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矛盾的。
有口是心非,也有言行不一的时候,但总有一个时候会让你觉得那才是真实的他。
阿随没有立即回,应该是睡着了。
姜昀祺发完信息刚退出界面,肩头就被拍了下。
转头,李勋笑着看他:“回去?”弯起的眼角细纹敦厚,目光温和。
姜昀祺点头,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照面好几次,这还是第一次说上话。
李勋抬眼看向省人医门口,那里刚驶出一辆出租车,之前在食堂遇见的小男孩正扒在车窗前冲李勋招手。
“那是我儿子。今天和他奶奶一起来看我。”
姜昀祺转头又去瞧李勋儿子,出租车跟随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我长裴司几岁,差不多年纪,你是不是可以叫我叔了?”李勋笑着说。
姜昀祺顿了顿,想起什么,有点想笑,说:“还是叫哥吧,也没大多少……”
李勋指了指医院门诊旁的咖啡店:“要不要去坐一会?”
姜昀祺愣住。不过他看得出来,李勋心情不错。
李勋微笑:“我们老家有句话,大概意思是一天要是遇见两回,那得好好坐下来喝一盅——当然我们不喝酒,我们喝咖啡。”
姜昀祺也笑:“好。”
两人一起朝咖啡店走。
半途李勋拍了拍脑门,问姜昀祺:“你是不是急着回家?”看向姜昀祺的面容有些局促,站在咖啡店门口没动:“我今天太高兴了,就想找个人聊聊,刚才是开玩笑的。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别耽误。”
姜昀祺推开咖啡店玻璃门,让李勋先进去:“没事。我和家里人说了。”
咖啡店开着暖空调,迎面就是一股浓郁咖啡香气,还有甜丝丝的蛋糕气味。
李勋问姜昀祺想喝什么,姜昀祺不好意思,后来李勋搬出“长辈”一词,姜昀祺才让李勋请了客。
这种感觉太像滢姐结婚那会和宋家长辈见面,自动把他归为小辈,同属雯雯一类,需要被照顾,被着意询问,承受来自长辈的关怀。
裴辙就不是,他站在那里好像自动就成一类,话不多、表情少,沉默严肃,同他说话的也都是这类人——不动声色的成年男人。更没人想着将他归类、或者安排他做什么。
除了宋姨。
宋姨会皱着眉头走近他们的圈子,嗓音略高,同裴辙说:“裴先生,昀祺找不到了呀,不知道又被哪家找去说话了,去找找昀祺。”
于是裴先生起身去找姜昀祺。
“——你今年有二十一了吧?”
说话也是。每逢见人开口必问年龄,语气也差不多这样——都是来自长辈的关爱。
姜昀祺也算经历过,这会很乖地点头。
“我熟悉你比对我儿子还熟悉。我跟在你身边大概四年……后来是于锋替的我。于锋,一队最有经验的刑警,听说也在遂浒服过役,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
咖啡店里人不多,他们坐的位置靠里,正朝住院部前的小花坛。此刻路灯盈盈,夜色沉浸。
李勋声音始终带着淡淡笑意,落座后没有刻意想着说什么,但不知为何第二句就是这个,说起来自然而然。
姜昀祺一点不觉得突兀,事情早就过去,况且,李勋和他的交集,也确实只有这些。
“见过。”
记忆复苏的那段时间,潜藏身体里的警觉敏锐几乎同一时间苏醒,姜昀祺立刻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
姜昀祺笑着说:“不过我对你印象更深刻。那次在路上是你拉了我一把。”
那是第一次去n+见黎坤他们,路上姜昀祺想起记忆里的一个场景,呆在马路中央好久不动,如果没有李勋,差点就被过往车辆撞了。
李勋却只笑了下,没有多说。
那之后他就暴露了,紧接着被姜正河的人埋伏抓住。
“你是不是快出院了?之前说的高兴的事,是不是就是这个?”姜昀祺能感觉自己说完上句后李勋神情的变化,便岔开话题问道。
“是快出院了。今天我儿子来看我,我挺高兴的。这小子太皮,回去得好好立规矩。”话是这么说,但李勋语气完全没有责怪意思。
医院里八卦走得比病情还快,姜昀祺多多少少知道些李勋家里的事,想了想,便没再问。
搁在一旁的手机忽然震动,界面显示是裴辙打来的电话。
李勋看到,握起杯子喝了口咖啡,示意姜昀祺接电话,不用管他。
裴辙问姜昀祺是不是还在省人医。
裴玥告诉他姜昀祺没回来吃晚饭,是在省人医和阿随一起吃的,只是这会人还没到家。
姜昀祺说见到李勋了,坐着聊了聊,过会就回去。
裴辙那里传来车门关上的闷响,引擎启动,裴辙说:“正好顺路去接你。大概半小时。不要待在外面,起风了。”
姜昀祺:“哦。裴哥你吃饭了吗?”
“吃了工作餐。咖啡少喝点。”
“哦。”
“聊完不要乱走。我直接去咖啡店找你。不要出来。”
“……哦。”姜昀祺表情渐渐放空。
挂了电话,李勋笑着说:“裴司很关心你。”
姜昀祺点点头,耳朵尖热热的,赶紧捧起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两口。
忽然,李勋又重复了遍说:“裴司一直很关心你。”
姜昀祺抬头,咖啡微微苦,在舌尖滑过。
李勋像是想起什么,眼睛朝上看了看,回忆道:“那会你走路老低头,天天捧着手机,谁跟你打招呼你都不理。不管戴不戴耳机。我就想,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得愁死。”
姜昀祺尴尬地抿了抿唇角,四处瞄了眼,又去看手机,距离裴辙抵达还有二十八分钟……没办法,姜昀祺低下头又去喝微微苦的咖啡。
“裴司应该也注意到了——之后你是不是就被没收手机了?”
姜昀祺觉得李勋语气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姜昀祺没说话,点了一下头。
李勋乐了:“就是应该这样!你太孤僻了,有点自我封闭的意思。裴司也是想让你多抬头看看身边,不要老是玩手机——我儿子现在也知道玩手机,我就跟我妈说,千万别让他玩……”
李勋开始向姜昀祺传输育儿经。
姜昀祺听得十分认真——只要别再提裴辙没收他手机的事就行。
确实起风了。
正对的窗外树影纷乱,就连路灯的光都被吹得散开,白成晕乎乎的一团团。
聊得差不多的时候,李勋起身准备离开,室内暖气太足,进门夹克脱在了椅背,李勋一边穿一边笑着同姜昀祺说:“这次见到你,我感觉你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姜昀祺笑:“是吗?”
李勋扬眉,拉好拉链抬头:“你不觉得吗?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一路过来不容易。裴司在你身上花了很多心思。那几年你什么都不记得,姜正河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你身边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们紧张。当然,裴司更紧张。”
姜昀祺垂下眼睑,想说什么,但是对上李勋满面笑容,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你别有压力。”
见姜昀祺神色似有歉意,李勋走过来拍了拍姜昀祺肩:“你不是我保护的第一个人,但却是最后一个。我就是挺感慨的……那几年为了保护你不被姜正河找到,一开始是每月汇报。后来姜正河出现,成了半月或者每周的汇报……可是听说姜正河最后还是找到你了。”
其实从李勋的语气可以听出,他是在怀念过去那段职业,话显而易见有些多。
姜昀祺不像他身边寻常相处的人,这些事情即使对他们说,也无从可说。但姜昀祺不同。
这会明明要走了,李勋却陷入了絮絮叨叨的回忆。
姜昀祺不作声听着。听到后面,眼睛慢慢酸涩。
这种感觉很奇怪。
姜昀祺知道李勋是在同眼前的自己说话,但某一瞬间,姜昀祺又觉得他是与过去的自己说话。
什么时候的自己呢?
那个计划去见姜正河的自己。
那个想当然相信了章政铭的话,在车里试探裴辙的自己。
那个,偷看裴辙电脑的自己。
“……裴司最不希望看见的就是这个,他不想让你再与姜正河有丝毫接触,想让你过同龄人的生活。”
“所以我说,裴司一直很关心你。”
姜昀祺不记得李勋什么时候走的,也想不起自己有没有同他打招呼,回过神来,面前咖啡早就凉透,一丝热气都不冒。
咖啡门推开又关上,小铃铛叮铃作响。
眼泪啪嗒啪嗒掉手背的时候,姜昀祺下意识赶紧抬手抹,想起那会自己做贼似的偷看裴辙电脑,莫名又有些想笑。
那次在酒店,裴辙还问他看他电脑的时候在想什么。姜昀祺气得骂他太坏了。
这时候,姜昀祺想,自己才是最大的坏人。彻头彻尾。
裴辙就是被自己这个坏人拖下水了。
“想什么呢?”脸颊忽然被人屈指蹭了下,留下一道温热触感。
小铃铛叮铃铃。
姜昀祺愣了下,没敢马上抬头。
但他什么时候能逃过裴辙眼睛。
下颌很快被人捉起,姜昀祺半强迫地和裴辙对视,裴辙脸上笑意顿失,望着姜昀祺说:“怎么了?”拇指指腹替姜昀祺擦了擦未干的眼泪。
姜昀祺索性不管了,正好情绪也没下去,这会全堵在心口,又酸又涩又疼。姜昀祺张嘴就哭:“你来太晚了……呜呜呜,我一个人坐了好久呜呜呜……”说着也不管咖啡店里还有其他客人,扑上去抱住裴辙越哭越凶。
这下倒弄得裴辙懵了,一手环着姜昀祺背轻轻拍,一手捞起姜昀祺外套,带着人往外走,低声哄:“昀祺乖,不哭了——”
小铃铛的清脆声响都被嗷嗷哭声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