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阿泽无奈地说:“你若想有精力继续监视弟子,这药就得按时按量地喝。”
妙心瞬间尴尬地接不过话。最后在阿泽一勺一勺的耐心喂食下,将整碗药喝个精光。
服药的第三日,妙心体热早已消退,精神也好许多,只是力气始终没有完全恢复。
她坐在床头,握了握自己的手,依然使不上太大的劲。兴许风寒还未完全驱散,彻底痊愈总该需要些时间。
妙心将阿泽递来的碗接过,仰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她思量再三,便把这段时期藏在心里的顾虑与他一一道明。
阿泽似乎意料之中,面无惊澜地反问:“如若弟子体内真有什么邪物,难道就不是我了?师父便不认弟子了吗?”
妙心严肃道:“邪物会侵入你的神思,令你意识不清,最终丧失理智。连自己都忘记了,如何还能是你?”
阿泽目光一沉:“所以师父倘或发现我体内有邪物,就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就如焚杀舅舅那般?”
妙心听言,错愕道:“你果然怨我杀了安晟?”
阿泽道:“弟子从未怨过师父,一刻也不曾。只是怕师父对我痛下狠心,将我给杀了,我便再也没法陪伴师父左右。”
说这话时,他眼底闪过一丝挣扎,最终消弭在幽深不见底的眸中。
他伸出双臂,像拥抱一般轻轻环在她肩头,在她耳畔意味不明地说:“师父,对不住了。”
妙心正诧异,他出手如电,点在她后颈和背部的穴位,封住她的行动。再迅速取出蛇皮做的绳子,将她手臂迅速缠在床头。
妙心尚在懵愣的状态,就被禁锢在榻上。
“你这是做什么?”脑子比平常迟钝的妙心方才反应过来。
她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她不仅穴位被封,体内的力量更如溃泄的江水,如何也凝聚不起来。
她猛然想起这几日的汤药,恍然大悟:“你在汤药中下了毒?”
阿泽并未否认。
妙心只能干瞪着他,怒道:“你怎不趁我病重之时为所欲为,何必多此一举熬药将我救醒!”
他坦白道:“修炼阴阳之术需双方都清醒才行,况且弟子怎能忍心师父受风寒之苦。”
阴阳之术……妙心愕然,这不是暹于昇说过的话吗?
“你果然被邪物操控!”她厉声质问:“操控你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师父即便看见了,也不一定知道是什么。”他说着,缓缓褪去衣物。
直到宽阔的胸膛展现在眼前,妙心看见了他心口之处往经脉方向延伸的诡异黑线,黑线宛若蜘蛛细长的八条腿,随着他的心跳而颤动。
妙心面色大变,惊恐地瞪大眼:“鬼蛊?!”
三界,唯有鬼王会用鬼炼蛊,不仅能毒害凡人的心,还能伤及神仙的心智。
她的师父就曾被鬼蛊所害,险些丢了性命。
鬼蛊的厉害在于,可以极限地扩张一个人的执念和欲.望,最终彻底改变被附身者的性情。
譬如发疯魔怔......
妙心愕然望着上方的阿泽,她原以为轮回簿上所说的疯魔指的是功力精元被她吸取后,导致他精神失常,最终疯癫发狂。
难不成是被鬼蛊所害?
***
纱帐垂落,药香靡靡。
昏黄的烛光透过白纱,在两人身上摇曳出忽明忽暗的光色。
妙心明知阿泽是受鬼蛊蛊惑,才变得偏执又恣肆,甚至不可理喻地要与她修阴阳之术。却在他燎起簇簇火苗后,心率尽乱。
阿泽低身在她唇边落下亲吻,仿佛品尝美酒佳酿,温柔又细腻。
妙心拼命压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开口斥道:“你并非真心想与我肌肤相亲,只不过被鬼蛊控制了意识,想要掠夺我的修为,达到增寿的目的。”
阿泽抬起头,目光缱绻地流连在她通红羞涩的面容上。
“师父到如今还不清楚我的心思?”他苦涩一笑:“我想与师父长久相伴,不只贪图一时愉悦,才想依靠阴阳之术尽快提升修为。师父为何不成全我的念想?难道师父对我不曾有过一丝半点的真情?”
他眉眼流露的情愫深沉而浓郁,将她视线紧紧缠住。妙心险些就要坠入他眼底那片幽深的情潭,失去辨别的能力。
他的感情不假,她深知这点。
而她何尝不是?
若非动了凡心,岂会义无反顾地决定陪他共度此生,哪怕历劫失败。
她自以为清楚轮回簿的生死线,便可顺利避开致使他寿尽的因素,包括绝不会吸取他的功力和精元。
她期盼与阿泽在道观安度一生,甚至暗暗在脑中构建二人将来的愿景。千算万算,却被突如其来的‘鬼蛊’将这一切狠狠撕碎。
她想,如果当初不应下暹于昇的请求,如果早点发现安晟夺取了暹于昇的肉身,如果那晚她察觉出真正的始作俑者是鬼蛊......是否就能保证阿泽如今无恙?
她蓦然想起陆判官曾说的话——不论轮回簿如何改动,只要生死线不变,该历的劫都会历。
轮回簿里写下了他们今生的命数,不论她是否知道剧情走向,也不管将要如何经历这些过程,生死线永远都不会消失。
阿泽终会死,这便是天命不可违。
妙心幡然醒悟,所谓情劫原来就是这么直白粗暴: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死去,却无能为力。尝到痛彻心扉之苦,彻底失去所爱,方能从迷醉的红尘中解脱。
“师父又在想什么?”阿泽见她呆呆茫茫不出声,手指抚在她眉骨,轻轻揉着。
妙心瞥了眼他心口的鬼蛊,冷下脸,偏过视线:“你不过是个被鬼蛊控制思想的傀儡,我在想什么与你何干?”
阿泽面上微沉:“我何曾是傀儡?”
妙心冷声道:“鬼蛊擅吃人心,你心中有痴念欲.望,它便以此为食,最终令你丧失理智。就像你舅舅那般,连同亲人也不放过,彻彻底底失去自我!”
阿泽将她的脸扳过来,道:“弟子从未失去自我,弟子想要的从来都是师父。”
妙心愤然道:“你明知心中有鬼蛊,却依然受它蛊惑,这不正是失去自我吗!”
“你曾自愿要将功力献给我,不求时日长短,只求与我相伴。而今宁愿夺我修为,也要满足你与我长命相守的妄念。却不知其实是鬼蛊想求得长寿,但它不敢附我身,便通过你来达到目的。”
捕捉到阿泽蹙眉似动摇,妙心气都不喘,急忙劝道:“你心中住着一个邪物,倘若再不收敛你的欲念,就要彻底沦为受它操控的傀儡!”
鬼蛊乃鬼王以世间飘散的残魂所炼的蛊,以痴恨贪怨为食。如若食不到,鬼蛊就会似久未饮水之人一般垂死挣扎。如此它才会主动离开,急忙去寻求另一具肉身。
妙心心有此番计策,却不想阿泽突然发怒:“那你就将我当作一心要将你囚在身边的邪物吧!”
他猛地倾身,发烫的胸膛压了下来。
妙心瞠目,话语从齿缝狠狠迸出:“你若敢胡来,我定杀了你……”
第二十七章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阿泽眼中掠过一丝痛色, 须臾敛为一池不起波澜的冷潭。
他道:“那汤药中掺有师父放在炼丹房内的松骨散,连续服用三日,药性早已渗入筋骨之中, 即便以师父的功力,也需五六日才能恢复。而绑住师父双手的是青蛇残留在洞中的蛇皮, 如此....师父要如何杀我?”
妙心错愕:“你何时去的炼丹房,又是几时出去取了蛇皮?”
阿泽指尖摩挲她的红唇, 轻笑道:“师父感染风寒昏睡了两日, 而我只需半日便能做足准备。”
原来那些日子的风平浪静不过是在等候时机, 妙心忽地松弛下来,失神地望着头顶纱幔:“原本的阿泽连我一丁点头痛脑热都会担心得夜不能寐、半步不离, 他绝不会趁我生病还有心思顾及其他。你果然变了......”
阿泽探入她眼中,想寻觅一丝他期盼的温度, 却被她眼中的冷淡凉了心。
他挫败地低头埋在她耳侧, 嗅闻她发间独有的茶香, 借此缓解心口的刺痛和灼烫感。
“弟子心中唯有师父,痴念便是师父,从未变过。但夜深人静之时, 弟子总会患得患失。师父修为强大, 若是有朝一日得道成仙, 必定如师祖那般,离开道观去往仙山修炼, 留我一人在此孤赏凄景。”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似呢喃自语。
“于我而言,师父就如天际霞光,尚未刻印眼中,转瞬就要消散。我连将师父紧紧拥在怀中的勇气都没有, 只怕稍微用力,你便会挣脱,而弟子不敢放肆。”
“可我实想放肆一回,将你牢牢锁在身边。蓦然发现一切皆是痴心妄想,因为不论我如何费尽心思,依然锁不住你的心。纵有满腔热情.欲诉于你,你看不见、不想看,也是枉然。”
听见他压抑的话语,妙心这才知道他心里竟郁积如此沉重的心结。
她着然有些心疼,安抚道:“为师从没想要离开道观,更不曾有你所说的:看不见亦或不想看。”
阿泽却沉默下来,片刻他撑起身,道:“即便师父不会离开,可我的寿命却远不及师父。你若有一天将我功力和精元吸尽,我就如同废人,终究被你抛弃,如何厮守终生?”
“为师不会夺你的功力,更不会吸你的精元。”妙心迎着他落来的目光,终是道明心意:“我所盼的也不过是‘望君情长、与君同心’。”
阿泽闻言狠狠一怔,眼中倏然泛起柔软的水光,沙哑又哽咽地唤了她一声:“师父……”
忽而,他眉头皱起,心脏犹如被荆棘勒缚般,疼得他咬牙喘气。
妙心看见他心口中央的黑色鬼蛊正渐渐扩大,触足拼命往四周延伸。
‘如若整颗心脏被鬼蛊侵蚀,便只有取其心,连同鬼蛊一并消杀。’——这是折丹仙尊曾说的话。
在八百年前那个凄冷幽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夜凉月无光,天色黯淡,被刺穿心脏的她虚弱地躺在地上,亲眼看着折丹仙尊将师父的心脏掏了出来。
那一幕,触目惊心。
她看不清师父和仙尊的脸,但能清楚的听见师父的心脏被拽出肌骨的恐怖声响。自他胸口飞溅的鲜血犹如锋利的刀子,划破昏黑的夜空,在她眼中烙出惊悚的血迹。
最后,师父的心脏连同鬼蛊在仙尊手中焚毁。她眼中所见的一切似乎都被飘散的血烟染红,就连天空也变成了怵目的暗红色。
折丹仙尊如同那夜的血色,成了她幼时的梦魇。
而后她大病一场,昏迷十天。
醒来后,她问姑姑:仙尊为何挖去师父的心脏。
姑姑告诉她,杀死鬼蛊的办法只有两个:将它封印在被附身者的心脏,再把心脏挖出来,彻底摧毁。亦或将被附身者封印在结界,直接焚杀。
她听言,却几分抱怨:仙尊法力无边,怎会对区区鬼蛊束手无策?只能用如此残忍的办法除去。
姑姑说:潜入你师父体内的是鬼王炼的鬼蛊当中最为凶猛的,如若不是仙尊出手,恐怕你师父性命都难保。轻则被抓去天庭永久封入噬魂狱,重则关入阿鼻地狱的万业渊,被火海焚烧,灰飞烟灭。
姑姑还说:神仙没了心脏不会死,这是仙尊以己之力保住你师父性命最为稳妥的方法。
可无论用哪个办法,身为凡人的阿泽都必死无疑,她岂敢考虑。
看着眼前正痛苦地捂着心口,面色苍白的阿泽,妙心忽而轻幽幽地说:“倘或为师不在,你会放下痴念吗?”
“师父不在?”阿泽愣了愣,不知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