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配吗…………
瞬息之间便将一颗心伤透,这就是贵人们的本事,与生俱来,你看他不动声色,仿佛方才仍在说家乡辽远,永不可达。而不是说她低贱下作,连七七这个名字都配不起,连名字都不可以拥有,却要往何处安身?
仍是要笑,谁让你站出来卖的就是迎来送往一沉不变的媚笑?
她默默不语,知府大人急得满头汗,压低了声音训斥,“不识好歹的东西,公子金口玉言赐你姓名,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磕头谢恩哪!”
她再不敢多言,柔顺地跪下磕头,“良辰谢公子恩典。”仿佛是她苦苦求来这陌生姓名,而他不过闭目养神,纤长的手指扣一扣扶手——知道了。
她缓缓起身来,知府大人仍旧战战兢兢跪着,唯恐有何不妥之处,怠慢了贵人,要抄家灭族,惹来弥天大祸。
屋子里靡靡白兰香早已撤去,现下鼻尖只闻得到明前龙井苦艾茶香,浅淡芬芳。
时光静谧,他似乎浅眠入梦,又仿佛陷入千头万绪的过往之中,微微拢着眉,不宁。
忽而他问:“你见过她吧,如何?”
“公子指的是…………”是故交好友,或是红颜知己?
“顾家的小少爷,顾南风,你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罢,说说她。”
她斟酌言语,万分小心地答道:“顾公子那样的家世,一生富贵荣华,自然是极好的。”
他有些恍然,低声喟叹,“你说的是,她自然是好的,不然怎会只言片语没有。倒宁愿她受了委屈,哭着闹着回来,如此………………”如此好过六年不相见,百千日夜,无所恋眷。她足够心狠,誓要同昨日断个干干净净,半点念想不留,她自要有她一番广阔天地,在宫里…………不,她怎能情愿锁在囚牢一般的宫殿中伴他左右?只得苦笑,听闻顾南风现下另结新欢,他却似被遗弃的妇人一般思前想后,踟蹰不定,谁教他仍念着她?活该心似火焚,通通自讨苦吃。
而七七,不,现下应是良辰姑娘不敢多问,闭紧了嘴巴陪着他一同静默,仿佛在此刻共同缅怀,缅怀过往纯净无暇的时光。
他说:“我只怕如今,她早已认不出我来,即便相认,亦是相顾无言,徒增烦恼。”
一路来,他心中惧怕,唯恐她疏离冷漠,再不复从前。
仿佛食一颗青梅,既酸且涩,回味是绵长清淡的甜。
这忐忑心绪,一声不过经历一次,他却将此献给所谓至交好友,说来可笑。
“长相思,难相见。且奏一曲长相思罢。”
“是。”
琴声淙淙似水流,长长,似思念无期无涯。
总有莽人来吵闹,曲未完,弦已断,良辰跪下请罪,他却似未闻,细细听外间声响,仿佛是——痴迷。
是她昨夜恩客,贺兰将军在门外叫嚣,“去把你们头牌姑娘叫出来,今儿要给我加小七儿开开荤,藏春楼看得过眼的也就七七了。”
良辰一怔,却瞧见贵人轻勾唇角,侧过脸望住紧闭的门,眯着眼轻笑,似一夜春花开遍,暖风微醺,一纵醉人桃花香,迷惘之际,魂魄已离了肉身,随那眉眼间浅薄笑意飞散去。
同他相比,她不过蒲柳之姿,凡间庸俗颜色,怎能敌他绰约风姿,似谪仙临世,天人之姿。
而他此刻,不过听见些许声响,便已满足如斯,那人,他心里的人,竟如此好么?
外头,老鸨儿慌慌张张谄媚地笑,一张老脸扑城墙厚的白粉,说话间簌簌下落,似下雪天风尘天,让人忍不住要掩鼻,“哎哟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大将军啊,这可对不住了,七七姑娘今日有贵客,不如试试红玉秋香,各个天姿国色,包您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老爷子不买账,半点面子不给,“你们藏春楼也就七七姑娘长得还行,其他都是丑八怪,特别是你,丑的天怒人怨,顶着这么一张脸就别总在老子跟前晃悠,看得人心烦。”
老鸨儿当真厉害,听他这样毒舌,仍旧掩嘴笑,就不知那墙皮厚的脂粉下面已扭曲成什么模样,“瞧您,说笑了,我这不也是为难嘛。您要不满意,这几日来了个嫩丫头,方过十岁,初夜还未来得及卖,大将军要不要试试?咱这就把姑娘叫上来。”
这可真是顶顶的老牛吃嫩草,顾南风在一旁听得有些臊,耳根子红起来。老爷子本不觉如何,但碍着外孙女在场,有几分顾忌,挥开那老鸨儿,“滚滚滚,别在这闲扯淡,老子今天是来点头牌姑娘,少给我些破烂货来搪塞。”随即提高了声音拉周沐下水,“你可知道我身后的是谁?那可是周沐周大人,你们七七姑娘从前的老相好,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喜新厌旧,倒真应了那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不是?”说话间已将周沐拖上前来,往那门里推,高喊着,“七七姑娘,老头子帮你把日思夜想的情郎哥哥送来啦,快快开门迎你相公,今夜换身红衣又做新娘子,多喜庆!”
良辰在屋内不知当笑或是当哭,若换做平日,她自然应对自如,娇笑一番,告个罪出门去,将人安抚了再进来伺候,左右逢源,谁人都不得罪,但今日,她却是不情愿,不愿再做妓*女姿态,眼见一朵白莲在前,便连自己都觉自身污秽不堪。
那人说:“今日我为你做一回主,将你许了人家可好?”他虽不过轻声问,但她只此言不容置疑,又何须质疑?去哪一家不比在藏春楼里卖春好?只不过一辈子洗不干净这罪名,仿佛黥首之刑,磨灭不了的痕迹,走到哪都要受人一番指指点点,戳着脊梁骨骂下贱,天知道她若能选,宁愿削发为尼一生清苦,也好过成行尸走肉,任人践踏。
“奴家愿一生一世跟随公子,为奴为婢,绝无怨言。”她鼓足勇气,抵命相搏,谁知不过换来他一声轻慢的笑,“你这样的东西,要随了我去,也是不成的,还未踏进家门便要被那些个姑奶奶们扔出来,洗个十遍八遍的仍嫌脏,不让进。真是可怜。”
她便再也笑不出来,怔怔看着地面出神,那厢贺兰将军掀翻了肥硕的老鸨儿,一面说着,“老子就不信这太原府里还有我贺兰昭惹不起的人物。”一面已经一脚踹踹开了门,后头跟着顾家七少爷与周沐,通通都来看她的笑话。
那人却僵直着身体,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心心念念的人。
这一切从何处起,又要往何处才得寂灭。
他攥得死紧的手放在膝头,她进得门来,目光却落在别处,他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呼吸的频率,她所站位置,她一举手一投足,所有所有,细微的变化,却独独不敢面对。谁想到,他竟如此畏缩。
瞧见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知府大人乌龟似的趴在地上发抖,众人心中皆是一沉,躺椅上俊秀少年依旧缄默不语,仿佛外界一切吵闹喧嚣都与他无关,他转过脸来,望住她,眸中华光流转,似琉璃镜面,映出她的仓皇与迷惘,他对她伸出手,轻声说:“来,过来,小七儿。”
他微笑着目睹她的惊异与恐惧,心中荆棘丛生,她竟在害怕,怕什么?怕他一怒之下治她的罪,或是她从来对他心怀畏惧,自始自终不曾真心相待?他已不敢再猜下去,众目睽睽,她却傻愣愣冒出一句,“小胖?你是小胖?”说完自己捂嘴,拧起眉毛往死里后悔。
而他终于放松些,人还是那样单纯美好的人,只是轮廓愈加细腻,整个人仿佛玉石一般被时光打磨,渐渐脱落出几分倾城殊色,叫人惊喜。
他勾勾手指,“过来。”
她便看了看周沐与贺兰昭,乖乖蹭过去。
他手指冰凉,紧紧握住她的,她觉得疼,不敢挣开,蹲下身子看他,开口却忘言。他日相逢何以相对,以沉默以眼泪?她脑中一片空白,纠结于小胖变成美少年的华丽转变,感叹大自然造物主的神奇。
从前小猪一样明快的小朋友,如今美丽了纤弱了,却也顺理成章地忧伤了,她难以消化。
人人以为他要说相逢离别诗句,谁知他抬眼看周沐,问:“你是谁?”
周沐心中将李慕的身份猜中大半,终是不敢确定,随侍已将大门紧闭,小屋里不过五六人,却是令人窒息的拥挤,“在下火器营周沐。”
“周沐么…………”他缓缓说着,仿佛将这姓名细细咀嚼,一双狭长凤眼却牢牢盯着顾南风,嘴角画一片凉薄的笑,“徐毅,拿下他,送太原府衙门治罪。”
作侍卫打扮的男人上前来押周沐,顾南风一愣,回头去看周沐,却被李慕捏着下颌生生掰回来,她唤一声“陛下”他依旧是笑,解释道:“朕的名字里不也是个慕字,他犯了朕的忌讳,你说,该当何罪?”
顾南风连忙磕头请罪,“陛下容禀,周大哥一介武夫,读书不多,非能断文识字,事出无心,还请陛下恕罪!”
“顾小七你知道吗?从前你对朕说得最多的是,求陛下降罪,因你明知朕不会怪罪于你,而今你依旧灵敏,你求朕饶过他,是不是早已经料到,朕不会手下留情呢?”他笑着,亲昵地捏了捏她鼻尖,声音却是冷的,“还不动手,等着朕来抓人么?”
徐毅应是,上前拿人,顾南风焦急难安,却不知是开口好,还是闭嘴更好。李慕捏着她的手紧了紧,见周沐一声不吭,只默默看着顾南风,给她一个安抚的笑。他便愈发忐忑,xiōng中仿佛一把火再烧,哔哔啵啵听得见火星四溅,“朕倒是听说过良辰姑娘与周爱卿的缠绵情事,不如今日撇开世俗,索性成就你二人一番美好姻缘,如何?”
良辰乖顺地低着头,悄声道:“奴家今日已改了名,往后都叫良辰。”
顾南风不敢再多言,她虽不知李慕今日抽了什么疯铁了心要整治周沐,但青春期里荷尔蒙分泌紊乱的少年谁说得清?她只知这已是他底线,不得退让,只好磕头,替倔强咬牙的周沐谢恩,回头闷声道:“周大哥快跪下谢恩吧,再不识好歹,小心掉了脑袋。”
形势逼人,周沐重重跪下,磕头谢恩,谁知老爷子来拍他肩膀,压低了声音说:“怕什么,你要真不愿意,回头等那小子走了,我就帮你拧死了那什么什么良辰,不就了了?榆木脑子!”
终于做成一回红娘月老的李慕小同志心满意足,大手一挥,闲杂人等通通都赶走。
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问:“陛下怎么来了?”
他松开手,撑着扶手想要站起来,“怎么?不欢迎?”
“怎么会?陛下亲临太原,微臣自然十二万分的高兴,只是为何不预先通报一声,也好让微臣仔细准备一番,不至于御前失礼,惊扰了陛下。”
他沉默地,努力地站直身体,闭了闭眼,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顾南风惊诧,想要上前相扶却意外地被他甩开,他迈出一步,似愚公移山艰难,仿佛步步走在刀山火海之上,踉跄不稳。
她看着他缓慢而沉痛地走向八仙桌,稳住身形,亲手为她沏一盏茶。
纤长的手上皮肤几近透明的白,浮着一条条错杂的淡青色经脉,李慕将温热的莲花白瓷茶盏递给她,“好好的哭什么?朕吓到你了?”
她接过茶盏,手不停抖,眼前模糊一片,只看得见他依稀轮廓,苍白如纸。
“你的腿…………小胖,你的腿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