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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李氏说:“人家要见太后,怎么能拦着呢?”她思忖了一下,说:“你去想个办法,给她帮帮忙,放她进来吧。一个女人家,出不了什么事情的。”
    那宦官答应着去了。
    李氏的心突然一下忐忑起来,她走上前去,假装看婴儿。然而外面迟迟没有动静,宦官上来同太后说:“娘娘,人已经到齐了,宴也已经备好了。”
    冯凭和拓拔泓笑说:“那咱们便过去吧,外面还有宾客呢。”
    众人便提步要出去。
    刚走到宫门处,老远,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叫道:“太后!”
    她寻声望去,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她思索了一瞬,便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她认出对方的同时,对方也认出了她了。
    是见过的。
    两个月前,来家中探病的。当时她打扮成一个清俊少年。慧娴当时竟没看出她女扮男装,只是感觉她女儿气,几乎怀疑她是个娈童。而此时,她衣饰华丽,雍容高贵地站在宫门处,长裙的下摆曳着地,倾髻盛妆,华簪丽饰,那神情自在从容,居高临下,正是这座全天下最具和震慑力的威严宫殿的主人。
    此时她身边是年轻漂亮的皇帝和妃嫔,背后跟从的是锦衣绣服的宦臣和高官。对下作威作福的贵族和能臣,在她身边却只充当着恭顺的随从,满口说着阿谀奉承的话语,这场景深深地刺激到了慧娴。
    她突然就明白李益为什么会背叛她了。
    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一看到对方就知道自己输了。这简直没法比。她已经年过三十,年长色衰了,而对方正年轻,面如桃花,腰如嫩柳,少女的明媚糅合着妇人的娴雅娇柔,正是女人最动人的年纪。她只是普通的官宦妇人,对方却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不但身份尊贵而且大权在握。男人所爱的美色和权力,对方一个人占全了,她拿什么比呢?
    没法比。
    只有认输的份。
    她有种说不出的绝望和恨。
    众人的目光都向她看来,各种眼神的目光,各怀心思。
    冯凭不解道:“你是?”
    冯凭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慧娴丝毫没有要行礼的意思,众人都感觉有些古怪。然而太后和皇帝没有发话,谁都没出声。
    “我是李益的妻子,太后娘娘不认得我,应该认得我的丈夫吧。”慧娴高声道。
    众人表情就有点微妙了,拓拔泓表情也微妙起来了,顿感有一场好戏,立刻做起了观望的打算。
    冯凭感觉不太对劲,这个人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她皱起眉,没说话,然而脸色已经沉下来了。
    下边的人却立刻反应过来了。两个宦官立刻上前去,左右抓住胳膊,要将这个女人带离此地。慧娴见状,挣扎着逃脱,不肯离去。她也是醉了酒了,狠了心了,怀了恨了。一边挣脱宦官拉扯的手,一边大叫道:“我有话要同太后说?为何不让我说?”她恨道:“你是皇太后,你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非要找我的丈夫!我只有一个丈夫,我们夫妻恩爱和睦,你却要介入我们家庭,拆散我们的婚姻。你就不恶心,不羞愧,不羞耻吗?他是有妇之夫,他是有妻子的人了!你要找男宠,全天下的男人供你挑选,有的是人愿意为你效劳,为何你非要抢夺别人的丈夫呢?我求求你放了他吧。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他对你丝毫不重要,你可以随意起用他、罢免他,你可以随时不爱他抛弃他。但他对我重要。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我此生唯一的依靠和指望。我不能没有他。”
    冯凭目光凌厉地看过去,那眼神一瞬间燃起了怒,几乎要将对方碎尸万段了。
    宦官捂住她的嘴,又被她发疯似的挣开了:“你有权力,你可以赶我走,你可以杀了我。就算你割了我的舌头,我还是要说。”
    她那样少言寡语的人,此时却滔滔不绝,思路、口齿,无比清晰。她感到有太多的话想说,都是她平常想说又不知道如何说的,此时全都涌到了舌头根上。
    也许是沉默的太久了,压抑的太久了。
    像一个满腹心事,满腹言语,却苦于不会表达的哑巴,突然间终于学会了开口,便控制不住说话的**,舌头不由自主地动。
    她边说边眼泪急涌,声音却没有因此有丝毫的低弱,反而更加响亮:“你也做过别人的妻子,你也有过丈夫,你也为他流过眼泪,受过痛苦。为什么你就不能体谅别□□子的心情。对,我只是一个低贱妇人,你皇太后不必体会我的心情,可你体会别人的心情吗?你体会过你自己丈夫的心情吗?”
    她厉声质问道:“先帝在泉下尸骨未寒,你却和大臣私相授受,你不怕先帝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吗?太后口口声声说和先帝夫妻情深,背地里却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不觉得自己太虚伪?你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满朝文武的信任吗?”
    她说到这里,拓拔泓已经不能忍受了。他愿意看看好戏,但不容人冒犯到自己的父亲头上。他出声斥责道:“哪里来的疯子,在这胡说八道,还不把她带下去。”
    冯凭瞥了宋氏一眼,心中的怒火已经无法遏制了,只是忍而不发。宋氏很快被带下去了。其实她挣扎的时间总共也不超过半刻钟,然而却好像是有几个时辰那么长。每一句话,都说了个清清楚楚,丝毫没含糊。
    奏乐声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四下静的可怕,众人都一时噤了声。
    冯凭用了全身力气,才将涌到嗓子眼的那股血意生生压下去。她感到胸中肿胀发痛,好像被人重重击了一拳,呼吸不过来,脖子好像被人勒住了。
    “混账。”
    她心想:“混账……该死!该死的东西!混账!”
    她高高在上的久了,早已久受不得任何忤逆,更何况是如此当众的羞辱唾骂。这不仅是羞辱,更是对她地位和权力的挑衅。这是有目的的阴谋。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骂谁。
    她脸色白的难看,表情已经僵硬的没法看了。过了许久,她神情才渐渐缓过来,问拓拔泓:“皇上刚才说什么来着?”
    她道:“奏乐吧。”
    乐声又响起了,众人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继续方才的谈话,同时准备入席与宴,气氛好像也没受什么影响。然而全程,冯凭是几乎一言不发了。
    第69章 怒火
    慧娴下狱的消息给了李益当头一棒。
    紧接着,她在宫中当众辱骂太后的事传的沸沸扬扬。李益, 李羡兄弟, 连同慧娴娘家的父伯兄弟, 一群人忙不迭地进宫, 齐齐跪在崇政殿外, 向太后请罪。
    冯凭站在殿中, 拓拔泓也在, 同时招来了亲近的大臣议事,商量而今的应对之策。
    廷尉周最说:“她此举分明是诽谤太后,欺君犯上, 影响殊为恶劣, 有损太后的威望和皇家的颜面。此事已经传出了宫去,朝臣们恐怕心里也会有想法的。唯今的主意只有将她连同李家一并治罪,将事实公之于众, 才可平息天下的议论。”
    冯凭道:“事实是什么呢?”
    “事实就是,她诽谤太后,而李益身为她的丈夫, 纵容她此行, 自当一同问罪, 一并处置。否则,太后若是不治罪,就是向天下人承认了她说的话是对的,承认自己确实做了这样的事。”
    冯凭道:“那依你之见,这样的罪应该如何处置呢?”
    “大不敬之罪, 依律当斩。”
    冯凭心里颤了一颤,她闭着眼久久不语,半晌道:“我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都退下了。
    拓拔泓看她很痛苦的样子,显然是不肯这样做的。
    她还真是舍不得那个人。到这个时候了,还念着情分。
    但事实是,摆在她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路。治宋氏大不敬之罪,同时将李益一并除掉,才能保住她太后的脸面和形象。否则,她就是承认这件事,承认自己和大臣有染。即便没人敢治她的通奸罪,她也没资格再临朝称制,只能撤帘罢令了。
    一面是她心爱的小情人,一面是她的地位和权力,天下没有比这更难的选择了。
    然而不管她选哪条路,拓拔泓都是喜闻乐见,满意解气的。
    他觑着她神色:“太后打算怎么做呢?”
    冯凭知道,现在这个局面的形成跟拓拔泓脱不得干系,兴许就是他指使安排的。
    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动怒。
    眼前的道路太可怕,她放眼一看心都冷了。
    她心里凉嗖嗖的,声音却还平静维持着体面:“皇上希望我怎么做呢?皇上有什么建议吗?”
    拓拔泓说:“太后应该听从廷尉大人的建议,立刻将他们治罪。太后为何犹豫呢?难道真要闹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吗?”
    冯凭道:“皇上说的对。”
    然而她还是没说要将这件事怎么样处理。
    她是觉得很累了。
    拓拔泓离去了,她独自一个人坐在榻上,睁着眼睛,将这件事起末始终过了一遍。
    杨信小心翼翼开口道:“这事怕是跟李氏脱不得关系。前些日子我听说李氏曾将宋氏召进宫说过话,且她身上带着出入宫的令牌。若没有人引导,她怎么可能冒犯到太后跟前来。”
    冯凭眼皮也没抬,疲倦道:“李氏……她肚子里还怀着龙种呢,蹦跳不了几天了,先让她得意吧。”
    “皇后还没挣着呢。”
    她淡淡道:“只是个妃嫔,就想来扳倒我了。我好歹还是太后,我还能死在她前面不成?”
    杨信道:“她这事做的太愚蠢了,如此损人不利己,实在可恨。”
    不怕有聪明的对手,只怕有愚蠢的敌人。
    杨信低道:“娘娘,这个人留不得了。”
    “愚蠢?”冯凭道:“她不愚蠢,她很会找机会,利用皇上和我之间的矛盾来生事。皇上站在她那一方,皇上赢了她不就赢了吗?这算盘打的也不差。难为她了。”
    她心想:这姓李的怎么总是爱跟我过不去?我命犯在他家了?可恨。她用了自己最大的肚量在包容李氏,只盼能少生点事,哪晓得只是养虎为患。
    她怀疑自己之前手段不够硬,没将他们全部除尽,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有办法的。以她当时的实力,并没有能力做到。就算除尽了,根源在拓拔泓,没有李氏,保不准也会有别人跟她来这一手。说到底李氏只是一颗小棋子,谁都能充当,而背后执子的人才是真正的敌人。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就不恨李氏。
    这个贱人。
    跟拓拔泓的母亲一样贱。
    她从来不会说粗野话,不知怎么突然学会骂人。她只感到肚子里有一大堆的戾气要喷薄。
    李益等人心惊肉跳在外面跪一天一夜。一家人惶悚恐惧,三魂七魄已吓飞了一半,好似利剑在顶。然而没得到任何表态,既没有侍卫将领上来将他们捉住,一伙全拉去蹲大牢治罪,也没有得到太后只言片语的斥责。次日,太监出来说:“几位都回去吧,太后娘娘没发话,你们都回去吧。”
    众人已跪了十二个时辰,已经是无法,身体支撑不住,只能暂时回去。回到李家,派家人去打听慧娴的下落,得知已经下了大狱了。李益同李羡想方设法找关系,想要进去探视,却被告知太后下了死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家人使了重金想要见一面,仍是被拒绝了。家人想送些食物和衣物进去,也不行。李益和李羡和娘家兄弟都脸色难看,慧娴她母亲,姐姐却哭了起来,噗通一声跪下来,拽着李益袖子求道:“姑爷,你快想想办法吧,她可是你的媳妇啊。你忍心看她死在里面。你快进宫去,想想办法吧!你不是宫里有人的吗?太后不是信重你的吗?你快想个办法啊!”
    又求李羡:“你快救救你表妹啊。你们两个一向感情好,你不是一向法子多吗?”
    李益无法回答,李羡也沉着脸,一言不发。后来两家人就吵起来了。宋家人大吵大闹,至于慧娴得罪了太后的缘由,以及李益同那人的关系,自是没人敢提的,只是一味的指责:“我们把女儿托付给你家,你们就是这样照顾的。现在她成了这样,你们兄弟两个当家的都不吭声了,你们难道要坐视不顾吗?”
    李羡知道此事是由兄弟而起,慧娴犯傻。然而当着外人,他自然是维护自家兄弟的,被指责的也有点上火。他冷脸冷声道:“让我们想办法,我们想什么办法。你们的女儿,这般有能耐,都能闹到宫里去。现在一家人是好是歹都说不准呢,谁能救得了她。以为我不想救吗?”
    吵得不可开交。李益拦住他:“不要再说了。”
    而那边,冯凭发现,这一切只是个开始。坊间的议论,朝臣的谏言,舆论如潮涌一般,铺天盖地地冲她而来。
    有人写了一篇大作,描绘太后和大臣李益的□□,写的绘声绘色。说她当年和先帝伉俪情深,先帝死后,床帷寂寞,遂和乙浑私通,然而“浑欲自立为帝,太后甚惧,遂诛乙浑。”然后又勾搭上李益。说李益,是“姿容俊美,仪止不凡,甚得太后欢心,出入宫中,夜无禁止。”甚至将她身边的杨信,徐济之等人也牵扯进来:“太后并宠之。”
    这篇文章写的非常恶毒,涉及的事件,人物,全是真的,又颇带着点宫廷秘闻的艳色。将冯凭描写成淫。乱放荡又极富野心,心肠狠毒的形象。将太后身边亲近的人描写成,要么是奸邪馋佞之辈,要么是媚上求宠的小人。而且写文的人非常狡猾,细一思辨,其中提到的几个人,乙浑已经是死人了,而且死的臭名远扬,压根没有发言权。徐济之只是个医生,毫无根基的人。杨信只是个宦官,虽然得宠,但也是常人眼中地位低贱的狗腿爪牙之类,并无实权,李益算是地位最高的人,但也只是个普通的大臣,而且已经辞官,久不预事。
    对于真正在政治上支持太后的,诸如常英,高盛,元子推等有根基的朝廷重臣,却是丝毫也不提起。
    分明是挑柿子捡软的捏。
    既能抹黑冯凭,又不至于真的得罪人,同时又能分解她的支持着势力。对重要的朝臣拉拢,对信臣宦官之流,则是往死里打。
    文章落到冯凭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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