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嘉殷回家时, 不出意料看到宋渺正坐在椅子上, 懒洋洋地看着西洋画册。
用着混有金箔的彩墨印刷出来的画册, 上面有着长颈鹿,食铁兽等等对于她而言稀里古怪的动物。
宋渺看着看着就眯眼笑起来,她没注意到蒙嘉殷回来,兀自蹬腿,小孩子气极了。
蒙嘉殷上前抽掉她搁在眼前的画册,“夫人,怎么不注意眼睛?”他叹气,顺势为她散落的发挽起。
宋渺抬头,她很开心看到他,欣喜说:“嘉殷,你回来啦?”
蒙嘉殷“嗯”了声,他将画册放在一旁,问她吃没吃饭,宋渺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你呢?”
蒙嘉殷说:“还没有。”
宋渺立刻招呼婢女,她让她将自己特意留给他的肉菜端上来。
蒙嘉殷还没说话,就看几个婢女将热腾腾的肉菜端上桌。卤猪蹄子,水煮鱼片,东坡肉……色香味俱全,他闻见这味,问她:“宛宛,你今天吃的了这么多吗?”却是忧心地看着她的肚子,怕她吃得太多撑着。
宋渺心中一动,她对上他温柔的眼神,不知为何想叹气,但最后这叹气还是压抑着,她说:“没有没有,嘉殷,今天宛宛很乖,只吃了一些些。”她凑到他身旁,用手指比出一咪咪的距离。
年轻的少妇,长着张绝对不会让人看出真正年龄的漂亮脸蛋,她眼神热烈,诚挚地饱含爱意,笑着对自己的丈夫说:“今天宛宛真的很乖的!”
蒙嘉殷为这样的她心中柔软,他仿佛忘掉前不久还因为生孩子而发生不快的自己,含笑为她夹了一块肉,让她嚼细了吞下去。
宋渺看他吃完后,半躺在他的膝盖上,用柔嫩的脸颊蹭他的,亲昵地喊他名字:“嘉殷你真好,宛宛真喜欢你。”和从前一样,她对丈夫的爱意满溢,任由谁都无法说出,朝家二女不爱蒙嘉殷这话来。
蒙嘉殷“嗯”声,习以为常妻子的日常告白,他让她躺好,他给她揉肚子。她因为智商不足的缘故,纵使肚子吃得撑了,也不懂得自己停下来。蒙嘉殷过去常常为她揉肚,这回也是。
细白柔嫩的肚子上,没有多余赘肉,男人轻轻给她揉着,又压了两下,感觉她在他身下哎呦两声,忍俊不禁:“吃得这么撑,还骗我说只吃了一点点?”
宋渺哑然,气鼓鼓地瞪他一眼,她索性将脸翻了个面,不看他。
蒙嘉殷眼睫低垂,他为妻子揉肚,唇边的笑意轻柔,手慢慢向上爬动。
直到触及丘陵与樱珠时,宋渺才迷瞪瞪地有了反应,她抬首亲了他一口,任由他动作。
………………
夫妻之间的事做后,宋渺起来喝避孕汤,蒙嘉殷看她喝尽,目光复杂。
“宛宛,汤苦吗?”他突然说。
宋渺回眸看他一眼,咕噜噜将嘴里的汤水咽下去,她说:“不苦。”这是朝云专门请来老中医为她写的方子,不仅能避孕,还能调养身子。当然,这疼爱妹妹的兄长,决计不会让心尖尖的宝贝吃药苦到。
蒙嘉殷迟迟没说话,他伸手替她端过碗,放在桌上,似乎叹气一声,又似乎没有。
宋渺看着他清俊的眉眼,看他展露的郁气,慢慢眨了下眼。
她坐到他身旁,突然将自己的手掌塞进他的手掌里,蒙嘉殷愕然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心脏突然猛地跳动,他下意识要将她握紧,而宋渺却及时地松开了手。
宋渺轻声说:“嘉殷,我真的不想生孩子。”
蒙嘉殷沉默,没有回答,只是认真地看她的眼,心有惶惶然,他也不知为何心中这般难受,几乎想下意识抵住她的唇不让她再说下去。
宋渺弯眼,她用手指头戳了下蒙嘉殷的手心,语气间有着浑然天成的童稚与无知,她说:“我知道你想做父亲,对不对?”
蒙嘉殷沉沉地,沉沉地嗯声。
她说了下去,为了蒙嘉殷,也为了自己。
“我怕痛,嘉殷你去找个不怕痛的女孩子吧。”
这话说完,蒙嘉殷愣住,他艰难地重复问了一句:“宛宛,你说什么?”
他相濡以沫四年之久的妻子,睁着双漂亮的眼,乌溜溜瞳孔里满是温柔,还有真挚的爱意,她仿佛并不太懂自己说的有什么其他含义,只是轻快地,像是个孩子与邻居过家家时说,今天你做父亲,我做母亲般,“你看上去不太开心,好像是因为我,所以,去找个不怕痛的女孩子吧。”
蒙嘉殷觉得脑袋一疼,他感受着她柔白指尖离开他的手心,他抓不住,惶惑得他心间一阵酸疼。
“……好吗?嘉殷。”
她的柔软身子贴上他的,轻轻蹭了两下,和以前一样惯爱撒娇的模样。
蒙嘉殷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他紧紧看着她,近乎迷惘痛苦地想。
……他的傻妻啊。
一旦说出口,这事就很容易解决。
宋渺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如此,她无法给蒙嘉殷一个确切的回应,答应他生个孩子,而蒙嘉殷也不会为了她轻易放弃这个想法,这样对她对蒙嘉殷都不好。所幸,她的身份足以她提出和离的请求。
朝云得知这个消息,却是长叹一声,他对这个结果有些超出意料,“宛宛,你想好了吗?”
宋渺点头:“想好了。”她没笑,只是安静坐在他面前,一口一口啜饮着茶水。
“你很难再遇上像蒙嘉殷那样的男人了,你知道吗?”
平心而论,朝云对蒙嘉殷娶了自己的妹妹,有很大意见,这意见绝大部分只是因为蒙嘉殷在他朝家的地位下,不敢出言拒绝这场婚事,他看不上他的文人柔弱性格;但要说这四年来,蒙嘉殷对他妹妹好不好,朝云诚实说,确实是很好的。
不同于那些留洋回来便想着抛弃旧妻的所谓“新思想”人,蒙嘉殷对待自己的妻子,不管她是不是傻子,都耐心温和,诚然这段婚姻有许多外界物质因素诱引而成,蒙家也因为与朝家联姻而被高看一等,但确确实实,这四年间,蒙嘉殷做到了一个丈夫应该尽到的职责。
朝云不管情爱,他只在意蒙嘉殷对他妹妹好不好,更别说他心知他的傻妹妹可能从没真心爱过他。
宋渺说:“是的,哥哥,宛宛想好了。”
她这时候才展颜,眉眼弯弯,月牙般漂亮,深深的酒窝甜蜜极了。
她半是惆怅半是笑着说:“他不开心,宛宛不喜欢不开心的他,所以想让他开心一点。”
“一开始,宛宛喜欢的就是开开心心的嘉殷啊。”
她托着腮,很认真说。
朝云被这话震到,他满目复杂地看着自家妹子,叹气,终究没问她是不是真心爱着蒙嘉殷,他摸了摸她的发。
“好,哥哥只希望你开心,我的宛宛。”
朝宛与蒙嘉殷和离的消息,在晏城如一粒炮仗,嘭地炸开,惹得众人侧耳。
宋渺搬出蒙家的时候,没见到蒙嘉殷,倒是见到了蒙嘉裕,他站在不远处,嘱咐着将她的陪嫁细心打点好送回朝家。
宋渺盯了他一会,喊他:“大哥。”
蒙嘉裕说:“这回不该再喊大哥了。”
他似乎也为了如何称呼她而困扰半刻,然后说:“叫我蒙大哥吧,我就不喊你做‘弟媳’,喊你‘朝宛’,行吗?”
眉眼端正的男人,身材高大,他温声道,乌黑的瞳孔里淡淡的暖色,宋渺点头,她问他:“嘉殷呢?不来送送我吗?”
她倒是坦然自若,或许傻子从不会想太多,哭就是哭,笑就是笑,和离对她而言也仅仅只是离开蒙家,留下一个能够为蒙嘉殷生儿育女的位置给别的女人罢了。
蒙嘉裕想到不久前,蒙嘉殷浑身酒气怔怔问他,自己想要个孩子是否有错时,迷茫的神色。
他当时没有回答,只拍拍弟弟的肩头,让他自己想清楚。
有时候,蒙嘉裕也会想,像嘉殷这样柔软的——他人的决定一旦带点逼迫性,就会妥协顺从的性格,是谁养出来的。
但再转念,又失笑,他与他性格不同,自然不能强迫他像他这样,不为男女之事困扰。
都双双还只是孩子罢了。
蒙嘉裕心说。
面前这个更为纯粹些的孩子,努着唇,歪脑袋看他,踢踏踢踏地踩着地面,突然哎呦一声。
下一秒,这孩子就满眼含泪,呜得要哭,她哆嗦着,整个人蹲在地上,想要脱鞋。绒布绣花鞋上一块灰色尘印,她手忙脚乱地急着脱掉。
蒙嘉裕沉声问她怎么了,就见她压抑着声音,抖着身子,“疼。”
“脚丫子疼,好像被虫子咬了一口!”
说着就将鞋脱了,他连君子不视都来不及做到,就见到她抹着泪,露着个白嫩嫩的脚丫,哽咽着翻来覆去找鞋子里有什么咬她一口的大怪物。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没找到,而她这回再忍不住,连压抑声音都不想做了,索性扬声大哭起来。
边哭还边委屈打嗝:“连虫子都欺负我!”
“虫子出来!虫子出来!”
到最后,含泪的小小声变成了:
“……嘉殷出来。嘉殷出来。”
她眼里一泡泪,孩子气般呜呜哭道。
第33章 戏子与傻夫人(五)
蒙嘉裕将宋渺送回朝家。
蒙嘉殷到最后也没有出现。
直到蒙嘉裕与朝云客气谈话后, 走出朝家大门, 才在不远处看到一身西式服装, 俊美疲倦的蒙嘉殷, 他看到兄长, 很难受地冲他笑了下,低声问:“宛宛, 她还好吗?”
蒙嘉裕回想起不久前, 他为了止住她的哭泣, 特意喂了她两块糖后,终于哄安静下来的行径。
他说:“朝宛还好,吃了糖就不哭了。”
蒙嘉裕自己说起来都觉得好笑,他年过而立,但无子无女, 在宋渺身上居然感受到哄小孩的困难。
蒙嘉殷低首, 他疲倦中又隐约带了难以察觉的轻松, 他道:“麻烦大哥了。”
蒙嘉裕说:“不用道谢, 本来也就只会麻烦这一次罢了。”
他说完,就见蒙嘉殷像是才惊觉般怔怔地看他, 最后扯动唇, 说:“也是。”
“最后一次麻烦了。”
他似乎叹气, 又像是没有,年轻俊美的容颜间, 晕染了蒙蒙的丧意与松懈, 他重复又说了一遍, 忍不住的泪被他眨进眼底。
蒙嘉殷目光久久看向朝家大门,他用力地扯了两下领带,压低西式帽檐。所有情绪都隐藏住,再看不清。
但蒙嘉裕知道,他终于轻松起来。
宋渺在朝家没待多少天,那股子隐约的惆怅劲儿还没彻底过呢,就和在蒙家时候一样待不住了。
她吃过中饭,好好睡饱了一回,然后就要去看戏。朝云连自家妹子的人影儿都没好好瞧个遍,便无可奈何地接到管家说,小姐又出门玩去的消息。
他先是叹气,又细细问有没有下人跟着,得到准确答案后终于松口气,这下子才能顺畅工作。
只不过,朝云还是惦记着宋渺,他在书房将朝家旗下产业上报的消息处理好后,坐立难安,最后还是打算坐车去梨园找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