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钧垂着眼睛,似乎在看什么,脸色十分冷峻。他眉目英挺,棱角分明,不笑的时候越发显得不好接近。他身上穿着的是亲王常服,大红色的外袍张扬的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而他身上极肖似龙的蟠龙,又在无声地宣告着地位等级。
赵子询被这副景象震了一下,他脚步微顿,随后敛容垂首,恭敬地给赵承钧请安:“父亲。”
赵承钧抬头见是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淡淡应了一声。赵子询走到桌案下,垂着手向赵承钧问好:“父亲,昨夜您睡得可好?后半夜是否还有蚊虫叮咬?”
赵承钧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不紧不慢地翻页,淡然道:“尚可。”
提起昨夜的事,赵承钧简直不想再回想第二遍。幸好后半夜唐师师没有再搞什么幺蛾子,安安分分就睡了。但是赵承钧觉浅,他被吵醒了一次后再也没法睡着,即便四周安静无声也不行。尤其是等赵承钧想到帐篷里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他完全信不过的人,睡意越发浅薄。
后半夜赵承钧睡眠时断时续,直到快天亮的时候,他才终于合了会儿眼。但是很快,起床的时辰就到了。
赵子询例行晨昏定省,询问长辈身体安康。他说话的时候,身后帘子被掀开,唐师师端着一壶热茶,轻手轻脚走入主帐。
唐师师一进门发现赵子询在,顿时来劲儿了。可惜此刻靖王也在,唐师师不敢当着靖王的面耍手段,只能当做没看见,乖巧地上前送茶。
唐师师站在桌侧倒茶,听到赵承钧问下边的赵子询:“听侍卫说你昨日也叫了太医,怎么了,身上的伤还没好吗?”
赵子询说:“已经无碍了。儿臣只是想着围猎即将开始,怕在北庭人面前丢了大燕宗主国的体统,所以叫太医来检查一遍,以备不测。”
唐师师仗着倒茶,其他人看不到,暗暗翻了个白眼。呵,什么以备不测,分明是世子假公济私,为他心爱的女主诊脉。
赵子询的借口并不高明,赵承钧没有多问,只是道:“你自己注意就好。这次除了安吉帖木儿,他的儿子女儿也来了。他的儿子你先前见过,名特木尔,是个莽夫,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反倒是他的幼女,娜仁托雅,你要上心些。”
赵子询的表情紧张起来:“为何?”
赵承钧手指叩了叩桌面,脸上露出种别有意味的神色。他没有继续说,而是回头瞥了唐师师一眼:“茶水这么久都倒不好?”
唐师师正竖着耳朵等接下来的话呢,结果靖王突然把矛头转到她身上。唐师师遗憾叹气,面上乖巧笑着,道:“茶倒好了,王爷慢用。”
她抱着托盘退下,依次对赵承钧和赵子询行礼:“王爷万福,世子金安,小女先行告退。”
唐师师行了万福礼,就施施然离开。直到那抹红意离开视野,赵子询才收回注意力,对赵承钧说道:“父亲,您刚刚说了许多北庭和鞑靼的消息,她会不会……”
赵承钧微微挑眉,笑了一声,缓声道:“她?她不会的。”
赵子询皱眉,依然不能放心:“可是她毕竟是京城派来的,父母家人都在朝廷手中,不得不防啊。”
周舜华也是京城派来的,而且公侯之家远比商人更依赖朝廷。赵承钧不知为何心里闪过不悦,那阵感觉又快又轻,马上就消失了。赵承钧忽略掉自己的异常,说:“本王看人还从没有失手过。她志不在此。”
赵承钧觉得他将情绪掩饰住了,可是事实上,他的口吻却自然而然带出些许强硬。赵子询合上嘴,不好再说。
今日围猎虽然没有开始,但是远比围猎更热闹。一整天,主帐的人进进出出,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等到中午,声音更加鼎沸。
忠顺王安吉帖木儿带着儿子来了,赵承钧亲自带人去营地口迎接。安吉帖木儿一见到赵承钧就快步迎上来,赵承钧也微微含笑,对安吉帖木儿拱手。
赵子询跟在赵承钧身后,看到特木尔,笑着点头问好。赵子询眼神一转,注意到一个男子。那个男子身形瘦小,混在一众魁梧的北庭人中,格外不伦不类。
赵子询只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并没有将这个奇怪的人放在心上。两位王爷相互寒暄着进入主帐,一众随从拥护在侧,慢慢涌向帐篷。赵子询也跟着人群,进主帐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就是听赵承钧和安吉帖木儿说话。世子和王爷听着只差了一辈,可是其中的差距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在这种场合,根本没有赵子询插话的份。
唐师师很有自知之明,她不想给姚太后卖命,但是靖王并不知道。为了减轻自己的嫌疑,在这种开会场合,唐师师一向是有多远就躲多远的。
她一个劲朝着远离主帐的方向走,慢慢走到一块比较平坦的草甸上。马倌正在给马梳毛,毕竟明日围猎就正式开始了,这次围猎是两国联合狩猎,无论从哪方面,马倌都不敢让他们这边的马出事。
马鞍、缰绳、马镫全部要检查,就连马蹄也不能放过。唐师师站在栏杆外看了一会,心思渐渐活动起来。
唐师师在王府时准备了许多和世子的偶遇桥段,但是她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此行是来打猎的,换言之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世子都不在营地。
很气人,唐师师就算想制造巧遇也没法巧遇,最好的办法,还是学会骑马,陪着世子一起去打猎。
就算不能去,搞个坠马、失足之类的英雄救美,也好过在平地上干巴巴等。计划非常完美,唯一的问题就是,唐师师不会骑马。
马倌见唐师师一动不动盯着马,试探地问:“唐姑娘,您要骑马吗?”
他们当然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唐美人,经过昨日驱虫事件后,再没有人敢怠慢唐美人的要求。唐师师看着噗嗤噗嗤打着响鼻的马,用力咬牙,道:“好。但是我要最安全的那一匹。”
马倌找了匹温顺的小母马,牵着缰绳,慢慢带唐师师选骑马。唐师师这个人不想吃苦也不想劳累,只想不劳而获过人上人的生活。但是等真的下定决心,又极为坚决。
比如小时候为了齐景胜背四书五经,比如在宫里为了出头而往上爬,比如现在为了赵子询学骑马。
只要能获得机会,无论什么苦她都能吃。
唐师师学得极其专注,浑然不知在她学习的时候,草场外已经站了许多人。
安吉帖木儿看着前面的身影,对赵承钧笑道:“许久不见,靖王竟然已经有了家室。恭喜恭喜。”
赵承钧微微一顿,笑道:“忠顺王误会了,她并非内眷,只是王府的一名侍女而已。”
“什么,竟然只是侍女?”安吉帖木儿极为吃惊,他看看马上的人,又看看赵承钧冷淡的脸,哈哈大笑道:“靖王,你们中原有一个词叫怜香惜玉,今日我正好送给你。这么漂亮的女子,可不该是侍女。你真的该赶快娶个妻子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特木尔都会骑马了。”
对面是忠顺王,赵承钧没有冷脸,而是淡淡掠过这个话题:“娶妻之事本王自有章程,就不牢忠顺王操心了。”
安吉帖木儿看出来赵承钧并不喜欢这个话题,游牧民族虽然不拘小节,但并不代表看不懂眼色。安吉帖木儿识趣地换了个话题,说:“许久没活动身手,我的骨头都僵住了。你们不必跟着我了,想去骑马就自己去吧。”
特木尔就等着这句话,一有了父汗命令,他立刻跑去挑马。赵子询注意到,那个身材瘦小的男子也跟着去了。
赵子询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时候赵承钧说:“你也去吧,不必拘束。”
赵子询回神,抱拳道:“是。”
唐师师终于能驾着马在草地上小跑一圈,她非常高兴,正要回头和马倌说,忽然发现草场上多了许多人。
边缘处站着好些人,隐隐以两个男子为中心。看其中一人的衣服,正是靖王。
那另一个人的身份无须猜测,必然是忠顺王安吉帖木儿了。
唐师师赶紧下马,快步跑回边缘。她下得太急,都忘了她可以骑马回去。
安吉帖木儿看出那个红衣美人风风火火跑回来,对着赵承钧大笑道:“你看,靖王,你还说不是。她看到你来了,这不就急急忙忙跑回来了吗。”
赵承钧轻轻笑笑,其实在心里接了一句,她可不是为了他。她是为了赵子询。
唐师师跑回来后,发现只有靖王在,赵子询竟然消失了。唐师师急得不行,还要掩饰住心焦,低眉顺眼给另几人行礼:“参见靖王,参见忠顺王。”
赵承钧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急,他唇边划过笑意,说:“今日无须侍奉,你去玩你自己的就好。”
“谢王爷。”唐师师说完,悄悄往四处看了看,硬着头皮问,“王爷,世子呢?”
“回营换骑装了。”说着,赵承钧抬了下眉,示意唐师师身后,“那不是,他们回来了。”
唐师师兴高采烈回头,结果一眼看到周舜华跟着赵子询身侧,也换了便利衣服。唐师师脸上的笑一下子冷下去,赵子询走到赵承钧身边,颇有些不明所以:“父亲。”
不知道为什么,赵子询总觉得赵承钧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坐山观虎斗?
“不必顾忌我,你自己行动即可。”赵承钧嘴边带笑,轻轻瞥了眼周舜华,“还带了女眷?”
周舜华一下子紧绷起来,赵子询默不作声挡在周舜华身前,说:“回禀父亲,舜华最近身体不好,我带她出来透透气。”
赵承钧失笑:“不必解释。你年纪大了,喜欢什么人,宠幸什么人,全是你的个人私事,无需和我汇报。难得今日天气好,去吧。”
赵子询实在松了口气,抱拳道:“谢父亲。”
唐师师听着靖王的话,眼睛越瞪越大。靖王明明很讨厌世子不分场合和女子厮混,她以为,靖王会呵斥赵子询带女人过来。
结果,靖王非但没骂,还鼓励了赵子询?
凭什么?唐师师瞠目结舌,而赵子询已经带着周舜华告辞。唐师师心里咕嘟咕嘟冒坏水,故意问:“周姐姐,你会骑马吗?”
周舜华表情微僵,有些尴尬地摇头。唐师师得意笑了,说:“真是不巧,周姐姐竟然不会骑马。那一会上马的时候,周姐姐可怎么办?”
赵子询瞥了唐师师一眼,低头问周舜华:“你不会骑马?”
周舜华摇头。唐师师扬起脖颈,笑着说:“我会。”
唐师师刚从马场下来,头发微乱,脸带薄红,她说“我会”的时候,真可谓眸光流转,顾盼生辉。即便是炫耀,也炫耀的明艳可爱,仿佛小孩子学会了新的字,故意在大人面前求表扬,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发笑。
赵承钧微微失神片刻,他发现安吉帖木儿说得对,唐师师这样的长相,这样理直气壮的骄纵脾性,确实不像个侍女。这是从来不担心自己会被拒绝的人,才能养出来的气度。
唐师师信心满满地等着下一句话,结果赵子询看了眼唐师师,温和地对周舜华说:“没关系,你不会的话我教你。”
唐师师的笑僵住了,什么,这种事情难道不是没有这项技能就丧失了入场券吗,为什么赵子询不按常理出牌赵承钧低头,掩住唇边的笑意。唐师师茫然,刚刚张嘴,赵子询就说:“既然唐姑娘会,那想必可以自己骑。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唐姑娘玩乐了。”
说着,赵子询对赵承钧点头示意,带着周舜华离开。唐师师完全懵住了,所以,什么都不会才是女主的剧本吗?像她这种自己提前学的,只能独角戏从头唱到尾?
赵承钧含笑看着唐师师的表情,不紧不慢问:“怎么,你现在又不会骑马了?”
唐师师咬牙,一字一顿道:“我会!”
第23章 惊马
唐师师愤愤走到马边, 她借着梳鬃毛的动作,悄悄回头看另一边。
赵子询在教周舜华骑马,手把手教她如何控制缰绳。后来周舜华没法踩上马镫, 赵子询扶着她的腰, 半是拖半是抱地送她上去。
啊呸!
唐师师在心里忿忿啐了一声, 气咻咻踩着马镫,刷的一声跨上马。她坐上马的时候还在想,瞧瞧她, 动作利索,腿型笔直, 没有弯腰更没有弓背,仪态堪称完美。
她唐师师可以不会骑马, 但是架势一定要好看。唐师师特意表演了自己漂亮的动作, 可惜赵子询还在安慰不敢直起腰的周舜华,完全没有往她这个方向看。
唐师师气得不断扣缰绳, 如今草场上所有人都在活动, 她停在这里显得很奇怪。唐师师只能放开缰绳,让马小步往前走,试图“不经意”走到赵子询身边去。
唐师师暗暗算计着路程,没想到走到一半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一个脸上脏兮兮、衣服莫名宽大的少年走到唐师师身边, 很不礼貌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唐师师一圈,说:“你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美人?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唐师师嘁了一声, 轻笑道:“你是男人吗?”
那个瘦小的少年紧绷起来,问:“你什么意思?”
“但凡是个男人,就绝不会产生这种想法。”唐师师随手撩了下散落的碎发,扬起脖颈道, “很显然,我容貌美丽,身段窈窕,是场上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那个少年重重嗤了一声,不屑道:“就凭你?”
毫无预兆地,少年一马鞭抽到唐师师的马屁股上,唐师师座下的马嘶鸣一声,飞快朝前冲去。
唐师师被惯性带的后仰,险些摔下马背。唐师师惊慌失措,立刻发扬她从小到大的优良传统,她如果倒霉,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唐师师都来不及坐好,第一反应就是朝少年那边抽了一鞭子。因为位置缘故,唐师师这一鞭子抽到了马眼睛上。这下捅了大篓子,马哀鸣一声,吃痛地四处乱窜。
两只马都受惊了,而少年那边尤其严重。他的马看不见,循着本能乱跑,极为危险。少年尖叫一声,牢牢抓住马鬃。
这个声音……唐师师惊讶,这个少年声音为何如此尖细?他难道是个太监?
可惜唐师师已经没有时间思考少年的事了,她的马虽然温顺,可并不是没有脾气。少年那一鞭子抽的尤其用劲,母马受惊,全速在草原上奔腾起来。
唐师师今天下午才新学了骑马,她驾着马小步慢跑还可以,再激烈些的运动根本控制不住。唐师师甚至感到手臂开始发软,马上就要抓不住鬃毛,掉下去了。
赵承钧正在给安吉帖木儿展示自己的坐骑,忽然听到背后传来马匹的嘶鸣。紧接着,另一匹马也传来痛苦的鸣叫声。
赵承钧回头,看到唐师师的马失控了,她在马上左右颠簸,仿佛随时随地要摔下来。而不远处,一个瘦弱少年也惊马了。
两匹马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两人的状况都很危险。赵承钧脸色一变,来不及交代,翻身跨上皎雪,飞速朝前方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