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这样,你直接修书一封告知杜誉这些事,看他如何反应。这几日,部分官员均已定罪,乌纱帽已除,你顺便令他与钱商商讨一番,吏部挑新的人一同带来。”
“是。”
赵琮揉了揉额角,又道:“杜誉虽心机颇深,能力却当真不错。但他已做了十一年宰相,也该动一动。”
赵世碂抬头看他,赵琮是想换了这个左相?他没料到赵琮会这般想。毕竟这是他才会有的想法,在他眼中,他的皇权才是一切,谁也不能挑衅,宰相本就该同其他官员一般,三年一换,或者五年一换。
杜誉真的已做太久的宰相,不管有错无错,总该冷一冷。
可赵琮向来温润,心怀天下,怜悯众人。
赵琮心中还有其他想法,这盘被人逼着下的棋,其实可以下得很漂亮。他是赵琮,是官家,没人可以逼他。即便是逼着他上阵,他也得掌握主动权。逼他的人,若被他抓住,只能死。
杜誉也有其他合适的地方好待,而左相也有他人可做。他心中已想好,只是还要看后续发展如何,他也并未对小十一提起。
不知为何,他不愿小十一以为他是个心机颇深的人。
这些日子,他空闲,赵世碂则为他忙前忙后,当真如当初所说,给他做了许多许多的事。他只要赞一句,小十一就笑得格外明朗。其实他也知道,小十一与他一样,都不是开朗之人,性子都阴郁。
他更知道,外头人都怕小十一。
是以小十一越是这样高兴地笑,他愈发愿意夸赞小十一。
他喜欢看小十一这样的笑。
这样也好,外头的人不必知道他的小十一还可以是这样的,只他知道便好。
他若表现得太过聪敏,兴许小十一就不愿再为他办事儿了吧?
他这般想,赵世碂心中也有所想。
杨渊真正的账册子,都在他手上呢,这回虞先生过来,将账册子带给了他。从杨渊家中到底搜到些什么,也已告知他。杨渊的书房内藏有个小箱笼,里头放有一些纸、笔,还有金元宝与几册书。
看起来很寻常,但是这样的东西为何偏偏要锁起来藏在书房内?
虞先生未将箱笼带来,毕竟来时不好藏,却与他描述一遍,他没想明白。忙完此处的事,恐怕还得回杭州一趟。
他想罢,转身朝赵琮道:“陛下,盐籍的事儿再过五日便已差不多,因制盐量排在前头的十户人家,家中孩儿能去县学读书,几乎无人离开盐场,个个干活卖力。”
“上户资源本就比下户多,制盐量也定比下户多上许多,如何分配?岂不公平?”
“我与萧棠早已想到,上、中、下,皆有三个名额,分别排序。余下的一个名额,给予制得最好的那一户,由县官与场官共同选出。”
赵琮这才又点头:“这很好。”只是,“他们卖力,朝廷的盐本钱也当跟上才是。待回京,朕予每户每年再添十贯。”
“是。”赵世碂说完正经事,又道,“陛下,后头的事,已无需我与萧棠。陛下与我一同去趟杭州吧!”
“……”
“陛下,我在杭州的宅子十分精致,陛下一定喜爱。园子中还有湖,里头有许多锦鲤,漂亮得很,我家中还有一艘画舫。杭州街头十分热闹,不比开封府差。”
赵琮被他说得心痒痒,他犹豫道:“怕是要快些回京。”
“陛下难得出来一趟,本就是一个月的打算,如今提前办好这儿的事,去一趟杭州又何妨?”赵世碂说着,又滑跪到地上,仰头看他。
赵琮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被他一看,心神一松,糊里糊涂就点了头。
赵世碂立即笑开,起身道:“我出去命虞先生先回杭州准备!”
赵琮见他这欢喜模样,也笑,便点点头。
方点了头,赵世碂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赵琮想到还能去杭州玩几天,到底是高兴的,本已收起笑容,嘴角再度翘起。
赵世碂命虞先生回杭州去安排。
虞先生是个经年的读书人,极有文采,偏偏于科考上头毫无运道,什么都没能考出来。赵世碂便邀请他来府中,勉强算是幕僚或者谋士,毕竟赵世碂身无官职,不好给他具体身份。
虞先生四十多岁,留着一把山羊胡,他的妻子也与他一同住在赵世碂杭州的宅子里,往常倒能与单娘子一同说话。
赵世碂直接道:“先生,陛下是极为聪慧的,即便他未亲眼见过这个账册,他也坚信林白未贪钱。”
虞先生点头:“陛下难得明君。”
听到有人这样夸赵琮,赵世碂也高兴,他笑了笑,又道:“陛下不愿林白死,但杨渊等人明显是要拖他死。如今关键之处在于,能否找到林白的确杀死杨渊的证据。若找到,林白免不了一死,若找不到,谁也不能定他死罪,甚至因证据不确凿,其他罪也不好定。”
“三郎的意思是?”
“先生回去告知穆扶此事,令他速速带人去调查,尤其是当日杨渊坐的船。到底是官船,还是民船,船夫又是什么来历,等等,皆要打探清楚。其中定有蹊跷,若是发现,立即带回。”
虞先生拱手:“虞某明白。”
“此事颇急,先生速回。”
虞先生点头。
“先生到家后,告知我娘,令他将我的卧房收拾出来给陛下。陛下喜好朱色、妃色的物件,喜好绵软的物什,喜好靠在榻上,喜好用果子茶淘饭,喜好清淡食物,喜好……”赵世碂绵绵不断地说了无数赵琮的喜好。
虞先生都已傻眼,记了半天才记全,这才匆匆离去。
虞先生走后,赵世碂在屋内来回地走,那本真正的账册子是否还有给予赵琮的必要?
毕竟赵琮从一开始就确定林白与杜誉皆是无故牵连。给或不给,似乎已无必要。即便要给,也是故意找个时机,由其他人奉上去,万不能由他自己给。
否则赵琮定要怀疑他。
最初令穆扶去收罗那些私盐贩子、山贼做私兵时,他的确抱有其他心思,毕竟他以为自己还要继续当皇帝,这是给自己留的后手,这辈子万不能稀里糊涂地死。
之后,他已不想当皇帝。可那么多个寨子里,集了那么多人,倒也不好散出去。
散出去,往何处安置?
且他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是被人背叛而死,他总有些缺失安全感,只他自己意识不到。留有这些人,他仿佛便能安心些。
但若是被赵琮知道,赵琮会如何以为他?
所以这事儿,他也瞒住了赵琮。若是叫赵琮知道,他这几年在两浙没少用食盐赚钱,虽未触犯大宋法律。但他收编从前的私盐贩子,总归是不对的。他想了一番,还是决定依然瞒着赵琮。
与赵琮一样,想到将要同去杭州,他也抛开这些事,转而笑起来。
杭州那五年,他过得多有愧疚,却也难得太平。
杭州是他喜欢的地方,他希望赵琮也能去看看,他想,赵琮也定会喜欢那处。
第114章 赵琮的嘴唇比三月的桃花瓣还要美。
亲政以来, 赵琮也未忘记他从前便惦念着的州学、县学。如今许多偏僻地方的县城中, 也已陆续建起县学。淮南本就是读书人众多的地方,人人都知读书好, 只楚州一带, 盐场多, 盐民多,少了些许读书氛围, 县学有时都是坐不满的。
赵琮将盐场与县学联系到一块, 倒也期望能起到个互相扶持与进步的作用。
盐城监的盐场内,盐民们陆续与县衙签着纸约。也正如赵琮开始所预料那般, 因正常户籍要交各样税, 遇上战乱还得服兵役, 除此之外还得重新找营生。盐民们深思熟虑后,倒是皆愿意留在盐场,毕竟做盐户,每岁有朝廷派发的盐本钱, 且如今制盐制得好, 制得多, 家中孩儿还能念书。
京中大人更是说了,再不会有人贪他们的本钱,甚已处罚那些贪他们本钱的县官,他们还有甚个不放心?
如今盐民干活满是冲劲,盐场内也十分太平。
赵琮又去看过几回,还去看了一眼县学。
盐城县的学堂倒是建得不错, 墙边种有兰草与竹子,庭中种着许多桃树。学堂中的教书先生告诉他,这是能结果的桃树,结出来的桃子格外香甜,结果时摘下,拿去集市上卖,赚得银钱,倒还能为学生们买些纸笔。
赵琮赞许点头。
正是三月末,桃花还未落尽,孩童们读书的清脆声中,赵琮抬头仰望灼灼桃花,倒是又露出一丝笑容。
他想,这应当是他来到这里二十一年来,最值得纪念的一个春天。
盐籍之事渐渐办妥,盐官之事还待慢慢处置,杜誉与钱商的信也从开封寄来。
杜誉自是自我检讨,并已主动闭门在家不问政事,称一切待陛下回京处置。赵琮又看钱商的信,钱商先说新添官员一事,称已派人从京中来楚州、扬州等地任职,请陛下放心。除此之外,便是与他说杜誉卸职一事,钱商倒是也坚信杜誉绝无行这般之事的可能,却也没有为杜誉求情,只求陛下明察。
赵琮放下钱商的信,再去看杜誉的信。杜誉很聪明,主动先卸职,也毫不避讳他门生被牵连的事,请他彻查。
赵琮仔细看了好几回杜誉的信,才将它放下。
钱商也做过主考官,可钱商几乎无有门生,偏偏杜誉门生众多。
杜誉当真十分聪明,知道他赵琮并不忌讳朋党、门生,也知道他赵琮的底线,行得一丝不错。
太聪明并非好事,聪明到琢磨他的心事本是好事,但是琢磨之后为自己牟利便不好。陷害杜誉的人也聪明,知道这么搅一回,身为皇帝的他自会生出其他想法。
赵琮将两人的信再度塞回信封中,往后靠去,长叹一口气。
幸好盐籍之事已办妥,明日便与小十一同去杭州,能暂时歇歇脑袋。
赵世碂与萧棠将尾已收好,两人从盐场回来,路上,萧棠犹豫半晌,开口道:“小郎君,我能否同去杭州?”
“你不去?”
“我去啊!”
“原本我就当你要去的。”赵世碂骑在马上,马慢悠悠地晃着,他也显得很是闲适,他回头看萧棠,“染陶姐姐还未明白你的心意?”
“……”
“买的花可送了去?”
萧棠叹气:“我硬塞给她,她怕是不喜欢,那绢花,才几文钱。”
赵世碂笑:“你怕是读书读傻了罢,送礼物予心爱之人,从来不问贵重,只问意义。”
萧棠一愣,暗自一琢磨,是这个道理啊!
赵世碂再道:“染陶姐姐既未还你,肯定是喜爱的。”
萧棠咧嘴笑,笑完又好奇:“小郎君,你连心悦之情都不懂,怎的知道这么多?”
赵世碂心道,活了这么些年,没吃过,还没看过么?看多了,自然就知道怎么哄。他懒得解释,而是一夹马腹,加快速度。
到李家宅子后,他下马正要去找赵琮,外头佩刀的侍卫进来,看到他便道:“小郎君,有扬州来给陛下的信。”
怕是司朗的,赵世碂朝他伸手。侍卫放心交予他,赵世碂拿在手中随意看一眼,一看,他便顿住脚。
上辈子司朗也是赵世晴的夫婿,他不喜魏郡王府,更是厌恶齐国公姜家,赵世晴却对他好。他登基后,只留了赵世晴与她娘、丈夫家的命,若不是赵世元与他嫡出弟弟实在是不得不死,他也会留他们一命。
司朗是真正的风雅之人,他见过不少司朗的画作与字作,他认得司朗的字。
这信,不是司朗写来的。
可从扬州来的信,不是司朗所写,还能是谁?
定是那位状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