!可接下来对方故技重施、还额外加重了力道,他这才恼怒地把眼睛睁开一道小缝,打量着坐在炕沿上的身影。
由于屋中没有掌灯,他也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位身形高瘦的男子:
“小biang的你半夜不睡觉,折腾我干啥呀?是不是我平时给你的笑脸太多了?别找不自在啊,滚蛋!”
沈归见此人还搞不清楚状况,手腕迅速抖动,将惊雷剑第三次拍到了对方后脑勺上、发出了啪啪啪的三声脆响。
“刘烟囱你个王八揍的,我日恁个娘……”
就算是再好脾气的人,也禁不住手下这般耍弄!袁德林被这三次冰碴帖脸的刺激弄得睡意全无,一把掀开暖烘烘的被窝站在了炕上,作势就要朝着“刘烟囱”的脸上踹去;可没想到自己这居高临下的一脚、非但没有踹塌对方的鼻梁骨,反而还被一只铁钳般有力的大手,牢牢的捏住了后脚跟的大筋……
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以后,自己便摔回了土炕之上;随即体内传来喀嚓、喀嚓几声脆响,便再也无法动弹分毫了!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袁德林跟着他的师爷姐夫厮混已久,也不再是那个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地痞无赖了;面对如此危局,他脑中立刻飞速旋转,同时开口低声说道:
“四梁八柱的各位好汉!刚才我还以为是手下的伙计刘烟囱跟我耍闹,言语颇有冒犯之处,还请诸位见谅!诸位手段高明,直到小弟被卸了骨头之后,都没看见诸位的本相,我袁某人服了!不过,想必诸位英雄好看也都亲眼所见,我们这一伙人只是在此借宿一夜,还给村长留了不少银子呢!放心,袁某人麾下这些兄弟,绝不是那种祸害相亲百姓的下三滥**!“
“嗯……五两银子?官差老爷您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这位大当家的,您把小人想成个啥了?那五两银子不就是定钱吗?谁家饭馆也不能让客人先结账不是?您放心,走的时候我们肯定还得大把大把的留银子,总不能让乡亲们戳我们脊梁骨不是?当然了,既然都是南山走的老虎、北海闹水的蛟龙,咋也不能让各位好汉白来一趟不是!诸位也看见了,哥们这趟走的是白事,那不是吗?村口还停着灵呢!差事没交,刑部的赏银自然也没发下来,小弟也没多少富裕银子不是?诺,那个蓝布包袱里还有二百两的锭子,右脚的官靴里,还有一张应急的银票!赏脸的话诸位就别客气,算小弟请诸位好汉喝酒了!”
沈归听着他似是而非的江湖口,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别看这种人文不成武不就,可单凭他这份临危不乱的急智,也定能活的比旁人长远一些。这种人的一切技能,都是为了生存而服务;所以他们当面临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也往往是最容易妥协的一类人。
“嘴皮子还挺利落哈?天上几颗星?海里几条龙?”
“当家的别费劲了,我没走过江湖,不懂春典。”
“唔,难得遇见这么识相的“翅子”(官),你要是能把嗓子压低点的话,那咱们就过过话?”
“听凭大当家的作主!”
沈归点了点头,按照绿林的规矩扯下一块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又帮他把被卸的各处关节重新托回原位,之后再掌上一盏灯,坐在了土炕的另外一侧。
“村口棺材里躺着的主,是哪个山头的“顶梁柱”啊?”
土匪窝子里按照职责地位划分,可以分为四梁八柱。顾名思义,顶梁柱便是一个土匪集团的大当家。
沈归有此一问,其实也是在帮袁德林放松紧张的心理。自古以来,中州路与鲁东路都是人口大省;所以每逢兵祸天灾、粮食短缺之时,立马就会变的匪盗横行。即便是太平年月,当地百姓看似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暗地里却与某山某寨的大王暗通款曲,这也算不得是什么新鲜事。而沈归今日与袁德林这一番对话,也让他成功的误会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袁队正以为,这位山大王只是一伙过路的马匪,看见自己这一队官人押着一具薄皮棺材,还以为是哪个山头的大王落网,所以打算把同道的尸首劫走呢!
江湖人和老百姓都把“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挂在嘴边上,这老百姓是心疼打官司的银子;而江湖人,则是为了表现自己与官府势不两立的叛逆性格。所以按照匪盗的规矩来说,无论两伙绺子生前打得多么不可开交,可人死债消,凡是碰上了这档子事的土匪,是绝不能任由江湖同道的尸首落入官府手中的!
这是江湖人的义气,也是江湖人的尊严。
沈归仅仅三言两语,便在袁德林的脑中成功刻画出了一个土匪的形象;而后,便再不疑有他,放松的笑了起来:
“嗨,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棺材里面装的尸首,非但不是江湖人,甚至连咱北燕人都不是!他是幽北蛮子派来的探子,刚在我们西林府落了网!这不是嘛,上差立下了大功,坐在堂上等着升官发财;可我们这群跑腿的,却还得押着他的尸首去燕京刑部销案!”
沈归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知道对方已经钻入了思维误区,关于此案真实情况的警惕心,也彻底放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