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赔笑道,“先生的住处也在小院内,因而也会在此处。”
胤禛这处庄子跟温凉的布置并不相同,不只是中间一处大院落,而是间错的小院建筑,胤祯和胤祥同住一院,正在不远处的地方。
胤祥拉走了心不甘情不愿的胤祯,人走远了还能听到十四爷的碎碎念,“这不公平,他都能进去……”
胤祥翻了个白眼,扯着老十四的领子往前走,“你就别白费劲了,谁叫你一开始不跟四哥打好关系,现在看着谁跟他好就跳脚,我就问你半个月前你揍我眼眶上那一拳到底是真的喝醉,还是假意出气?”
胤祯眼神乱瞄,“那什么,自然是不小心喝醉后,才不小心揍了你一拳,是吧。”胤祥哼了一声,“最好是这样,不然我就跟四哥告状。”
“十三,你那温和的表象去哪儿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胤祯痛心疾首,觉得他误入魔爪。
两个阿哥的对话越来越远,身后跟着伺候的人也渐渐远去,苏培盛好容易擦擦汗,让人把门给关上了。他刚才站门口防着的便是这两位阿哥,虽说他刚才所说的内容半真半假,也的确占据了一半的原因。
温凉亲眼看着胤禛服药睡着后,伸手敛了敛被角,原来看着人睡觉是这种感觉,很奇妙。他起身出外,就见苏培盛愣愣地站在院门口,看着肩头的雪花,该是站了些时候了。
他随后把身后的门阖上,随后认真地盯着苏培盛说道,“哪怕你在门前站上一天一夜,这木门也不会变成石门,苏公公是打算用身体来挡门?”
苏培盛讪讪地回头,“先生,奴才只是、只是在发呆。”
温凉微挑眉峰,也没戳穿他,“若爷到晚上前还未醒,劳烦公公记得叫起。”他冲着苏培盛点头,便打算离开回自个庄子上去。
苏培盛看出温凉的意图,连忙说道,“先生,爷的性格您也是知道的,早晨奴才请爷多加件衣服,当时爷便以为不用,奴才怎么劝都不听。您看,先生一说,贝勒爷就愿意了。待会也是如此,若是爷不想喝药,奴才也不能怎么办也。”
这才是关门挡人的最主要原因,可千万不能把先生给放跑了。
温凉存疑地看着苏培盛,苏培盛一脸大义凛然的模样,半晌,温凉移开视线淡定地说道,“那某今夜在此留宿。”
苏培盛顿时在心里长出一口气,连忙笑道,“那便拜托先生了。”
“不必。”温凉转身回屋,“以后苏公公撒谎的时候,记得再老道些便可。”
苏培盛僵住,如果不是在温凉面前的话,他的水平可不止如此啊!谁叫站在温先生面前时总有种被看透的感觉,让苏培盛连开口都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
温凉回屋后,在室内踱步,看起来不像是高兴,也不像是不高兴。绿意在旁看了半天,小心地问道,“先生,您今日,身体不舒服吗?”
“无事。”温凉回神道,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绿意小声辩白道,“可是奴婢以为,您今日的情绪都不大对。”
若不是温凉没有和康熙帝接触,一直是胤祯和胤祥两人在旁凑堆的话,连康熙也会发现此事。
温凉蹙眉,绿意也算是了解他的人,若是这么说,也当有几分道理。
只是这情绪不大对,温凉自己也是知道的,“许是我担心爷的身体。”温凉抬手给自个倒了杯茶,坦然道。
“可是您不是说……”绿意着急起来,声音有些尖锐。温凉伸手打断绿意的话,“我知道。”
他知道。
……
康熙四十五年,正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好时节。
十里亭处,温凉望着送别的邬思道皱眉,“某以为邬先生不会做这些多礼的事情。”这还是温凉说的轻巧的,别说是多礼,他深以为是无需做的事。
邬思道笑着摆手,“践行还是需要的,温兄便不要托词了。”
来送的人也只有邬思道一人,两人就着邬思道带来的小酒面对面相饮,而后温凉便打算离开了。
马蹄声渐近,朗朗笑声传来,“先生远行,这践行酒,合该喝上一杯才是。”
第六十五章
温凉并没有想过胤祯会来。
所有人都可能,这个一直对他咬牙切齿的十四阿哥定然是最不可能的那个, 除非……他垂眉, 胤禛发现了那事。
温凉复又抬眸看着疾驰至身前的骏马, 那猛然拉住的缰绳使得马匹不耐烦地踩了踩蹄子,胤祯握着缰绳,低头望着温凉,“是不是觉得我来很奇怪。”
胤祯笑得很是得意, 把小盒子丢到温凉怀里, “你该带走的东西。”受嘱托来这么一趟,他可受益匪浅。至少四哥不会折腾他了。
温凉垂眸看着这莫名的玩意儿, “劳十四阿哥费心了。”
他语调微冷,显然并非这般认为。
胤祯听出了温凉话里的意思, “你不高兴, 我心里才高兴了, 真想知道四哥让我给你什么东西。”
他调转了方向。
“可别死在路上。”
胤祯就是连口不对心的祝福都说得那么难听。
骏马来得快去得也快,温凉看着手掌心的小盒子蹙眉,瞬息后恢复了常态。
马蹄声哒哒远去, 胤祯不知道他交到温凉手上的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
正如那个远在内城的人想要的那般。
温凉打开盒子,一枚小小的印章放在木盒中。在小半天前被他亲手送到外书房的东西。胤禛需上早朝,温凉进入他的外书房从不需要禀告。
邬思道轻叹, “邬某倒是做了错事。”若不是他在此处逗留,温凉早便离去了。
温凉抿唇道,“只是小事。”他安静地和邬思道告别,登上马车, 护送的车队摇摇晃晃,往远方离去。
邬思道目送着这列队伍从视野中渐渐消失,伸手揉了揉眉心,心理难得没什么底气。他一摇一晃地朝着马车走去,希望这内中没有别个隐情,也不是他所想的那般。
……
康熙四十六年春,杭州。
江南在文人骚客的笔下如同一幅悠然展开的水墨画,朦胧雨景中撑着纸伞的秀丽姑娘漫步在石桥上看风景,桥洞下有船夫哼着水乡小调,使着小舟荡漾而过。不知名的笛声悠扬而起,顺着那细雨飘洒而去,撩动了岸边随风的碧绿柳条。
那绵延的细雨总是江南的代表。
绿意身着时兴的衣裳,娇嫩的颜色衬托得她唇红齿白,发髻松松挽着,随着她的动作微颤。她的视线扫到那那几个护院守着隐秘的角落,他们保护着整座院落。
她正在挑选物什,门房送来的信件拜帖都是经过她筛选后,才一一又重新递到温凉面前来。
当她看到熟悉的字迹时,绿意下意识抬头望着书房的方向,这才又继续整理起来,而后把需要交给温凉的书信拜帖都重新整合起来后,全部都送到书房里去。
温凉此刻正安然站在书桌前,正挽袖在写着些什么,绿意躬身道,“先生,这些都是需要您过目的信件。”
温凉淡声道,“放下吧。”
绿意依言把东西安放在温凉的左手边,这才悄然退下。等温凉写完书信,视线落到那一叠东西上头时,摆放在最上面的那封跃入他的视野。
温凉捡起那封,这才落座拆开,让更多熟悉锋利的字眼落入视线中来,其上问候的字眼随着温凉的动作而显露出来。
“春寒料峭,望君珍重。”胤禛的字迹。
待温凉看完后,他打开架子下的小木匣,里面已有数封同样字迹的书信。他视线停留半晌,终是拿出那余下的数封看了几眼,才又摸出了火折子。
屋角闲置的火盆被温凉寻了出来,他半蹲在此处,打开了火折子,点燃了最初的信件,随着温凉的动作,火苗开始舔舐着洁白的信纸,漆黑的字眼不住被吞没。
温凉松手,那团包裹着信纸的火焰便掉落到火盆里,其上那见字如晤四字不知为何残留到最后,可也被愈发盛的火苗吞没。撕碎的信纸一张张被丢入,最终全部化为灰烬。
“先生。”
绿意重新入内,发现温凉正蹲在屋角,停顿了一息又继续说道,“浙江巡抚王然大人给您下了帖子,邀您三日后登府赏花。”先生还是把那些信都烧了,虽本该也是如此,残留来往的信件若是被查出来,总不是好事。
然绿意每每见到,还是觉得有些莫名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每次先生都是攒下好几封才一次烧毁,不知是为了省事,还是为了其他。
温凉起身从绿意手里接过那张帖子,走回书桌前看了两眼,然后才开始研墨。
温凉来杭州一月有余,素来深居简出,并不曾活动。别说这杭州的官场了,便是整个杭州都寻不出认识他的人。
这浙江巡抚寻他,总不会是因为扬州的事情?他微阖双眸,暗自思忖。
杭州自有知府,浙江巡抚只是驻守在杭州,有着这位顶头上司在,杭州知府想必也很有压力。
“主子,所有情报已经送往京城。”屋内骤然响起暗哑的声音,温凉连眼都不睁,默然点头,那人便悄然散去。
温凉当初出京,最开始是辗转在绍兴待了数日,而后又来到了扬州。扬州繁花似锦,更是天下航运来往的中转,着实是个热闹的地方,更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温凉在那里捅出了个不大不小的篓子,更招惹了江宁织造曹寅的注意,正好扬州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温凉便带人搬到杭州来。
他所租赁的府邸并无挂匾额,也并无交游,只是不论这浙江巡抚是何意,温凉都想去会会。毕竟这也算是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数日后,温凉挟拜帖而至,王府门房的态度很好,连忙有人进去通报,又领着温凉往府内而去。
王然是今年刚升任浙江巡抚,和温凉来杭州的时间顶多也是前后脚。这短时间内,府内仍看得出有些匆忙的痕迹。不过这王府的下人该是训练有素,便是行走间也很是轻巧,动作很是舒缓。
府内随处可见点缀的花草,暗香随着他们的走动而隐约散开,恋恋不舍地在他们衣角缠绵,最终被越走越远的距离抛在后头,可不到半步,又有着不同的花木,层层掩映下煞是好看。
“先生,请往这边来。”侍从欠身道,而后引着温凉到了湖心亭中,那里早有人坐在那处,看起来清俊瘦削,又有半大少年立于身后,两人时不时交谈两句,态度温和,看起来更似父子。
通往湖心亭只有一条道路,那个半大少年先注意到温凉的前来,视线落到温凉身上顿时露出喜意,伸手扯了扯身前中年人的袖口,那清隽中年人顺着他的力度抬头,一眼看到温凉,顿时也站起身来,往前迎了几步,“这位便是苏先生了?”
苏然乃是温凉的化名,只他从不留名,因而在外若是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只知道他姓苏。
温凉拱手先行一礼,“大人折节下士,某深感五内,只是不知大人为何邀请苏某前来。此事不解,某心难安。”
王然朗声大笑,往前扶起了温凉,“苏先生说得对,朗儿,过来。”
那半大少年走到温凉面前来,长身一礼,微红着脸说道,“小子当初流落京城,若不是有人解囊相助,早便无力脱身。前些日子在码头下船,小子远远便看见先生,与当初恩人极为相似,这才贸然请伯父邀先生前来。莽撞之处,还请先生见谅。”少年口齿清晰,三两下便把缘由解释清楚。
温凉恍然,原是这事。
京城,少年……温凉仔细端看这少年的模样,这是当初在书铺待着的那个孩童?
“你是书铺的那个孩子?”温凉凝眉,想起当初的画面,他在那时难得以女子为装扮出行,并且还去逛了书铺,这才在那个时候撞见那个孩子。
若不是见那孩子一心向学又体贴长辈,那时的温凉也不会有着浅薄的善意。
少年眼眸中迸发出惊喜之色,连声道,“的确如此,想必定然是先生姊妹所搭救,还请先生受小子一拜——”当初若不是有那金叶子在,别说是被伯父所寻到,便是娘亲的疾病也无法救治,没想到如今,他还能亲自感谢恩人,着实是奇妙之事。
温凉避开这礼数,淡声道,“当初她施以援手,也不曾想过日后回报,你无需挂记在心。”这便算认下了有姊妹的话语。
王朗认真道,“救命之恩岂是无足挂齿的小事?先生不必如此谦虚。”
王朗的确如当初温凉判断那般出身富足,后是父亲骤然去世,母亲又病弱在身,而后身家被亲族所占,才落得跟随难民潮到了京城,后来大多数都被遣散回原地,王朗的母亲不欲回去,便一直带着王朗躲在暗处生活,几乎无法撑过去。
是温凉那随手的举动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甚至有了足够让王朗离开读书的可能。后王然费尽心思辗转寻到弟妹与侄子,这又是后面的事情了。
王然在温凉与王朗的对话时,一直在旁含笑看着,直到王朗被温凉的话语说得有些迷糊的时候,这才笑道,“朗儿,今日请先生前来便是为了赏花,可不能让你一直和先生兜圈子。”
王朗顿觉如此,羞赧一笑,暂退到王然身后去了。
王然发妻早已逝世,膝下无子,因夫妻恩爱不愿再娶,如今也是把王朗当做自个的孩子看待,自然也是宠爱异常。他温和地摸了摸王朗的头,望着温凉道,“苏先生不若随我等赏花吃茶,这恩人不恩人的话,便留待日后再说吧。”
温凉欠身,“自是如此。”
王然是个很温和内敛的人,在不穿官府的时候气息更是普通,和王朗的相处就跟普通的父子般,完全没有半点架子。这也是温凉与王然对面而坐时,王朗敢在旁插话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