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论高不高兴,都回不去的。”九枝灯心中有数,一双眼睛冷静得不似孩童。
他对着徐行之跪下:“我只想烦请……您,帮我送一封亲笔书信回家,叫我娘亲安心。”
徐行之一把把他拽起来:“别啰嗦。送你来的魔道中人呢?”
“……走了。”
徐行之拉着他绕到偏殿,取来笔墨竹简,往他面前一拍,自己兀自转身出了门。
隔了老远,九枝灯仍能听到徐行之的叫声:“曲驰!!温白毛!!周胖子!!!谁陪我去魔道总坛走一遭!”
彼时的九枝灯虽然年少老成,但也想不到那一封报平安的书信,为徐行之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魔道与四门暂达和解,且送了幼子来做质子,可谓丢尽颜面,亦令正道人士扬眉吐气,谁想风陵山大弟子竟主动向魔道示好,送质子书信返乡,反倒引得正道议论纷纷,均言难不成之前魔道与四门的血债真的要一笔勾销,权当无事发生?
为平息舆论,与徐行之结伴同去的曲驰被罚回丹阳峰面壁思过三月。
徐行之则在清静君酒醒前,受了二十记玄武杖,卧床一月未能起身。
等徐行之能动弹的那天,他爬上了屋顶,抓住了没来得及跑走的九枝灯:“我殿外的星星比别处好看吗?”
九枝灯冷着一张红到了脖子根的脸:“我……想来道一声谢谢。”
徐行之把人圈在怀里,笑嘻嘻地逗他:“一月以来都没下定决心吗?”
九枝灯扭着身子要从徐行之怀里出来:“师兄……”
“对啦。”徐行之眉开眼笑,“再叫两声。”
九枝灯扭头回去看他,不知道他为何对这个称呼如此在意。
徐行之把下巴压在九枝灯脑袋顶上,满足地蹭蹭,笑道:“我有个兄长,但自从我成了师父座下首徒后,我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我想找个人陪我说说话,可那些外门弟子个个对我尊崇有加,至于北南、雪尘和曲驰他们……尽管处得挺快活,毕竟不能时时处处在一起……”
他低下头看着九枝灯,满眼都是真心的喜悦:“所以听说师父又要收一个内家弟子后,我特别开心。”
九枝灯毫不留情地揭自己的疮疤:“我是魔道。”
“那又如何?”徐行之莫名其妙,“魔道就不是我师弟啦?”
小孩儿体温本来就高,九枝灯被他说得害羞,身体也发起热来,刚挣扎一下,就听得徐行之轻声道:“别动别动,师兄背疼。”
九枝灯总算是乖了。
他小声叫:“师兄。”
……师兄,师兄。
徐行之兴奋得眼睛都亮了:“再叫两声。”
九枝灯不吭声了,徐行之也不介意,搂住九枝灯,和他一起仰头望向漫天星河。
银海光宽,星花翻转,风陵山的星空向来清朗,是四门之中最好的。
徐行之仰头指着其中一处漏勺状的星斗,问:“知道那是什么吗?”
九枝灯说:“知道。天枢星。”
他从小习惯了独自一人,因此观星也是他的消遣之一。
徐行之被噎了一下。但他向来心宽,仍安心搂着他新收的小师弟,与他搭话:“那你给师兄讲一讲星星吧。”
九枝灯点头,抬手指向那漫漫苍寰。
在徐行之的宫殿屋顶上坐了整整一个月,九枝灯直至今日才发现,这里的星星真的比魔道总坛的星星要好看无数倍。
四年后,孟重光入门。
从此以后,徐行之再未曾抱他看过星星。
因为孟重光不懂星辰命盘、紫微斗数,说了也会忘记。于是徐行之为了叫他在历年考校时能过关,只得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讲与他听。
现在,九枝灯要比徐行之高上许多了,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任后者抱在怀里。
若是重回小时候,九枝灯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学孟重光那般作态,假称自己诸事不懂,缠着师兄日日夜夜讲给他听。
……想来也并不会吧。
自己再如何也是魔道中人,与孟重光本就不同,一个魔道弟子与师兄过度亲近,不是平白污了师兄清名吗。
徐行之疼过那一阵,体乏感愈加深重,倒伏在床上,仍咬牙故作轻松地安抚九枝灯:“没事儿,现在好多了。”
疼过后还是有点犯晕,徐行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昏昏欲睡。
九枝灯沉默不语地替徐行之掖上被子,欲掩门而出时,突然听得徐行之在背后唤他:“小灯。”
他回首:“师兄何事?”
徐行之困得抬不起头来:“……卅四跟我说过,魔道那边的纠葛与你不会有任何关联。”
九枝灯眸光一震,口唇翕张几度,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师兄这回又是为了……
“这几日你心神不宁,我看得出来。”徐行之的发丝沿手臂垂下,投向他的眸光倦怠又温柔,“……安心吧。你的兄长争斗,与你无干,好好留在这里,静心修持。不要想太多。”
徐行之实在倦极,说完这话后便睡了过去。
九枝灯只在门边伫立了一小会儿,便疾步走回床前,垂眸注视徐行之睡颜片刻后,他呼吸愈重,眸色愈暗。
他跪在了床前,掐过徐行之的下巴,对着那片温软微甜的唇亲吻了下去。
徐行之的嘴唇比九枝灯天生的薄唇要厚一些,亲起来肉感极强,酥软难言,舒服得让九枝灯恨不得溺进去再不出来。
他正沉醉在这隐秘背德的快乐中时,突然听得侧旁有响动传来。
他做的本是有违伦常之事,本就敏感,闻听有响动传来,他心神一颤,霍然撒手,转头望去——
绕着小屋转了一圈,好容易寻到了可进来的地方的孟重光,双臂正撑在半开的窗户边沿,恰好撞见了刚才的一幕。
他的双目死死盯住九枝灯,眼里血丝与妖光渐生,红意逐渐一丝丝濡染到眼尾处:“……九枝灯。”
与此同时。
徐平生从广府君下榻的小室中走出,沿回廊行不过十数步,便有一柄短枪从暗处杀来,直勾勾钉在了距徐平生不过半步之遥的红木廊柱上!
徐平生面露骇色,倒退一步,循来处望去,只见周北南从树荫间走出,神色冷淡至极。
徐平生隐隐露出了些怒色,但未达眼底便极妥帖地收拾了起来:“……周公子。”
周北南似笑非笑,伸手将短枪收回掌心:“我可当不起。”
徐平生不卑不亢道:“周公子找我何事?”
周北南也不是什么拐弯抹角之人,既然徐平生问他,他也不妨直言相问:“在一个半时辰前,我看见你去弟子下榻的地方找过行之。”
徐平生面色微变:“是广府君叫我去找他的。”
周北南步步紧逼:“他当时已不在房中。你是如何禀告的?”
徐平生见他这般不客气,索性也不加隐瞒了,道:“房中有魔气。我去禀告师父此处有魔修出没,难道有错吗?”
周北南不想徐平生竟能如此理直气壮,一时气结:“你难道不知广府君待行之向来严苛?行之他再孟浪,行事也是有分寸底线的,你跑去出首状告他和魔修厮混,你能捞到什么好处?”
徐平生面上不耐之色越发重了:“周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讦告他人,稍像点样子的女儿家都不屑为之。”周北南冷笑不已,“你当真是徐行之的亲生兄长吗?我看你们不像一个娘胎爬出来的。”
徐平生阴了脸色:“不做亏心事,何怕受罚?再说,周公子从何处得知我与他一奶同胞?我是我,他是他,为何你们一个两个都要拿我同他相比?”
第43章 利诱威胁
话说到这个地步,周北南的好奇反倒压过了愤怒:“你为何对徐行之意见这么大?他可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徐平生一张俊美面目微微扭曲。他寒声道:“周公子这般追根究底,就着实没意思了。”
周北南家境优渥,自幼养成了一张不肯饶人的利嘴,又极憎此类在背后搬弄是非、说人长短的人,因此也不给他留什么面子,径直道:“行之若是当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还不得嚷嚷给所有人听?你口口声声不愿与他比较,不过是自知比不过他而已。”
徐平生面色难看到无以复加:“是他叫你来对我说这些的吗?”
周北南没想到徐平生竟用这般恶意来揣度徐行之,语塞片刻,隐约觉得自己这次跑来责问徐平生的事情做得并不漂亮。
徐平生见周北南无言以对,便昂起头来,冷笑连连:“请周公子回去转告他,我徐平生既自知比不过他,已是委曲求全、避君三舍;也请他不要随便告知别人我与他的关系,给我徒增麻烦。”
周北南铁青了一张脸,见徐平生半点悔意都无,竟是要走,暴躁的气性又冲了上来。
“亏得行之还想着你喜欢元师妹,一味相让与你。”周北南挖空心思,用能想象到的最刻薄的语气道,“如今看来真是大大的没必要。”
徐平生猛然站住,背肌紧绷了好一阵才勉强松弛下来。
他冷笑一声,不再多言,自行离去。
走到拐角处,他从怀里掏出了一瓶绘着风陵山特有云纹的丹瓶。
这是他刚才向广府君求了许久才求来的。
但在他谢过广府君,准备出门前,广府君在他背后突兀地开口道:“我并不爱背后嚼舌、搬弄是非之人。”
徐平生足步一僵,感觉胸口被人硬生生戳了一枪,把他的心肝肚肺全部挑了出来,曝露在炎炎天日下暴晒。
徐平生苍白地分辩道:“师父,我……我并非……我本以为……”
“你本以为我对徐行之申斥两句便能罢休?”广府君神情冷淡又严肃,“徐行之……他与旁人不同。只有徐行之绝对不可与邪魔外道扯上任何关系。”
……只有徐行之是绝对不可与邪魔外道扯上关系的。
只有徐行之是特殊的。
尽管这话已经听到起腻,但徐平生胸腔里仍是疙疙瘩瘩结成一片,不畅快得紧。
“看得出来,你并不喜他。”广府君声调平凉,“我给你一个机会。你盯紧他,假如你发现他与邪道之人过从甚密,就来禀告于我。”
徐平生拳头在袖内收得更紧。
——广府君憎恶讦告他人之人,徐平生何尝不憎恶,只是做了这一回,他便恶心得浑身发抖,再不想做这样的事情。
然而广府君却给了他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叫他继续去做这样的龌龊事情。
……他能拒绝吗?
徐平生迟疑许久,答道:“是。”
……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