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在郭兴在率军出征之时,从未想过自己杀回幽北的第一场战役,竟会打得如此惨烈!那些投入战场的攻城器械,已经全部被猛火油罐焚为焦炭;而北城墙作为主战场,经过三次先后增兵,共计三千余神锋营教徒,只活下来了三百左右的重伤病号。经过战后清点,郭兴这才发现双方将士的阵亡比例,竟然高达一比四以上!而且还有许多被桐油金汁所伤之人,虽然眼下还尚未咽气,可直到他们闭眼的那天为止,都要不断忍受巨大痛苦的折磨,完全没有痊愈的可能性!
从开始到结束,这场惨烈无比的围城歼灭战,仅仅持续了六七个时辰而已;可这场大获全胜的首战,也令郭兴收起了他心中的骄傲与轻视。诚然,单从战果来看,漠北军全歼了泰宁县的两千守军,包括县令赫新年、与守将万志海在内,没有任何一人逃出城外,全部死在漠北军的战刀之下;然而如果从巨大的伤亡、与可以忽略不计的斩获的来计算,如果之后的每一场仗都是如此艰难,那么他们还是尽早退兵为妙。
郭兴没有想到,区区一座幽北的边城小县,竟然驻守着两千名硬骨头的铁军;而中山路的泰宁大将军丁朔、与实际上的中山总督黄玉梅,没有想到以骑兵机动力闻名天下的漠北军,这次竟然舍本逐末,与己方打起了最传统的攻坚战;而兴平皇帝颜青鸿也没有想到:双方第一阵交手的结果,竟然会如此惨烈!
因为郭兴在率众洗劫了泰宁县所有的官仓与钱财之后,将所有百姓堵死在了泰宁城中,并放起了一把复仇的大火……是的,郭兴屠城了。
当奉京城东暖阁中的兴平皇帝,接到了战报之后,当场就掀翻了面前的案桌。他自然知道郭兴与幽北之间的刻骨仇恨,也清楚东海关那一场大火的始末缘由;可这就像是看邻居家出殡;同样一件事,发生在北燕王朝与发生在自己身上,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他现在恨不得亲口咬断郭兴的喉管,抽干他体内每一滴的鲜血,方能纾解心中彻骨的恨意。
与此同时,整个华禹大陆的江湖,也涌起了一道惊涛骇浪。无论是向来以正义使者自居的名门大派、还是行事诡谲、任性妄为的邪门歪道,全都一股脑地涌入了北燕境内。他们以南泉禅宗的达摩堂首座——宗净大师为首,兵分三路,浩浩荡荡的直扑鲁东路,捕捉沈归这位身价不菲的转世妖星!
这些人都是来自于不同的江湖门派、更有许多人彼此还是对立多年的死敌;然而眼下连这些人都结成了同盟,江湖道自然而然变的沸腾起来!唯一没有收到干扰的江湖道,就是华禹大陆的捕头们了;因为他们这一脉的江湖人,大多都是出自于蜀南竹海剑池;眼下自家师门正在姜三爷的带领下进行重建,根本没有参与到大肆搜捕沈归的余力;师祖师叔们都不挑头,他们这些吃官饭的家伙,也乐得置身事外了。
江湖道已然翻过了天,那么也就是说沈归往日里的老友,也就变得不再那么可靠了。江湖同道与授业恩师之间如何抉择,根本就不是多么艰难的问题;再加上自己才刚在西林城做下了一桩惊天血案,暂时拿捏不准天佑帝对于学阀顽疾的处理办法;可至少经东海关北归这条路线,已经彻底无法启用了!
陆路既然走不通,那就只能走水路了。好在西林城以东一千余里,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港口城市——登州城。他们完全可以在此乘船渡海,走东幽湾的水路,直抵关北路最南端的港口——宁海城。
其实,如果从华禹全境图上来看,明显走这条东幽湾水路的距离更近一些;两城相距仅有区区一百海里,若是雇上一艘好船,也不过区区六个时辰左右的航程罢了。当然,这是行程顺风顺水、水势风平浪静之下,才能达到的速度。
眼下初春时节的东幽湾,纵然算不上是风高浪急,但也绝对比走陆路危险的多。无论是身怀顶尖武艺的沈归、还是练就了一身绝顶轻功的齐雁,在水面上比起普通人来说,也厉害不到哪去。
纵然此举与自断双臂无异,但这条水路也是唯一可以选择的北归路线。沈归清楚这点;那些前来绞杀他的江湖人,也同样清楚。
沈归与齐雁离开西林城之后,便一路沿着海岸线向胶东地区前行。二人毕竟都有重案在身,所以就只能选择一些人烟稀少的偏僻路线;好在他们手里有的是银子,更换疲惫的马匹还不成问题;所以仅仅过了三天时间,二人便已经来到了与西林相隔千里的登州城外!
纵然北燕几乎接手了大燕的全部家底,朝廷驿路也称得起是四通八达;然而,一来登州城地处偏远;二来儒府书院的灭门惨案,才刚刚发生了三日;三来西北联军又宣布高举义旗,再加上北燕朝廷一贯腐朽堕落的官场风气,都会影响消息上下传递的速度。
如今紫金殿中的天佑帝,以及北燕朝廷的内阁中枢、全部被西北联军事宜,忙的是不可开交;而负责传达陛下旨意以及朝廷正式公文的驿路,又被备战事宜所牵连,一直处于高负荷的运转之下。发生了这种足以导致国破家亡的大事,那么西林府这桩已然真相大白的灭门惨案,自然要先放在一旁、好好晾上一段时间了。
所以,自打过了胶东线的五莲城以后,二人便再也见不到鲁东路自行张贴的海捕公文了。眼下来到登州城的南门以外,除了一些海货摊贩以及茶棚之外,就只剩下了两名正抱着枪杆子呼呼大睡的城门吏了。
齐雁轻手轻脚的上前,伸手敲了敲桌面,脸上也扯出了一抹憨厚朴实、人畜无害的笑容来:
“对不住啊,扰了二位老总的清梦……”与此同时,两小块银渣子,已经不声不响地塞入了二人手中。这二人抚摸着银子那熟悉的触感,立刻就把起床气给收了回去,互相对了对眼神之后,还是年长之人首先开口问道:
“听兄弟的口音,是个外乡人吧?哪来的呀?来俺们这干啥呀?”
“老总好耳力,小人是蓟州卫津人,这次来到贵宝地,本打算贩些货物回去,可谁知道刚进了鲁东路地面,还没过半天的功夫,一大笔货款就被山大王给劫走了!小人本想着原路返回,可现在又没了买路财,如果再遇上另外一伙不说理的马贼,小命不就交代在这了?这不是嘛,我打算进城寻一位船老大,把我和我家兄长渡回卫津城!”
这位年长的城门吏一言不发、仔细打量着满面谦卑之色的齐雁,直到齐雁以为露出了什么马脚,打算扭头一跑的时候,对方才阴阳怪气的掂着手里的银渣子:
“看你也懂点规矩,应该是个场面人啊!你的货银被匪人劫走,咱不过是区区一个城门吏,做不了那些总兵爷的主!不过走旱路你没有买路财,雇船的银子你可怎么结啊?这海上风高浪急,你们走的又远,再加上卫津城的海巡营那一关,哪里缺了银子,你们也一样是过不去啊!”
齐雁面上做出一副左右为难的表情,但心里却总算长出了一口气来。
“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吗?货银全被劫走了不假,但贵宝地的马匪爷做活规矩,盘缠还是给我们留了一点的;再者说来,我们哥俩就是卫津本地人,这船只要到靠了家门口的码头,再难也能找几个好朋友拆兑拆兑不是?您放心,小人只要能安全到家,必定还得请船老大给您带回一份厚厚的人心来!”
“嗯,生意人就是生意人,懂分寸也识礼数。进去吧,到了西北渡以后找“过海蛟”,就说是南门老贾的小兄弟!”
“好嘞好嘞!谢谢贾老总关照!”
齐雁作为一名跑单帮的顶尖飞贼,在北燕王朝已经上过了好几次通缉榜文。他方才这一番接触,就是为了试探一下登州城的安全。既然自己都没有当场犯案,那也就证明至少在这登州城中,他们是不会遇见官府方面的任何麻烦了。
风尘仆仆的兄弟二人在进城之前,城门吏老贾,还特意跟沈归打了个招呼:
“我说小兄弟,你们哥俩坐船回家,可别只贪图便宜,记得去找过海蛟啊!这一路上还会经过几个野岛,每个岛上都有一寨水贼把守,没那么安全!”
“知道了老总,谢了啊!”
二人千恩万谢的进了城,齐雁左右打量了一番,低声的问沈归:
“哥,这城门官强调了两次“过海蛟”,是不是打算横在中间、骑咱哥俩一道杵啊(介绍客户,抽取船资提成)?”
“依我看呐,这翅子和水漂子根本就是同一条线!他暗地里还吃着人家一碗上托饭。(这城门吏和水贼本就是一伙,帮他们挑选受害者,暗中拿一笔水贼给的分红)。”
“可我刚才已经跟他交过底了,说咱们哥俩是二茬羊(已经被人劫过一次)!”
“飘子下水两条路,不为居米,那就是为了摘瓢呗。(水贼行抢就只有两个目的,不是劫掠钱财,就是为了杀人。”
“那咱现在怎么办?”
“赶了这么远的路,你不累我还累呢!是妖精就得现形,是神仙就总得显灵,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等着妖魔鬼怪自己显灵就成。”
齐雁听了沈归的回答之后,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已经裂口的薄底快靴,自嘲般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