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在这里。
☆、76番外:一生何求
番外-一生何求
傍晚的霞光透过云层,落在行人渐稀的庆云桥头,将青石栏杆染得一片瑰色。桥下有收了渔的渔船,欸乃声中划破下头的河面,朝着夕阳深处归去。
庆云桥上缓缓行来一辆两匹老马拉着的油壁轻车,略上了些年纪的车夫松松地牵着辔头,悠闲地倚在车辕上,嘴里嚼着一至细嫩的茅根,很是自得。
老马走走停停,坐在车上的中年文士也不催促,只散淡支颐,若有所思地望着外头教落日余晖然成金红色的景致。
远远的,有女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喊着自家野在外头的小童回去吃饭,遥遥响起小童清脆的回应声,在空气中传得老远,与缕缕炊烟一道,朦胧了渐浓的暮色。
中年文士闻之一笑。
坐在中年文士对面伺候茶水点心的侍童见了,总算微不可觉地松了一口气。
老爷这一路南下,总是一副近乡情怯,眉心不展的悒色,作为下人,虽然并不曾受老爷斥骂责罚,可是到底不似寻常赏花踏春时那样轻松。这下老爷笑了,可见是心里松快了,他也不必时刻提溜着一颗心了。
中年文士眼角余光瞥见侍童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不由得微笑,将袖在袖笼里的折扇取在手里,轻轻敲在小僮儿的额角上,“小小年纪,心思恁多!”
侍童一捂额角,“老爷,小的也是不得以,临出门前,公主吩咐过小的了……”
话还未说完,中年文士便一展折扇,慢慢摇了摇,道:“知道了。车里闷,你也到外头看风景去罢。”
侍童撅嘴,但还是乖乖地掀开车帘子,坐到外头去了。
文士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
自他中了状元,先帝赐婚他与和安公主,中间历经先帝宾天,婚事搁置,新帝登基,按制守孝三个月后,册后立妃。一应典制过后,礼部又忆起他与和安长公主尚有婚旨在身,又奏请新帝,为他共长公主完婚。这一耽搁,便过了一年,和他同科的授官或捐官的,都上任去了,而他因尚了公主,地位尴尬起来。虽然他能享受和安公主每年二千石的禄米,子孙世袭,在外人看来也是风光无两了。
然则内中的辛酸,却只得他自己晓得。
原本他打算接了祖母进京,在近前照顾尽孝,怎耐祖母闻听他尚了公主,不愿进京在公主府中居住,教他夹在公主殿下与她之间为难。遂以年迈体弱,不堪路途遥远颠簸为由,留在松江。而已同他圆过房的侍妾赵氏,他曾致信祖母,若赵氏愿意,便给她一笔银钱,放她回去嫁人。皇家的规矩有多大,在尚未完婚前,皇家派来的女官整饬状元府邸一干下人时,他便见识过了。略长得齐整妩媚些的丫鬟侍女,先是打发到后院做粗使丫头,隔不几日就寻了由头发卖了。他不愿赵氏也落得凄凉下场。奈何赵氏如何也不肯,跪在祖母跟前哭陈,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鬼,断没有拿了银钱离去的道理。祖母无奈,只得托商船,送了赵氏与一应伺候他的丫鬟婆子上京,只说是他惯用的下人。
赵氏以丫鬟身份入得府中,却被严加管束,如何也近不得他的身,更不肖说伺候他了。如此妾身不明地在府中两年,便郁郁而终。公主府仅仅赏了一条草席,将她草草卷了,扔到化人场去。待他知晓赵氏没了,偷偷差仆从去化人场,却连一捧能送她魂归故里的轻灰都觅不到。
如今一晃眼,二十年过去,除了十年前祖母辞世,他赶回来以孝子贤孙身份送她老人家一程,短暂在松江府停留数日,便再不曾踏足过故土。若非此番公主执意亲自南下送女儿出嫁,他也不会重归故里。
从桥上望出去,物是人非,闲云亭犹在,往日的时光终究一去不返。授业恩师东海翁早已仙去,他甚至未能亲自登门吊唁。旧日同窗,也天各一方,断了音讯。至于记忆中那目光明澈,声音清脆的小娘子……偶尔午夜梦回,他会有淡淡庆幸,幸而不曾耽搁了她,教她生生被公主府吞噬。
最后凝视一眼渐渐西沉的夕阳,文士轻声吩咐车夫,“往缸甏行,觅个饭辙罢。”
“好嘞!”车夫轻轻一扬马鞭,“啪”地甩了个响鞭,两匹老马得了指令,扬蹄慢悠悠拉着油壁轻车,下了庆云桥
车行至缸甏行,有三两个调皮小童追着轻车奔跑,嘴里还念着俏皮话:
先生先,屁股尖,坐勒马上颠勒颠,要吃豆腐自家煎,坐勒屋檐头浪吸筒烟……
侍童虽然并不懂方言,可也觉得这童谣念得不是什么恭维话,遂瞪圆了眼睛,挥手驱赶小童,“去去去,一边去!”
几个小童也不怕他,挤眉弄眼地围着老马跑来跑去。
侍童无奈,还是马夫一甩马鞭,将调皮鬼们吓得怕了,这才将车赶进巷弄里去。
这片刻耽搁的工夫,中年文士已经留意到缸甏行两旁,早不复旧时光景。原本的米行如今换成了一间沽酒的酒坊,酒旗招展,自有好酒之人前来沽酒,而后往隔壁专卖五香豆,糟毛豆子,梅子鱼的小食铺内,买一包过酒的小吃,用油纸包成一个三角包,拿细麻绳捆了,拎在手里,慢悠悠家去。
文士看得垂涎,吩咐侍童,“去买点梅子鱼来。”
那侍童犹豫,“老爷……”
老爷倏忽便败了兴,“罢了。”
侍童在车外也不禁噤了声。
幸而马车很快停了下来,车夫跳下马车,将辔头拉住了,“老爷,您看,这是此地最好的一间馆子了,便是别家有相同的菜式,也比不得这家的口味。”
侍童抬头望着店招,“珍馐馆。这店家好大口气!”
文士挑开车帘下得车来,随手在僮儿头顶一敲,“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京城虽大,亦未必能广纳全天下的美味。此间东家敢谓之珍馐,必有不凡之处。”
侍童茫然,老爷这是又活过来了?
文士轻笑,“遇事不可先入为主。”
侍童给了马夫银钱,叫他自去觅食,自己则随着老爷进了珍馐馆。
立刻有店小二迎上来,“客官里面请。客官几位用餐?”
得了“两位”的回复,遂将二人引至一张靠窗,能看见外头景致的桌前,复又取了菜单来。
文士一边翻看菜谱,一边问伙计,“贵店的东家可在?能否请出来,就说有故人前来?”
伙计闻言微微一怔,转而笑道,“客官请稍侯,小的这就去替你转达。”
伙计往掌柜的所在的柜台去,小声将文士的请求说了。柜台内的中年妇人放下手中算盘,抬眼朝文士望了望,见是个皮肤白净,蓄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仿佛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遂吩咐伙计好生招待客人,自己则从柜台旁的侧门去了后堂。
少顷,一书生打扮的青年自内堂缓步而出,来在文士跟前,一揖道:“晚生方景云。此间的东家乃是家母。不知先生是……”
文士微笑,“我是令尊的同窗故友,多年不见,今日一时兴起,不请而来,想与令尊把酒言欢。”
年轻的方景云闻言,略略露出一丝憾色,“真是不巧,家父家母近日一道出门,游山玩水,寻幽揽胜去了,归期不定……”
中年文士摇了摇折扇,“不碍的。我原就不曾与令尊有约,如今得知故人一切安好,便已尽兴。”
方景云忙一拱手,“今日便由小侄做东,请您小酌两杯。”
文士欣然应允。
直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喝得微醺的文士,才由侍童扶着,挥别方景云,出了珍馐馆,登上早已候在外头的油壁轻车,任由两匹老马在车夫的指挥下,慢慢出了缸甏行,往来处去了。
待马车行出一段,文士仿佛酒醒了些,也不顾僮儿的阻挠,自去撩开了窗帘,朝着夜色中的巷弄回望。
只见家家户户的门窗中透出的灯光,将青石铺就的巷子照成暖暖的一条长街,青年人的身形挺拔地站在珍馐馆门前,与他记忆中的身影融合在一处,模糊了虚实。
文士回到馆驿,散去了酒气,洗漱过后,来在公主房间。
和安公主正坐在罗汉床上,与女儿说话,见他进来,笑吟吟地唤他,“停云,你看这是松江府地面上的查老爷差管家送来的。查老爷说与你乃是同窗好友,这是给朝歌添妆的。并与霍知府一起,请你明日小聚。”
炕几上放了只黑黝黝的老檀木匣子,里头盛满了拇指大小的合浦南珠,在灯下焕发出柔和的光芒。
见公主与女儿俱是十分喜欢的模样,文士浅笑,“明日须得请查兄霍兄好好喝几杯。”
女儿出嫁在即,和安公主同女儿有说不完的体己话,文士退出来,站在驿馆的庭院当中,抬首仰望半空中的一弯新月,徐徐透出一口气来。
当年祖母一心望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当年他连中三元,如今贵为驸马,虽只领了个闲散的虚职,但终归遂了她老人家的心愿罢。
晚风拂过,星月迢迢,他淡淡微笑。
故人安好,别无所求。
作者有话要说:儿子开学,能逐渐恢复赶稿的进度和速度了。内牛~~~~~
77第七十三章一桩旧事(2)
过了腊月初八,转眼就到了腊月十六,十六尾牙,东家要请伙计吃饭。别人家如何亦珍不得而知,她却是等上门板关了铺子后,把母亲曹氏扶到店堂里,又将汤伯汤妈妈夫妇,招娣与粗使丫头都请了,坐在一桌,准备了八个冷碟儿,三荤三素六个热炒,一个冬笋老鸭汤,并四色点心的席面儿。
等酒菜上齐了,亦珍端起酒盅来,从母亲曹氏开始,对在座的每个人敬了一圈,“这第一杯酒,是承蒙各位对我的信任与帮助,这才有了珍馐馆今日的局面。谢谢大家了。”
一仰头,亦珍喝干杯中的桂花酿,又斟了一杯端在手上,“这第二杯酒,乃是敬汤伯,汤妈妈,招娣,英桃,辛苦你们了。希望开年我们仍一起努力,教珍馐馆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又一仰脖,将酒干了,再去斟第三杯酒,汤妈妈有心要拦,却被曹氏按住。
亦珍执了第三杯酒,道:“这第三杯,是今日尾牙,店中无大小,请大家尽兴吃喝。”
这一晚珍馐馆内欢声笑语,汤伯汤妈妈讲起在县里曾见过的趣事来,招娣则绘声绘色向亦珍讲自己在家中如何去逮那满院子乱跑的小猪仔,粗使丫头英桃因自己有些结巴,也不爱开口讲话,只安安静静听大家说那些趣事,自己在一旁抿了嘴笑。
待吃罢晚饭,汤妈妈双手一挥,“这里里外外的,小姐今日也忙了一天的,收拾桌椅碗筷的事就交给妈妈罢,小姐与招娣英桃到后堂玩去!”
亦珍拗不过汤妈妈,遂与两个丫头在后堂,取了自己拿布缝的沙包,三个女孩子玩起抓沙包的游戏来。别看英桃不声不响的,抓沙包倒是一等一的厉害,一伸手将一个沙包抛到半空,眼睛都不用看桌面的,只伸手一扫,就能将桌上剩余的五个沙包都抓在手心里,再接住落下来的沙包。
亦珍也不知自己是手小,还是手笨,却总是要漏抓那么一只两只沙包。
“小、小姐、多、多练……练,就、就好……”英桃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来。
亦珍耐心等她说完,这才点点头,“等我练好了,以后得空再找你玩。”
这一晚亦珍睡得极香甜踏实,难得地还做了梦,梦里她将珍馐馆经营得有声有色,远近闻名,还获得了食神的称号,被人众星捧月似地拱在当中,等待给她颁食神匾额的人到来。她等了又等,那人终于穿着一身红袍,由远而近,慢慢向她走来。
因隔得远,又仿佛笼着一层薄雾,亦珍总也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觉得那人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总算走得近了,来在她的眼前,要将手中的一块“食神”匾额交予她。亦珍一边去接那匾额,一边认真地去看那人的脸。
倏忽,远处传来清晨第一声鸡鸣。
亦珍蓦地睁开眼睛,自梦中醒来。
想起梦中最后看清了那人的面庞,竟是许久未见的方稚桐。不由得抬起了双手,“啪啪”轻拍自己的脸颊,心道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白日忙得脚不点地,哪有时间胡思乱想,怎地他就会入了梦呢?
招娣在外间听见里头“噼啪噼啪”的声音,忙起身披了衣服进来,见亦珍怔怔坐在床上,忙问:“小姐,没事罢?”
亦珍缓缓摇头。自己梦见了男人,不知算不算有事?
两主仆因已醒来,也不赖床,各自穿衣,轻手轻脚下楼去,招娣挪开灶门上的挡板,生火烧水,亦珍筹了一点温水擦牙,又取了井水洗脸。最后自衣袖里摸出面脂盒子,挑了一点儿面脂膏子,合在掌心里捂热了,这才匀开抹在脸上。
招娣因见惯她这样洗完脸就手便将面脂抹了,早已见怪不怪,反是汤妈妈偶尔看见,嘀咕了好久,嫌她不爱惜自己的容貌,过于马虎了。
亦珍只管嘿嘿一笑,过后仍我行我素。在她看来,世间事除死无大碍,美貌不过是昙花一现,早晚凋谢。再说,她也真心算不上貌美。
鸡鸣二遍的时候,汤伯两口子也起了,汤妈妈进厨房来准备烧水,见亦珍与招娣已经在厨房里忙活开了,不由嗔道:“小姐怎地不多睡一会儿,这么早就起了?这些粗活叫奴婢或者英桃做就好。”
亦珍笑一笑,仍垂了头拿小石磨将长生果核桃仁儿磨成细细的花生核桃粉,待招娣将黑芝麻粉也磨好了,混在一处,仔细地装进干净陶罐内,用油纸封了罐口,拿红绳扎紧,存在阴凉通风处。
进了腊月,珍馐馆的秋季养生菜单由冬季养生菜单所代替。便宜好喝的桂圆红枣茶则换成了甜滑浓香的花生核桃芝麻糊。
有那珍馐馆的常客,比如住在弄底的季班头,清晨上衙前,必会得食铺里来,要一碗热腾腾香滑的花生核桃芝麻糊,来两块枣泥黄金糕,再配上一个他家娘子煮的白煮蛋。每次吃完都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走出食铺去。
左邻右舍时间久了,晓得珍馐馆里的吃食价格公道,做得又干净仔细。尤其芝麻糊、水果羹之类的,做起来材料极多,工序又复杂,一次只做一点不合适,做多了吃不掉又浪费,故而索性还是馋嘴想吃了便到珍馐馆来。
又有那不矜持,不爱到铺子里的,就叫了丫鬟到珍馐馆来,点上一两样爱吃的,拿食盒带回家去。比如对面米店的老板娘,原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打量亦珍的小食铺开不长久的,如今一看珍馐馆生意红红火火,暗里不知戳了老板多少回脊梁,说满好当初自家把陶家铺子买下来,开门做些别的生意,哪怕赁出去吃租子也好。偏她男人说陪着来看铺面儿的乃是丁娘子,不好不给丁娘子面子,拱手将一处旺宅旺铺让与了旁人。
且不说米店老板娘心里如何羡妒,亦珍起早贪黑地,将珍馐馆打理得井井有条,虽不曾使了伙计到人烟稠密处吆喝,招揽客人到自家店里头用饭,然而来食铺用过餐的老饕口耳相传,也替珍馐馆攒了不少好口碑,自有那吃客的,自行寻上门来,只为享用一顿美食。
亦珍与招娣将早晨的准备功夫做得了,汤妈妈也已伺候曹氏穿衣洗漱完了,亦珍这才上楼去给母亲请安,又扶了母亲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来在底楼厅里。
曹氏晚上不曾睡好,眼下有一圈青痕,教亦珍看见了。
“娘亲晚上睡得不安稳么?”若是睡不安稳,说不得要请了慈惠堂的钟大夫来,给母亲诊诊脉,看看是否要换一换食补的方子。
曹氏浅笑,“娘是看我儿如此能干,心里头高兴,所以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