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越是在这种时候,他越不能自乱阵脚。于是他刻意将眉目舒展开,冲对方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回来了,导师。”
或许是他的微笑过于自然,亚特里夏的视线在他的脸上一顿,然后浑身的低气压似乎有了那么一点消解的趋势。
“跟我上来,我给你做个检查。”亚特里夏站起身,没什么表情地说道,“免得你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所有人心领神会,知道亚特里夏指的是诅咒啊黑魔法啊什么的。
因为一扯上黑巫师,人们下意识就会想到这些不详的东西。
戈尔多知道亚特里夏这是想跟他单独谈话,点了点头,正想跟他上楼解释,他斗篷的一角就被人揪住了。
“那、那个……”属于年轻女性的柔美嗓音在他身后轻轻响起,“我可以在下面等你吗?”
戈尔多和亚特里夏同时回头。
少女白嫩的脸颊上浮现出一股淡淡的红色,湖绿色的眼眸有些不安地低垂着,似乎不知道该将视线落在哪里。但她的言行举止都在表现着一个中心思想:她不想让戈尔多离开太久。
好一副娇羞的模样。
实际上莱茵不是害羞,他是感觉到深深的羞耻,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羞耻,还有某种胆战心惊的不安——好多巡防队的卫兵站在门口啊!
戈尔多知道莱茵是有点紧张,于是他安慰性地拍了拍对方的手,抬头向大家介绍道:“这是琳娜。昨天我被那几个人丢在森林里,差点迷路,是她救了我。”
莱茵深吸了一口气,变了调的嗓音越发柔美动人:“……你们好。”
所有人:“……”
所有人:“咦——”
落难的贵族少爷被美丽纯洁的农家女孩搭救?!现在的流行话本都不敢这么写啊!
亚特里夏的眼神瞬间冷凝了下来。他深深地望着站在戈尔多身边的莱茵,那极富穿透力、仿佛什么都知道的眼神让莱茵的心脏险些停止跳动——但是对方的视线仿佛是在他的胸和腰上扫了一眼,然后才回到他的脸上。
莱茵:“……?”
这不是他的错觉吧。莱茵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满室寂静之下,亚特里夏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很好。”他轻轻地说道,“倒是长本事了。”
第七十一章
旅舍里原本冷得像冰窟的气氛在戈尔多回来之后瞬间活跃了起来。
尤其是——他还带回来一个女孩子!
虽然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已经年纪不小了……但是也没关系!是没有婚约在身的姑娘就好。如果这个少女真的有丈夫, 那她家里人也不会放任她跟着戈尔多乱跑吧?
神院的这几个学生平时放出去是一个比一个能唬人,端的是一副少年精英的模样。但是他们现在毕竟也正值青春年少,所以也兼具少年人应有的好奇心以及躁动着的荷尔蒙。任何与“恋情”有关的情报都能触及他们敏感的神经。他们看着名叫“琳娜”的农家少女拉住戈尔多斗篷一角的瞬间, 已经连他们未来会遭遇的坎坷都已经考虑到了。
首先, 他们一个是贵族少爷,一个看起来是农家少女,身份的差距肯定会让这份爱情蒙上一层阴影。更不要说这个少女来自塞蒙斯, 是阿奇德帝国的公民, 她能不能接受这段跨国的恋情、跟随戈尔多回到赛兰卡的土地上呢?再说将来, 他们的恋爱如果受到了戈尔多双亲的反对,戈尔多被迫和他人结婚的话,那么这位少女就只能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虽然现在的贵族有那么一二个情人是常见的事情,无论男女, 拥有情人都只能算一桩风流韵事,情人的数量甚至能直接彰显他们的个人魅力……但是!这是一段多么纯洁的爱情,这是美好的初恋!怎么能和那些风月场上的虚与委蛇相比?!
戈尔多完全不知道这群闲着没事干瞎吃瓜的队友们都脑补了些什么, 总之他让“琳娜”跟着他一起上楼,顺便还给了赛伦一个眼神,让他也跟着一起来。
赛伦接收到了戈尔多的信号,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无声地说道:我?
戈尔多给了他一个眼神:当然是你, 不是你还有谁?
赛伦抬头,却正对上亚特里夏阴测测的眼神,头皮一紧。
……真是好兄弟,这是喊他上去一起分散亚特里夏导师的火力吗?
赛伦深吸了口气, 觉得戈尔多最近几桩事情做的实在是不够意思。但是他还是任劳任怨地跟上了他们, 走进了戈尔多的房间。他是最后一个进门的, 还得负责关上房门。
亚特里夏在桌前坐下,双手环胸,眼神犀利地开口:“说吧,你玩儿的到底是什么把戏?”
莱茵站在戈尔多身边,闻言下意识颤了颤,所以他果然是看透了自己吗?
塞伦也有些责怪地开口说道:“昨晚上吓死我了。不过你平安回来就好。”
“哼。”亚特里夏嗤笑一声,“他何止是平安回来,这不是把黑巫师给领回来了吗?”
莱茵:“……”他脸上的肌肉瞬间绷住了。
戈尔多却是淡定地点头:“果然瞒不过您。”
赛伦有些吃惊的上下打量了莱茵一番,开口问亚特里夏:“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既然挟持是假的,那么对方三更半夜把你抛在树林也是假的。”亚特里夏说道,“你今天却带回来一个女人……要么是同伙,要么,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毕竟改变自己的外貌,对于一个黑巫师来讲,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说着,亚特里夏有些嫌弃地看了莱茵一眼:“所以,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莱茵:“……”
莱茵瞬间脸色泛红,恨不得当场我地方找个地缝钻进去。
赛伦一时没赶上亚特里夏的脑洞,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啊?!”
这个看起来纯洁又羞涩的农家少女,居然就是昨天晚上的黑巫师?
“他是男的。”戈尔多好心地出面为莱茵解释道,“为了躲避追捕,不得不打扮成这个样子。”
“是你给他出的主意吧。”亚特里夏接着说道。
莱茵已经彻底被亚特里夏的料事如神所征服:“的确是……”
“我就知道。”亚特里夏似乎是有些无奈地扶额,但是脸色却好看很多,他转向戈尔多,问道,“你给他乔装就非得假扮女人不可吗?假扮成老人不行吗?”
莱茵听完这句话,瞬间双眼放空。
戈尔多则恍然大悟:“对哦,我怎么没想到。”
莱茵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哀怨地看着戈尔多。
戈尔多:“这也不能怪我。事实证明,他在假扮女人上就是有得天独厚的天赋。”
“这倒也是。”亚特里夏低声说,“差点没认出来。”
“那您究竟是怎么分辨出来的?”戈尔多有些好奇地问。
“石生鼠尾草的气息。”亚特里夏解释道,“黑巫师的变形魔药里常有的材料,气味很特殊。我估计你带回来的这个黑巫师也不常使用这些变形魔药,甚至都不知道该对这些材料进行特殊处理。”说着,他眼神一凛,“你们该庆幸,今天没有撞见教会的猎巫人上门来质询。”
猎巫人指的是圣职者中的一个特殊分支。他们或许是牧师,或许是圣骑士,但是主职都不是聆听民众的祷告和祛除灾厄,他们的第一要务是接手与黑魔法有关的案件,抓捕黑巫师。由于这实在是一个危险且无利可图的职业,所以没什么圣职者愿意做猎巫人,除非是背景特殊或是性格异于常人的圣职者。而他们的手段往往也不似一般的牧师那样仁慈。同时,他们有着丰富的辨认黑巫师的经验——像莱茵这样“初出茅庐”的菜鸡,他们简直一抓一个准。
至于亚特里夏不是猎巫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当然还是那本《黑暗圣典》的功劳。
莱茵闻言则有些紧张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果然闻到了属于鼠尾草的淡淡香气,顿时有些绝望了。
他连眼前的亚特里夏都骗不过……那他要怎么成功回到那个被严密看守的村子里?
“气味的事情不用担心。”戈尔多说着从袖子里掏出来一瓶淡粉色的香水,对着莱茵喷了喷,浓郁的花香差点让莱茵呛出眼泪来,“用香水就可以了。”
这也是之前安德烈给他带来的工具之一,市场上最受女孩子欢迎的香水。一开始戈尔多觉得没必要,就没给他喷,现在看来还是不能有一丝松懈。
亚特里夏:“……”看着戈尔多熟悉地掏出香水的样子,他陷入了一阵沉默。
“行了,你别喷了,赶紧说正事吧。”赛伦皱着鼻子挥了挥手,“你总不会是平白无故帮他的吧,戈尔多?”
戈尔多收回香水,把瘟疫的事情简单地说明了一下。他说完之后,反应最大的是赛伦——毕竟他是阿奇德帝国的皇子,而瘟疫对于一个帝国来讲也是举足轻重的大事。所以他开口质询的时候,神色尤其庄重威严:“……你敢保证,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莱茵似乎是感觉到了帝国皇子的威仪,但是他对此没有任何犹豫:“我保证。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在塞蒙斯的城郊的林边村里,确实出现了类似瘟疫的传染疾病。现在村中已经大概有一半的人患病,剩下的也很危险。”
“如果真的出现了瘟疫,塞蒙斯的地方长官应该马上向帝都上报。”赛伦说,“但是你的出现就不一样了。他们如果真的将这场疾病当作是黑巫师的杰作,那么他们就会将主要的精力放在抓捕你上,而不是花费精力去给那些村民治病……因为只要杀了你,说不定就能立刻破除邪恶的黑魔法,他们肯定是这么想的。”
莱茵无可奈何地点头。
赛伦:“所以,你有办法停止这场瘟疫吗?”
莱茵:“我有线索,但是需要尝试。”
赛伦:“你想让我们帮忙做什么?”
莱茵:“让我回到那个村子里去看看那口井——在我离开前,村子里还有位叫贝雷西的老人,他的家人全都感染了这种疾病,只有他幸免于难。他的习惯就是只饮用远处流动的河水,不爱喝地下的井水。和他形成对比,病的最重的几个最常去那口井边活动……虽然我知道,这些作为证据来讲还不够,但是我们有了一个不能错过的调查方向。”
房间里一时沉默了下来。
赛伦在权衡,该不该相信莱茵说的话。
但只是片刻,他就下了决定。
“我就信你一次。”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不过如果被我发现你在撒谎……我就把你扔进那口井里泡上两天,然后交给猎巫人。”赛伦盯着莱茵说道,“还有一点,离戈尔多远一点。”
莱茵:“……我知道了。”
他倒是有些不敢相信,事情居然这么顺利。
实际上,赛伦只是相信戈尔多的眼光。毕竟昨天莱茵如果真的有图谋不轨的行径,估计早已经被戈尔多给收拾了,哪里还能活蹦乱跳到现在。
莱茵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有些着急地问:“那诸位打算怎么对付林边村外的守卫?现在林边村根本不允许通行。”
“这没什么难的。”赛伦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会命令他们让开的。”
莱茵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什么?”
“忘了介绍了,这位是赛伦·奥斯菲尔。”戈尔多眨了眨眼,用一种平静的语言叙述道,“阿奇德帝国的第三皇子殿下。”
赛伦想要进入林边村,实在是太简单了。只需要搬出皇子的身份,发号施令就可以了。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封建帝国里,皇子的身份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
这大概就是戈尔多唯一喜欢的、这个时代的便利之处。
只要你会投胎,一切都好说,不知道能省多少扯皮的力气。
而莱茵则仿佛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整个人被钉在了地上,微微瞪大了双眼,那双湖绿色的眼睛泛起点点的涟漪——看起来可真像是一个看见了某种神迹的纯洁少女。
赛伦看了莱茵一眼,想到这居然是个男人,瞬间有点眼睛疼。
“那就抓紧时间出发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不过我相信,即使我们今天没有成功找出原因,有赛伦盯着,这里的人也不会再对林边村坐视不理。”戈尔多摘下了自己的斗篷,折在了臂弯里,“不过得等我去换身衣服……老师,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亚特里夏反问道:“你说呢?”
戈尔多:“……还是请您和我们一块去吧。”
论知识的渊博,在场没有人能赶得上亚特里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