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愿再同床共枕。
“我只是怕,怕我每晚抱着你。你在我怀里,你是温热的,美好的,我留恋的。怕我不够坚定,然后就,又不想出国了。”
雪粒洋洋洒洒地下,世界似扬起一帘白灰,朦朦胧胧。清早,汽车大灯穿梭而来,折射在楼宇上的光芒,科幻又现实。
行人步履匆匆,车笛时高时低。还没来到人潮高峰期,于是雪花落地的声响,好似亦能听见。
立正川撑着伞,季元现躲在他身边,帮忙分析申请哪个学校。
“你要去读社区大学,肯定妥啊,只是毁誉参半,我上次看一帖子,掐得那叫个水深火热。你家找中介了吗,要不问问教你的托福老师?”
“这事先不急,”立正川说,他攀着季元现的肩膀,让其走街道里边。“我得掌握答题技巧,高频词至少得刷个几遍。争取考试的时候得高分,一次不行,估计还会再次考试刷分。”
“准备几个月?”
“两三个月,战线拉得太长,不利于我高考。申请学校还要看绩点,两边都不能松懈。”
立正川关掉听力,走到学校门口忽然停下,他问:“元现,你知不知道顾惜决定出国了。”
季元现一怔,下意识摇头。实则自从他与立正川确立恋爱关系后,私下和顾惜联系的次数大大减少。一是要保持距离,避个闲。二是他不愿让立正川多想,本来也没什么,何必找不痛快。
“他给你说的?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也没多好,能说上一两句话。”立正川提着书包,然后将顾惜劝解他的事告诉季元现。“其实我挺看得起他,是个男人。”
文科大楼挨着理科楼,远看距离差不多,实际中间隔着一大片林荫地。
从文科楼出来,首先要走一截石板路,再向北绕过林荫地,才能远远看到理科楼的石碑。
s中近几年一直在扩张地盘,跟山匪似的。不断圈地,修建教学楼。弄得如今家长理事会提议,在学校里搞一个观光式校车。否则从初中部到高中部,能走近二十分钟。
季元现打着伞,趁大课间去一趟理科楼。他很少来这边,费好大劲才找到顾惜的班级。季元现站在窗口一眼就看见他,少年桌边围一群男女,说说笑笑。气氛很好,人也很好。
现哥看了会儿,转转手中的雨伞。雪花化成水,顺着伞脊往下淌。
他把顾惜叫出来,明明白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
“怎么想起来找我了。”顾惜笑得温柔,递纸给季元现,让他擦擦湿润的头发。
季元现乱擦几把,嘴里还嚼着软糖。抹茶香味四溢,甜丝丝地勾着舌尖。
他对上顾惜眼睛,严肃问:“如果我不来找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出国的事?”
顾惜一哂,反身靠着栏杆。他拢了拢校服,乘风的雪片降落在他肩头。
“立正川告诉你的?那他也给你说我劝解他的事了?”
“怎么,是来质问我,还是问罪的。我可先说好,本来是季妈要我劝解你,我又不敢私下跟你见面。否则你家那位,还不得弄死我。”
季元现无奈,等顾惜几句调侃完,他附和地干笑两声,还挺给面子。季元现将头发往后抹一把,说:“奶昔,我觉得还是要跟你说清楚。”
“虽然之前已讲过很多次,但可能还不够清楚。你明白吧。”
“我可以跟你开玩笑,因为仅仅是玩笑。但我跟立正川不能,我是真想过未来,想和他一辈子的。”
“劝解失败?”顾惜问,他眼眸深深,意欲不明。
季元现摆摆手,又单手揣裤兜里。“我们会分开,高考之后,互相妥协了。”
“我来找你,是想你看开一些。说得直白点,奶昔,你是我兄弟、亲人,但我真不喜欢你。没办法,如果你实在做不到不越界,我也不能对你太心软。”
顾惜深吸口气,格外地平静。好似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悬在头上那把刀,迟早都会掉下来。“所以,你这是解决安顿好立正川的问题,回头就来解决我了?”
“可能之前,我处理问题不够周到。”季元现一顿,舔舔唇。嘴里软糖还剩下一点,心尖的酸楚又攀了上来。“奶昔,立正川已为你退让过一次。因你而委屈过一次,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不想他委屈。”
顾惜点点头,“其实不用你提醒,我本来就要走。”
“出国的事没告诉你,是没想好怎么开口。这段时间我想通很多,否则也不会去劝解他。人是会变的,我不该偏于往事,执于你。”
他总想着,少年时代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人,才一切圆满。而这种困兽般的感情,犹如脱下华丽衣裳的枯竭躯体,那些过往织成梦境,梦得太深刻,溢出来便成了灾。
人和人相遇是缘分,但能否相守,这是命。
顾惜认命。
季元现嘴里的软糖终于化了,留有一点点清甜,反着一点点涩。他叹口气,拍拍顾惜的肩膀,“顾伯父曾教育我,做人要有道义。讲义气,讲恩情。”
“他说这是军队的法则,同样适用于江湖,适用于整个青山不老,又朝露溘至的人生。”
“我学会了。所以还是那句话,未来能做朋友,我就一直帮衬你,天地广大一起打拼。但如果不能安心做朋友,顾惜,很抱歉。我不能对不起你,消耗你的感情。”
这是警告,也是劝解。季元现思去想来,或许这样才能简单明了。
顾惜看着他,良久没说话。
雪花纷飞,大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主席台上的国旗,是万千白中一抹红,特显眼。
顾惜动了动喉结,他有些受不住。即便猜到季元现要说的话,还是心疼了一下。
他说:“我最后再问一句,行吧。”
“元宝,立正川到底哪里好。”
季元现转着手中雨伞,散开的漆黑伞页旋成一个圆。少年勾起嘴角,忽地轻松一笑。他眉眼含情,好看的唇呈弓形。那一瞬,似将雪国的冬,南国的春,夏季的灿阳,深秋的斜雨尽收眼底。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动人的神色。
他说:“立正川哪里都好,是我不够好。”
“我不够强大,不够坚定。所以,我会继续努力的。”
顾惜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先告白,他能勇敢一点,他可以不顾及那些往日情分,冒着闹翻的危险,跑去季元现那里恃宠而骄。
季元现会不会就顺着他,同意他。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季元现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顾惜站在围栏边看他走远。他恍惚想起刚认识立正川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大雪,季元现撑着黑伞,背着鲜红琴盒,一步一脚印地走向了立正川。
顾惜想,他或许那时就输了。
九万里悟道,原来他输在一切开始的地方。
元现真辛苦,顾惜心想,总要保护所有人,又有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咬牙死抗的蠢劲那么反智,我曾经到底喜欢他哪里。
直到季元现消失在视野里,顾惜望着那一串逐渐被大雪覆盖的脚印,他开始哼歌。
其实最单纯的喜欢,就是知道季元现拒绝了他,这次直白地拒绝了他,顾惜也永远没有埋怨。但他不会再靠近,从今往后将所有喜欢藏起来,不再招摇过市,不再拿它去束缚季元现。
顾惜哼完歌,人来人往的,将季元现的脚印踩乱、踩模糊了。
他想:“我会努力过得好,你也一样。”
任君天南地北闯荡,共回首时,愿你我热泪盈眶。
立正川放下时,大雨磅礴,他叹口气,就放下了。
顾惜想放下时,大雪迷眼,他哼着歌,就放下了。
而季元现,他处理好顾惜的感情,一人跑去小卖部。他买一盒滚烫的维他奶,然后坐在文科楼下的花坛边。
季元现用手拂去积雪,又用纸巾擦了擦。他独自坐在那里,撑着伞,手中拿着维他奶。
季元现喝一口,冻到没知觉的嘴唇遽然触到滚烫。麻木的神经突地惊醒般,烫得季元现眼泪都出来了。
他只好眨眨眼,垂下手,嘟囔一句,“什么鬼。”
寒风飕飕往衣领里刮,季元现孤零零坐在那里。
他想,真好,都要走了。
人生,不就是一场场相聚别离。
季元现不知坐了多久,手中滚烫的维他奶似要结冰。他从包里摸出一颗抹茶糖,扔进嘴里。于是,甜丝丝的清香又占据味蕾。将心里的酸楚,强行压了下去。
这天真冷,冷到人都不想流泪了。
季元现变得有些沉默,身形快速消瘦下去。之前好不容易补回来的脂肪,像无法在他身上生根,一眨眼,就又走了。
他定的目标不算高远,也不容易,是s市本城的一所211。他决定留在这里,既陪伴母亲,又为以后选择的道路打基础。
季元现前几天给薛云旗打电话,简单说明自己的性向问题,以及老妈的现场抓包。
萧承在那头笑得极不厚道,薛云旗给他一巴掌,叫萧承住嘴。
“我近期回国,要不,我去找薛姨谈谈。”
当年薛云旗出柜地惊天动地,直接越过家人,干脆上头条。等众人回过神来,薛云旗拉着萧承已进家门跪着了。
但别人的例子不能套在自个儿身上,那时薛云旗已二十二,天才指挥家红遍世界。他有经济实力,且人格独立,有的是底气和家人讲道理。
而这些东西,如今季元现都没有。
“你别去找我妈谈,不然她以为是我指使你的。”季元现转笔,现在凌晨一点,终于写完数学题。
“哥,我想变强,变独立,我想光明磊落地爱他……就让立正川先走吧,他有他的前程,爱情也不是生活的全部。”
“你就不怕他走了不回来?”
“……怕,怎么不怕。我甚至做好了他不回来的准备,”季元现仰头,看着天花板。灯光映得人影狭长,他忽地眼睛有些疼。
“是谁说,谁说我就有安全感。哥,他可能真不会回来了。”
薛云旗:“那你还是要他走?”
“不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怎么行呢,”季元现轻笑两声,“否则他会以为,他所见到的,就是全部。这世上有太多优秀的人,我怕立正川认识他们,又怕立正川不曾认识他们。”
“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可爱情不是捆绑他在我身边,他爱我,但他是自由的。他应该去看看,去看一眼这无垠精彩的世界。”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薛云旗问得简单扼要,他隔着汪洋大海,忽地心潮澎拜。他在纸上写一句话,要萧承赶紧照办。
萧承瞄一眼,撇撇嘴,又笑了。是有人该站出来,为年轻人的爱情说一两句公道话。
季元现咬了咬笔头,挽唇一笑。
“什么我怎么办,不怎么办。”
“我留在这里,然后等待……其实我一直对自己有误解,我曾以为我是风流浪子。”
“哥,我现在才知道,其实我骨子里是王宝钏。”
季元现老早就想好了,他不会离开这里。这座城市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合该在这里等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