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娴非常高兴,脸上洋溢着为母的喜悦,那时腊月,李益决心辞了州府的职位,回到家中,专门陪伴慧娴。
李羡知道他在州府呆的不快活,问道:“这回辞了,接下来你又打算去哪呢?总不能就待在家吧。你要是想陪慧娴,不如请几个月或半年的假,等孩子大一些再回来。”
李益道:“还是辞了吧。”
其实也不只是为了慧娴,他在州府呆了快一年,已经感到十分无聊和厌倦了。不知道为何,自从离开京城,不管在哪里待着,超过一两个月,他就开始厌倦,腻味。
他想,去别处走一走。
他毅然辞了,李羡也劝不住。
回到家中,他专心陪伴慧娴和孩子。北方习惯给小孩取猛兽或者猛禽的小名,他给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老虎。
慧娴很快能下地,每天的生活就是给老虎喂奶,给他洗澡穿衣服吃饭,婴儿的出现,给夫妻两带来别样的生趣。李益一直在家中呆了将近一年,到老虎长到能被大人搀扶着蹒跚学步时,他再次感觉在家中呆的有点腻了。此时慧娴也不需要人陪伴了,他决定再次去谋职。这回,他选择了去长安。
长安的高曜,手握重权,是个人物。高曜帐下有他相熟的朋友,他写了封信给好友,让好友替他举荐,很快,高曜便十分殷切送信来,请他去长安,担任军中长史。
李益辞别妻儿,出发往长安。
慧娴舍不得他去那么远,但又无法劝阻,临别前,很是伤感了几天。李益其实也不忍心丢下他们母子,毕竟,长安路途遥远,不是州府,可以时时回家。他们孤儿寡母的留下无人照管也可怜,思索了一番后,他决定带慧娴一起动身。
慧娴又有点不愿。
长安太远,人生地不熟,李益又不知道能呆多久,万一有呆几个月就辞了,太折腾了,但经不住心中不舍,最后还是跟着丈夫一起动身了。
高曜待他甚厚,知道他带了妻儿,特意让人给他置办了一座小小宅子。地方不大,但是位置繁华,闹中取静,是个四面合围的小院落,还赠了他两个婢女。慧娴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她无聊的时候,在院子里开辟一块地,种起了蔬菜。
李益不太参与官场中的应酬。
高曜时常在府中设宴,高朋满座,夜夜笙歌,回回邀请李益,李益从来推辞不去。白天去署中做事,日暮便归家,慧娴张罗好了饭菜在家中等他,一同用饭。除此以外的,他不想去关心。
有一天,他回到家中,慧娴高兴地告诉他:“老虎今天会自己走路了,今天没人搀扶他,他自己走到门外去,捡了一片树叶子回来。”
李益笑道:“真的?他哪捡的树叶子。”
婢女拉着老虎洗完手,从房中出来。老虎看到他,也不要人搀扶,自己迈着小腿走上来,叫:“爹爹。”
老虎长的白白嫩嫩的,眼睛特别乌黑,过了一岁,骨骼的轮廓长出来,就能发现,他跟李益的确非常相似。李益蹲下身将他抱起来,看到他额头上有块乌青,问道:“怎么了?这怎么肿了?”
慧娴说:“下午我没看住,他撞树上了。”
李益揉了揉老虎额头上的包,说:“疼不疼?”
老虎呀呀说:“可疼呢,都哭了。”
李益说:“都哭了啊,爹爹给吹吹。”
慧娴说:“饭好了,快洗手准备吃饭吧。”
李益抱着老虎回房中去,慧娴含笑跟在身后进门。
老虎长的很快,眨眼就能跑路了。
有一天,慧娴说:“老虎快两岁了呢。”
李益一算,大吃一惊地发现,原来他离开京城已经有三年了。
在长安呆了两年之后,李益再次想走了。
高曜野心勃勃,对朝命时常阳奉阴违,对朝廷也不恭,李益总担心他有朝一日会反叛。就算他不先动手,朝廷也会先动手的。留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来日恐怕要受牵连。
就在他思索何去何从的时候,朝廷忽然下旨,征召他回平城,担任尚书郎。
他兄长李羡也得到诏令,起复一五品官职。
他感觉到这封旨意有些不寻常。
他想,这不会是太后的意思,应当是皇上的意思。
太后是不会征召他的。
太后,他想,她大概此生也不想再看见他了。
只是,皇上为何会突然征召呢。
他心里不安,去信去询问他兄长李羡的打算。李羡对此事也觉得很奇怪,他一时没回复,但很快,朝廷又下了第二道征召令。
一直等到第三道诏令下来,他估摸着,这遭是躲不过去的了。
某天夜里,他收到了一封密信。
是冯凭。
是她的字迹,劝他不要回京城。
熟悉的字迹,激起了他心中久违的波澜。
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想回去的。
尽管有不安,有担忧,但还是想回去。
他走了许多路,到了许多地方,心情总是陌生,又陌生又厌倦。总是待不了多久,便想离开,想回去。回去他曾生活过的,最熟悉的地方。他喜欢平城这个城市,喜欢平城宫这座皇宫。
高曜劝他不要回京,说:“皇上先前就和太后不和,你是太后的亲信,皇上怎么会突然召你回京呢?”
然而,长安已不可久居。
他不敢带慧娴回去,仍旧送她回了冀州。慧娴得知他又要回京中去担职,十分伤心,哭了好几天。
他辞别家乡,再次踏入了阔别三年的平城。
梦中的平城。
他已经忘了自己曾有多思念这个地方。他魂牵梦绕的所在,他在一场有一场的欢宴过后,脑海中恍惚想起的地方。
他不曾见到她。
尽管,他日日出入宫,但是从来不曾见到她。
她从来不露面。
朝堂上看不到她。
宫宴上,也没有他的影子。
他觉得这样很好,他亦没有勇气再和她相见,再见太难堪了,不如不见。然而他知道她离她并不远,他们生活在一座皇城。
拓拔徵、刘孝仁、长孙侯等谋反一案,是他和李羡参与并策划了的。拓拔泓遇刺一事,也是他参与并策划的。
而幕后的主使者,是杨信。
杨信持着一对碧绿耳珰找到他,告诉他:“太后娘娘想跟李大人商量一桩事。”
那是一对造价不菲的翡翠耳珰,碧绿的透着冰,雕工很精致,做成小豆荚的形状。李益不会忘记,那是他曾经送给她的礼物。
他拾起那幅冰凉的首饰,那色泽、触感……上面仿佛还带着他的温度。旧日的感情重回心头。也许从来都未消失,只是被深藏进了心中的某个角落,此时像大浪拍击着海崖一般重重拍击着他的灵魂。
他镇定道:“太后有何指教?”
杨信低下身,看着他眼睛,压低了声音,道:“过几日,皇上要去禁苑中狩猎,太后要他死。届时需要李大人相助。”
李益吃惊地看着杨信。
她要弑君?
他没有太吃惊,只是有一点吃惊。或许,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他将这话在心中斟酌半晌,继而问杨信:“娘娘打算怎么做?”
“废了拓跋泓。”
杨信道:“杀了他。”
他道:“只要皇上一死,咱们可以立刻扶太子登基,然后由皇太后垂帘听政。届时朝堂便可重新回到太后手中。只要能控制好局面,事情就能顺利,一朝天翻地覆。”
李益道:“有哪些人?”
杨信看他有意,遂坐在案前,目视了他一眼,手指蘸着杯中的茶水,一笔一划,在案上写了一排名字……。拓跋徵、刘孝仁、长孙侯……一共十一个人。李益如此认真看了半晌,忽然感到有些不妙。
不够。
没有最重要的人。
仅靠这些人支持是不够的。他凭他的直觉,就知道这计划绝对不妙,失败的可能太大了,没什么希望。
等一排名字写完,没有他想看到的人,他有些担忧道:“这不行,不够。这样太危险了。”
他问道:“元子推怎么办?宗室诸王,他们不会允许太后这样做的。若是他们反对,咱们会立刻陷入危险。”
杨信道:“若他们听话便可,不听话便杀。”
李益道:“高盛呢?其他大臣呢?”
杨信淡淡道:“他们都是两面派,谁掌权,谁说话就听谁的,只要咱们手中握有太子,他们不会说三道四的。”
李益道:“我还是觉得,这太危险了。”
杨信看他犹豫,道:“但凡做这种事,都有危险,不冒险怎么能成大事。有什么政变是全不冒险的?”
“还是不能如此草率。”
李益道:“这是要送命,一旦失败要株连九族的,而且也会牵连太后。咱们不能冒这个险,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杨信变了脸色了。
他站起身来,忽冷道:“李大人,你该不是怕了吧?”
半晌,李益道:“我能否见一见太后。”
杨信道:“这件事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让我来联络你,说你会相助。”
他危险的目光看着李益:“我有点担心,太后不会看错人了吧?”
李益道:“杨公,不是我胆小怯懦,只是我认为眼下时机还不成熟。”
杨信冷道:“等他羽翼丰满,咱们就更没有时机了,只有现在就下手,或可有一线生机。咱们不能再犹豫。”
李益竟不知道,原来她跟拓拔泓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他知道,她和拓拔泓之间一直是有些龃龉的,但那都是暗地里的心思,表面仍在尽量维持,力求合作,避免争斗,却不料他离开的这短短三年,已经发展到了要置对方于死地。
当初因为罢令的事,她遭遇了什么,承受了多大压力,他根本不能去想。这些年,她怕是也忍够了。
他努力平复着情绪,坚持道:“咱们不能拿太后去冒险。这样做,不光咱们有危险。你我死不足惜,可若皇上知道了,必定会连累了太后,害了她性命。”他其实隐约猜测道,这可能并不是真正太后的意思,只是杨信个人的意图。
“她现在这样活着,比死又好的了多少呢?”
杨信道:“既然没有差别,不如放手搏一搏,成败就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