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坐诊室内,为了尽快诊完病人,忙的午饭时间都缩短了。
她摘下听诊器,“最近有没有吃什么刺激药品?”
问话的对象是这位瘦削的老人家,儿子大概不清楚,问他。
老人家直摇头。
常安观察到他眼神闪烁。
她翻开病历本,说出的话毫不避讳:“抽烟?喝酒?还是逛妓院,去烟馆?”
“爸?”儿子一听就似乎知情什么,欲言又止,“医生劳烦你等下,我带他出去问问!”
常安点点头。
半响,老人和儿子拉扯着进来,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儿子难为情地替他说:“是吃了药,那个......那个壮阳的。”
“药名?”
“爸?别哑巴了!跟医生讲病才能好!”
“不晓得……别人给我的。”
常安按经验给他开药,对他儿子说:“最好把那药名弄清楚,我对症下药更安全一点。”
“两天后再带他来,算是复诊。药先开着吃,记得饮食清淡,有什么忌讳的我也写好给你……运动不要太大幅度,有什么不好的反应,一定及时带他来医院。”
她正色道:“老人家这心脏这么快,再多跳几天……我实话实说,送医院急救都来不及。”
那中年人点头道谢,老爷子面部肌肉鼓鼓,脸色又黑又红拍拍屁股埋怨:“没事!女娃娃就是吓唬人……哎呀,回家、回家!早说不来了!”
又是一个不信女医生的病人。
她还是耐心又惯常性地做了些心理辅导,解决好这一位,她到门口:“下一位。”坐在椅上喝水润嗓子,登时闻到一股淡雅的脂粉味。
常安抬起头。
这病人不太像病人,是个妙龄女人,风韵十足教人一眼难忘,是朵儿娇艳的粉牡丹。“你好。”女人声音轻柔,把病历递给她:“常医生?”
“对。请坐。”常安带着淡淡的笑意,让病人安心。
“是哪儿不舒服?我看看。”
常安看病历的功夫,佐藤熏的杏眼掠过办公室的环境,白色窗帘,名人训牌子、医护守则、眼前人的眉眼、白袍;银色听诊器,最后是她拿着病历本和笔的手。
在常安的眼里,病人似乎心不在焉,轻轻提醒:“李小姐?总是胸闷是吗?”这名叫李素云的人笑笑,拂一下头发:“是啊。”
常安把挂着的听诊器重新套回耳上,“请褪下你的外套,我听一下心率。”
佐藤熏从医院出来,拎着西药回福海里。
福海里的男管家见锦瑟回来,没停在打算盘的手:“宋先生来找你,我给他泡了茶,还在楼上等着呢,快去。”
房中。
“刘秘书的缺儿,你去了?”
“是。”
佐藤熏不动声色的笑笑:“那应该高兴。”
他没笑:“多谢你。”
佐藤熏摇摇头,这又有什么?不过有解决一个色欲熏心的男人罢了。她起身帮他把领带结正一正,抚落他肩上的灰,抬头弯唇:“好了。”自己应该庆幸,藤原桥虽不再碰她,也还不曾排斥她这些礼节性的亲近举动。
抬头时,俩人视线交汇。
藤原桥眼里有沉沉的墨,好似福海里烧好的开水会有滚烫的蒸汽,给房间踱上属于阴天的面纱。他开口:“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佐藤熏明白,快了。整个杭州市的交通网络、防空洞布置、下水管道……都在那个秘书资料室。
休息日,常安和宋定约好一起给日租界的小公寓置办些生活用品,公寓的老房东刚当外婆,平时自己居住。现在随着儿子搬到新屋方便照顾小孩,因此公寓里家具是齐全的。 她按着计划,先去了老公寓等宋定下班,两人准备好一同从楼上下来时,小马路对面站着个买烟的女人。
常安认出是那个因为胸闷来过医院的女子,娇艳牡丹似乎也记得她,隔着街和她点点头。
牵着常安的藤原桥看见佐藤熏,手用力紧了紧。他面色无变,常安抬起头时还照常笑了笑,“认识的?”
“嗯,”她拍拍他胳膊,“是我一个病人,你等等我同她说句话再走。”
藤原桥另一只手捏成拳头背在身后,松开了她,“那你去吧。”
“常医生巧。”女子拿着手包,头发比起医院又新烫了卷,妆容浓淡相宜,只是难掩倦色。
“你好。”常安询问她的身体近况。闻见她身上的烟味,职业性地嘱咐:“你呼吸道容易发炎,烟还是尽量要少抽,容易引起咳嗽。”
佐藤熏应着常安的话,没有看街对面紧皱眉头的男人,笑了笑,“多谢。”
随后她看着常安走回藤原桥的身边,被他牵着手带离这里,两人似乎要去逛街。从始至终,藤原桥都侧过脸耐心陪着常安说话,没有看过她一眼。
……
藤原桥在老地方和佐藤熏接头。 她今天上午贸然出现,下午藤原桥便来找她。
“胶卷已经顺利交到参谋一线了。我回去就可任职参谋部。”藤原桥松一口气,舒适地坐在凳子上喝茶,“熏,我们成功了。”
佐藤熏拧着帕子:“我们什么时候走?”
“再等几天,我把该解决的人都处理掉。”血腥的话语被他轻描淡写,家常便饭地陈述。
佐藤熏的高跟鞋在桌下哒哒两声,幽幽一句:“那个常安,我……”
藤原桥淡淡的:“你想怎么?”
“……”佐藤熏顿住,冷笑:“我要怎么,当然是老办法。你要保她?就算我不动,有人也不会放过她。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又知道太多。”
佐藤熏和贾申芬都是他在中国窃取情报返回国的左右臂膀,但他们互不来往。这些年都是和藤原桥单线联系,除非佐藤熏私下找过他。
他声音也随之冷下去:“你越矩了。”
佐藤熏笑了笑,“我并未做什么,只是打听了你那位医生罢了。”她站起来,忍不住声音颤抖:“为什么?你给我个理由。明明都是利用,为什么她就是特别的?”
他一瞬间看出她的愤恨与不甘所酝酿出的杀意,也站起来俯视她: “不要动她,这是命令。” 又说:“熏,你如今自由了。你想去哪我都可以送你走。”
佐藤熏置若罔闻:“你先回答我,为什么她不能动?”
藤原桥提醒她的失态:“不要多问。”
佐藤熏拿起眼前的茶杯,先是笑了一会儿,抬手摔出去。陶瓷碎片撒了一地。
“……”
藤原桥表情没变,也没看她一眼,只是安静道:“不要无端端发疯。”
僵硬死寂的气氛瞬间爆发,炸裂似火山里猩红的浓浆,滚滚流淌到神经,将人理智吞噬殆尽。
佐藤熏不愿再忍耐。从那个在日本的欢好之夜,他叫了常安的名字后她就一直压抑到疲倦,有好几次她很想问又不能又不敢。她对藤原桥的爱存有敬畏,他是自己效忠的对象,也是活下去的依托和动力。
“我有什么错呢?我只是不想失去你,”佐藤熏退后几步,弓着身子低声咆哮:“你知道你自己这样像什么吗?”
她还是以一种喃喃自语的方式来外泄,声音忽高忽低,闷雷雨点一并交织,带着人生的疼痛烙印,放纵自己无理取闹。
“我原本以为,你就是这样的,不温不火。”
“我也知道你不可能和我坦白,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无力地坐在床沿,说话断断续续, “原来不是,你也会笑,也会难过……就是那个人不是我,是她对吗?”
藤原桥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佐藤熏大哭, “你喜欢她……你喜欢她,是吧!但她是个麻烦,她是支那人……你以后的仕途,会因为她受到阻碍的!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能废在她身上!”
藤原桥眼神里隐隐多了一份怜悯。
佐藤熏奔过去,半跪在男人面前:“你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你啊……不要给自己留软肋,这句话是你教我的。”
她眼神凌乱狂热,眼泪躺在脸上,发丝散乱楚楚可怜,妆花了,露出年轻的皮肤和五官,她拼命摇着他的肩膀。
可他不动。
佐藤熏一直想要把眼前的人看个透彻,可奈何永远有一道门竖在那里,“我会永远陪着你,保护你,她能给你的……我一样也能给你啊!你也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啊?不要给自己留下麻烦,求求你你别犯傻!”
佐藤熏不摇了,颓废地坐在地上,任眼泪毫无秩序的两边流淌。
藤原桥从没见她这样失控发疯。
他们都擅长隐藏真实和隐忍不甘,活的很累。此时的她比任何时候都不美丽,却很真实,真实到藤原桥想起多年前在特训基地初次和她见面时的样子。
干干瘦瘦,彷徨无助地看着自己,眼神懵懂却倔强:“我会永远效忠你的。”她那时候还小,当时的藤原桥觉得她根本不懂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
可她真的做到了。
这个女人因为他来到遥远的异乡,忍辱负重。
她一直在默默帮助他。她是真的对他好。这六年来他对她有对战友的珍视,有对女人的怜惜,更有对朋友的照顾。所以他想放她离开,为她争取到这晚来的自由。
“熏,”男子的声线微微清凉,带着磁性心平气和:“放你自由是我仅能为你做的一点事,你本不该属于任何人。”
“离开福海里,回日本也好,待在中国也好,从今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再为别人卖命。”
佐藤熏抬起头泪眼婆娑,她何尝不明白他的苦心,“但我不想离开你。我只想一直陪着你……”她又低下头去,往日风情面具般消散殆尽,只剩下不清晰的呢喃:“你太残忍……”
藤原桥摇头:“你本不该和我有什么干系。”
佐藤熏默默流泪,为自己,为这世道,为从前,为以后,为这男人。
藤原桥想起常安在海边对他的回笑,于是也探究性得端详佐藤熏的脸,印证过心中猜想,他很快移开视线,“你和她不一样。”
他接着回答,“熏,你和我才是一样的人。我们没有心,没有家,也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又怎么能够替别人治病。”
“……”
“自由多好,我给你,快离开吧。”
佐藤熏无力地抬起头,他的眼聚焦在某处,好似透过这里看见远方,在这个宾馆的下午,带着凉意硬生生刮过佐藤熏的身体每处,尖锐的疼。
她当着他的面大哭一场,从没哭的这么肝肠寸断、这么酣畅淋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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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熏不是女二,她是独立的,后来也有了自己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