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事归一事。你曾说过,不会刁难别人家的孩子。现在呢,她是我的长媳、半个女儿。想找茬挑刺的话,省省吧。”程夫人语气和缓,“享福了倒找不着北了,说你什么好?”
程清远皱眉,沉默许久,到底是没说什么。
随后的日子,该服药就服药,也不管是谁煎的,病情一日日好转起来。
光阴似水,无声流逝。一个月左右光景,在程府,较之以往,单调却平宁地度过。
此时,冬意已浓,府里各处都烧了火炉、地龙、火墙。
十一月二十,午后,程清远精神很好,倚着床头看书。
也不是不能下地行走,但他懒得动,能躺着的时候绝不坐着。
程夫人被红翡轻声唤出去之后,好半晌折回来,面上喜气洋洋的,对他说:“老爷,唐侯爷带着修衡来看您了。”
“嗯?”程清远听了,不自觉地微笑,坐直身形,随后脑筋一转,又皱眉,“都说了不见探病的人!”
不要见那个孩子,见了的欢喜,抵不过之后痛苦的折磨。
“真不见啊?”程夫人歉然道,“那可真是对不住老爷了,我已答应了。”不等他斥责,继续道,“修衡早就听说他程祖父病了,这回能跟着侯爷过来,欢天喜地的,还给你备了礼品。你看着办吧。”
“他还记得我?”程清远自己都没想到,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一句。
“那你以为呢。你当他是谁都肯见的人啊?”
把个孩童说得跟架子十足的大人似的。不过,那样聪明,那就是他该有的做派吧?他不自觉地笑了。
程夫人见状,笑着转身,“不管你。这回我替你做主了。”
第66章 朝中措
066 朝中措 2
程清远闻言, 不由得环顾室内。
一如平时的纤尘不染,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纱入室。鎏金香炉中的檀香袅袅飘出,冲淡了本就不浓郁的药草味道。
这就好。孩子好心来探望, 被环境弄得心绪压抑就不好了。
不消片刻, 程夫人领着修衡走进来,红翡和捧着锦匣、小攒盒、油纸袋的晓瑜跟在后面。
小两个月没见, 修衡长高了一点点, 也胖了一点点, 小脸儿仍是白里透红, 漂亮的大眼睛更为灵动。程清远笑了。
修衡也看到了他, 甜甜地唤道:“程祖父。”
“好孩子,快过来。”程清远对他招一招手。
“好。”修衡走到床前,先行礼问安,又加了一句, “祖父早日大好。”
程清远心里暖暖的,“一定会。”
程夫人笑道:“修衡,自己和祖父说话可以么?祖母去帮婶婶给你做好吃的。”
“可以的。”修衡转头望着她,笑得甜甜的, “谢谢祖母。”
程夫人走上前来,亲了亲他的小脸儿才转身, 出门前, 吩咐红翡好生服侍着。
修衡认真地望着程清远, “祖父瘦了。”
“有么?”程清远避重就轻, “你长高了, 也胖了些。”
“是啊。”修衡点头,小胖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最近我吃得好多。”
“这是好事。”程清远笑道,“好好儿吃饭,个子就长得快。”刚要让修衡坐,修衡却转头对晓瑜招一招手,“给祖父看看礼物。”
晓瑜称是,把带来的东西放到床前的杌凳上。
修衡先拿过一个锦匣,捧着走到床头,打开来。
锦匣里,是一对儿和田白玉核桃。
程清远拿起一颗,放在掌中,看出玉石是上品,雕工亦是无可挑剔,不需比较也知道,两个核桃大小相同,怕是连纹路都如出一辙。
修衡问道:“祖父喜欢吗?”小表情跟献宝似的。
程清远由衷地道:“喜欢。”
修衡眉飞色舞的,“我选的呢。”
“是么?”程清远意外。
“是呀。”修衡的小身子倚着床身,胳膊撑着床沿,小手托着脸颊,慢慢地说,“上回,爹爹休沐的时候,带我出去玩儿。在一个铺子里,我选了这个。爹爹好像很高兴,说不是我走运了,就是眼光好。”
程清远顺势笑问:“你自己觉得呢?”心里觉得,这孩子口齿愈发清晰,说话更有条理。
“我觉得,是我眼光好。”修衡的大眼睛眨了眨,笑容璀璨,眉眼间有了飞扬之意,“然后,爹爹就把核桃赏了我。我说我可以送人吗?他说可以,自己的东西,想送谁送谁。嗯,我要送给祖父。”
程清远又是笑又是感动,“心里有没有一点儿舍不得?”
“没有诶。”修衡认真地说,“祖父要是喜欢,看着开心,就能好得快一些。”痊愈之后,程家就不会闭门谢客,他就可以常来了。他喜欢程家,见到的每个人都很喜欢。
程清远唇畔的笑意更浓,“祖父特别开心,现在就觉着好了很多。”
修衡又指着小攒盒、油纸包,“那些都是吃的,但是,都是我喜欢吃的。”他嘟了嘟嘴,“娘亲说,你觉得这样合适吗?我说,要是我都不喜欢,怎么送人呀?多难为情呀。娘亲说好吧,你自己折腾吧。”
程清远逸出这许久都没有过的爽朗笑声。
修衡情绪被感染,也跟着笑起来,之后说:“有小厨房做的点心,还有在外面买的小酥鱼、蜜供、荷花酥、烧饼。来的路上,爹爹带我去买的。”
“很好,我也很喜欢吃这些。”程清远笑说着,脑海里自动浮现出父子二人的情形:高大的男人抱着自己的儿子,光顾那些售卖小吃的铺子,耐心、纵容。
修衡笑颜如花,“那我就放心啦。”
程清远神色诚挚,“你能来,祖父特别高兴。我还以为,只见过一面,你早就不记得我了。”
“不会的。”修衡摇头,“我记性很好的。”说着就想起了上次的事,“那天,祖父喝醒酒汤了吗?”
程清远颔首,“自然。答应过你的。”说着坐直身形,“你来之前,我正想去小书房看看。现在正好,我们一起去,好么?”
修衡想了想,“是真的吗?您不会觉得累吗?”
“当然是真的。”程清远下地时道,“祖父怎么好意思骗你呢。”语毕,大手捧住修衡的小脸儿,轻轻揉了揉。
修衡放心了,抿着小嘴儿笑了。
程清远吩咐红翡,“唤人把管家唤来,等会儿到小书房见我。”
红翡应声而去,唤人去请管家之后,又派一名小丫鬟去小厨房报信。
听得程清远的举动,程夫人和怡君透了一口气,相视而笑。
就知道,他是心绪恶劣之故,懒得动,见到那无意间就妙语连珠的小开心果,心绪定要明朗许多。
外院,光霁堂,唐栩和程询坐在书房说话。
唐栩看得出,程询这一段日子瘦了些,心里定是不好过。“听太医说,令尊病痛的原由是心火所致,已经有所好转。可属实?”
程询颔首,“属实。眼下心里还是不痛快,便懒得见客。”
“谁都没法子的事,只能他自己看开。”合力做成的事情越多,越能感觉到父子之间的分歧隔阂太重,“总会有那么一天。”
“但愿吧。”程询一笑,说起别的,“景鸿翼上了两道加急的折子,皇上索性让他携家眷从速进京,美其名曰,让皇后与亲人团聚。听说没有?”
唐栩笑起来,“听说了。在这节骨眼儿上,于景家而言,皇上是给他们出了一个难题。若是奉旨进京,皇上若是深究两广的案子,很可能是来了就回不去了。若是找托辞不来,不亚于将新的把柄送到皇上手里。”
“在他们看,”程询笑说,“还有指望。”
“嗯,还有杨阁老。要不然,也不会拖延两日后,日夜兼程赶往京城。”
“两广那边的军务、报到内阁的开支,你留心些。”程询说,“景家在那边的年月已久,怕早已乱得一塌糊涂。若无得力之人将其取而代之,那边迟早要起战事。”
唐栩蹙眉,“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程询颔首,正色道:“一方乱,别处就会跟着闹起来。到时候,遭殃的是百姓和将士。”
唐栩敛目沉思,斟酌着从何处下手,又有那些人手能派上用场。
程询容他斟酌多时才道:“这事儿,只五军都督府出面不成,让黎王爷也别躲清闲了。唯有你们双方合力,才有望谋取最好的结果。”
“的确是。”唐栩笑了,“我怎么把他忘了?”
程询也笑了笑,“你们牵了头,我与别人暗中所做一切,才能用到刀刃儿上。”
有的战事,不可避免,有的战事,则完全可以避免。战事少一些,眼前这位挚友便不需连年呕心沥血、伤病不断,也许就不会英年早逝。
程询是想,生死有命,有些人短寿的原因是与生俱来,而如唐栩这样的人,应该是征战拖垮了身体。
阻止战事,谈何容易。但若可能,便该竭力尝试。
没可能做到,眼睁睁看着生死相隔的年月越来越近,却无所作为。
想要这此生结交的挚友好好儿的。
是,还有薇珑。但那真的就是他无能为力的了,有意无意间能做的,已经做了。
他总不能好端端地对黎兆先说,千万好好儿地照顾你妻子,不然她就是红颜薄命的运道;若用别的委婉的手段,则一定会招人多虑甚至厌烦。
只希望,徐岩没了凌婉儿那样歹毒的对手,没有前世那些没完没了的麻烦,徐老爷和徐岩的心境相对平和愉悦,病痛光顾时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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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房的小书房里,多了一套适合几岁孩童用的桌椅。书桌上摆着的,亦是适合小孩子用的文房四宝、画笔、颜料盒。
这是程清远吩咐管家带着小厮一并送过来的,都是程询小时候用过的。
一直将这些妥善地存在库房,是他想留个念想。毕竟,在程询用不着之后的几年里,每每看到,都忍不住会心一笑。那时就想过,等添了孙儿、孙女之后,若如长子一般聪明,就让人照原样打造一套。
来小书房的路上,程清远问修衡,最近有没有读书识字,有没有学着背诵三字经、千字文。
修衡摇头说没有,最近只喜欢画画,可是总画不好,画笔用着别扭。
他听了,便有了主意。
这时候,修衡喜滋滋地坐在小椅子上,小胖手抚着高度正合适的小书桌,“这么好啊,太好了。”
程清远见他特别高兴,心里老大宽慰,“今日回家后,记得跟爹爹、娘亲说,找人给你打造一套。”
“好啊。”修衡一双脚踢了踢,“一定要跟他们说的。不然啊,我总是在炕桌上学画画。不知道多别扭呢。”
程清远抚了抚他的小肩膀,“你要是有兴致,祖父教你画画?”
“嗯!”修衡仰脸看着他,“祖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