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啥。”官大叔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问,“你们是来找凤霞的?”
叶莱笑道:“是的,但她现在不在家。”
“应该是赶集去了,差不多快回来了,一般会赶回来吃午饭。你们找她什么事啊?”官大叔打量程锦他们,“你们难道是她亲戚?”
“不是,我们是来做家庭暴力调查的。”程锦说。
“哦。”官大叔点头,但看他的神色,他明显没听懂程锦在说什么。
老刘在旁边用方言解释(忽悠)道:“就是帮政府做宣传,打老婆不对,教育大家不要打老婆。”
这次官大叔真的听懂了,他连连点头,“对对,打老婆是不对,是得好好教育……”
叶莱道:“大叔,王凤霞以前是不是经常挨打?”
“可不是么,打得那个狠啊……这哪里是自己老婆,这就是仇人。我们也没法管,你一劝,他打得更凶。唉,真是没办法,都是命啊。”官大叔重重地叹气,命有好坏,人呐,不得不认命。
“后来出了那事,我们还联名去请愿希望能判轻点,后来不是只判了十年吗?”官大叔觉得他们的请愿还是有效果。不都说杀人要偿命?王凤霞最后只被判了十年应该算不错的。
叶莱又问:“你们觉得是她杀了他老公吗?”
“这事怎么说呢……”官大叔皱着眉头抽了口烟,灰白色烟雾从他口鼻中缓缓冒出,逐渐散开变淡。
“是有人说不是她杀的。她一个女人,哪里打得过她男人?但她自己认了,我猜啊,应该是她杀的,她是打不过她男人,但她不是用了扁担吗?我们农村的女人力气还是有的,她肯定拿扁担打了她男人的头,把他打晕了,后来就一不做二不休……”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人杀人呗。
“她要没打死她老公,那等他醒来,肯定会被他杀了。” 官大叔无奈地叹气,“要是这样,那就要换她男人去做牢了。”
小安道:“为什么他们不离婚呢?”
“离婚啊……”官大叔有点尴尬,“我们乡下人,特别有一定年纪了的,离婚的少。”
“那是以前吧?现在应该还好吧?”
“嗯……现在的年轻人离婚的是多了。”官大叔不赞同地摇头。
“她那时要离了,也会不会有后面杀人的事了。”
“倒也是。不过就算凤霞想离,洪建德也不肯离的。”官大叔叼着烟道,“都是命啊。”
部分农村妇女生活很艰苦,被家暴的尤其苦,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越是如此。
周围的人都觉得嫁鸡随鸡,看你被男人打,会同情你,但又觉得这是你家的家务事,所以不会多管。不过,你要是想离婚,那他们就要来劝你忍耐了,因为在他们看来离婚是件丢人的事,在那种环境下,你自己也会这么认为。
而且,会家暴老婆的男人控制欲都很强,他根本不会同意离婚。限于见识有限,很多农村妇女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起诉离婚。
还有就是经济问题,太穷了,如果离了婚,一个人很难生存,这让她们进退两难。
另外,娘家也不支持你离婚,他们觉得很丢脸,也有“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的观念,对他们来说女儿不是自家人,不愿意你离婚后回娘家给他们添麻烦。
在夫家没有立足之地,又没法获得娘家的帮助,这些女人只能走上绝路。
吃饭时,程锦他们又和官大妈聊了下。
官大妈也很同情王凤霞,她说:“凤霞绝对是被打得受不了了才会杀人,她本身是个性子很软的人,跟人吵架都吵不来的那种。”她很感慨地说,“老实人被惹急了真的很不得了。”
程锦看看窗外,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王凤霞家的房子,“她现在一个人在家里住?”
“她小女儿回来了,和她一起住。”官大妈道。
步欢道:“她有两个女儿是吧?”
“嗯,大女儿前段时间也回来过,不过现在又出去了,她在外面打工。小女儿现在没去工作,在家陪她。她这两个女儿很懂事,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是这样没错。”
叶莱试探着问:“她女儿们不怪她?”
“不怪。洪建德当时不止打凤霞,也会打他家两个姑娘。他一直嫌弃凤霞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一直逼凤霞给他生儿子,凤霞也怀过孕,不过都流产。老天也是有眼的,洪建德这种人就活该没儿子。”
“……”叶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们快吃完饭时,从窗户看到外面有两个女人经过,其中一个看起来大概四五十岁,另一个很年轻,应该在二十左右。
官大妈笑道:“是凤霞和她小女儿回来了。”她想叫住她们,但看看程锦等人,犹豫了一下,然后便错过了。
王凤霞和她女儿两人手上都提着一些塑料袋,应该是在集市上买的东西。两人看到自家门前停着辆车,还好奇地停下来打量。
程锦当下就放下了筷子,正想起来,看到杨思觅在看他,一看,杨思觅还在吃呢,碗里还有小半碗饭。他便又重新拿起了筷子,他自己碗里也还有饭没吃完。
叶莱善解人意地道:“我先过去?”
程锦点头,“去吧。”
老刘道:“我跟你一起去。”
他是本地人,会这里的方言,他在场能起到一些作用,例如让人不那么紧张,或者让沟通更顺畅。
小安也站了起来,她吃得不多,所以已经吃完了。
步欢匆匆扒完碗里饭,把凳子拉开,站起来道:“我也去。”
谢青山笑道:“我也一起。”
几人出了门,一起往隔壁去了。
程锦和杨思觅是最后从邻居老官家出来的。
杨思觅不慌不忙地揽住程锦的肩膀,“急吗?”
“……”
程锦笑道:“他们在也一样。”
“我也这么认为。”杨思觅是真不急,所以把程锦的步伐拖得很慢。
“……”
王凤霞跟叶莱他们说了一遍当年的事,主要是在说洪建德怎么往死里打她,那些场景她记忆犹新。至于她杀洪建德的事,她倒是说得不太清楚,她说时间太久了,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程锦到时,看到王凤霞和叶莱他们正在她家的大堂里说话,他听到叶莱在问:“你知道蔡益飞这个人吗?”他没走近,站在门边听他们说。
王凤霞说本来不知道,但后来警察找过她,跟她说过这个人。“我不认识他。”还特别申明,“牢房是男女分开的,所以在牢里也没见过他。我真的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她说话时,她女儿一直握着她的手,专注地看着她,像是在给予她支持。
程锦若有所思,低声道:“思觅,你说让她女儿去劝她说出真相,有用吗?”
“有用。她女儿是她的寄托,在精神上她很依赖她女儿。”
“嗯。那我们就试试。”
过了会儿,程锦找机会把叶莱叫到一边,和她说了下这事。
后来,叶莱便把王凤霞的女儿带到一边,试着和她聊蔡益飞的案子,然后又聊连环杀手有怎样的特性,他很可能已经杀了很多人等等。
女儿神色不愉,“你们是怀疑我妈是连环杀手?不可能。”
“不,我们怀疑你妈是被那个连环杀手骗了或者陷害了,你妈可能是替人顶罪的。”
“你是说,我妈没杀……他?”她叫不出“爸爸”,所以用“他”代替。
第20章 冷酷的心6
女儿知道自己妈妈可能没杀人,情绪立刻激动了起来,她把她妈从堂屋拉进了卧室里,两人去私聊了。
二十来分钟后,两个人出来了。大家都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们。
王凤霞被看得很紧张,目光躲闪着看向女儿。
她女儿稍作迟疑,道:“是这样,当时我妈打过一个救助电话,和接电话的人说过家里的事……”
长年累月的家暴使得王凤霞非常痛苦,但她没法向人倾诉,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还能怎么说?
村里的人都知道她家的情况,看向她的目光都是充满怜悯的。但可怜她归可怜,却没人帮得了她。
她并不喜欢大家用看热闹的目光打量她,更不喜欢他们在背后甚至是当面议论她,所以她变得愈发沉默。
只是身为一个活人,有时候还是会希望自己能有个可以说话的人。
后来某天,她碰巧在一张旧报纸上看到一个免费救助热线电话,一时意动,就记下来了。但她也没去打,只是把它当成根稻草拽在手心里。
直到有一天,她觉得这日子实在太难熬了,绝望让她变得大胆了,她终于拨了这个电话。
有人接了,是个男人,他温和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在对方的引导下,王凤霞说出了自己的事,边说边痛哭不止。
对方一直听她说着,半点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王凤霞说完哭完后,感觉好了很多。她很感激这个电话。
后来她又打过几次这个号码。
电话另一头的人也曾建议她离婚。
王凤霞不敢离,因为她丈夫用两个女儿威胁过她,她走了,她两个女儿就得受罪了。
打第四次时,电话那头的人很直接地说:其实是你自己不愿意改变,这样谁也救不了你。
王凤霞急忙分辩:我想改变,但我没办法,我能怎么办呢?其实我好几次都拿起了刀,想趁他睡着杀了他,但就是不敢下手,我也恨我自己!
对方道:为了改变你现在的生活,你希望他去死?
王凤霞毫不犹豫地道:我天天都在诅咒他早死。
对方又道:你承担得起他死了之后的后果吗?
王凤霞道:不会比现在更惨,我恨不得和他同归于尽,就是一拿着刀我发抖,我真是没用……
她颤抖着喘息着,像是哮喘发作,光是想到要杀人她就紧张得快死了,她是真的不敢杀人。
我可以帮你。对方说:但你记住,千万别后悔。
什么?王凤霞恍惚了,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后来,洪建德真的死了。
谢青山道:“你只和他通过电话,没有见过他?”
“没有。”王凤霞道。
“听声音,他是什么年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