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狭小密闭又无穷无尽的空间里的迷离际遇, 仿佛只是她半睡半醒时的一场幻梦。
下飞机时他们也走两边的不同通道, 岳凌霆比她靠后, 又被前面乘客阻塞, 一直到排队入境时才重新碰到一起。
能遇到也是因为她站着等他:“你……懂鲜卑语吗?”
岳凌霆回答:“会一点。”然后带她一同过边检。
他的表情动作言语都很端正, 没有逾越的举动。
这里的氛围与加厘截然不同,建筑物和室内装潢是民族风情与半个世纪前的复古范混搭而成的一种独特风格。每隔一段都有穿绿色军装的警卫站岗,姿势笔挺, 神情肃穆。年轻的鲜卑小伙儿身材挺拔,容貌英俊,但是没有人敢接近骚扰他们,有人想拍照也被工作人员制止。人们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连机场都比别处安静有序。
入境花了很长时间。所有的行李都被打开仔细检查,电子设备也要抽查里面的内容,安检员会反复盘问他们觉得可疑的人,包括出行目的、工作背景乃至家庭成员等等。
几百年前的古鲜卑语和现代语言有很大差别,何岚氲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词句,加上其中融合的汉语词汇,猜个大概。岳凌霆说的“会一点”,其实非常流利,他和工作人员交涉,对方笑了起来,像是言语上开了什么有趣的玩笑。
何岚氲的行李箱也被打开,安检员发现了里面的男式衬衫,用英语问她:“这是什么?”
岳凌霆代她回答:“是我的。”
“你们是什么关系?”
旁边检查手机的人点了点他,两人一起滑屏看了一会儿,然后再看他俩的眼光就有点诡异。
何岚氲一想到那些暧昧亲密的照片被别人看到,虽然这俩人是完全陌生的外国人,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幸好岳凌霆没有拍艳照的特殊癖好。
安检员用严肃审视的姿态说:“入境许可上显示你们都还未婚,并不是合法夫妻。”
看来这个国家不但制度上闭塞,思想观念也很保守。
岳凌霆搂住她的肩膀说:“这次回去后我们就结婚了。”
何岚氲僵着没说话。安检员看了看他俩说:“恭喜。那你们就是共同体,如果任何一个在我们国家有不恰当的行为,另一个也要承担连带责任。”又转头对电脑前的同事说了句话,好像是“备注夫妻关系”之类的意思。
过了安检岳凌霆就放开了她,说:“博物馆会派人开车来接我们,应该已经到了。”
来接机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似乎已经跟岳凌霆很熟了,对他非常热络。两人熟练地用鲜卑语交流,岳凌霆向他介绍何岚氲:“这位是从曙风屿借调来的,生物技术方面的专家。”
中年人说:“这么年轻,能信任吗?”
岳凌霆向她翻译:“他夸你很年轻。”又介绍中年人是博物馆外事办的主任,姓元。
何岚氲和元主任握完手,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一下,免得尴尬:“我能听懂一点点。”
岳凌霆挑起眉:“你怎么会的?”鲜卑语算非常冷僻的语种,国际交流也几乎没有,除了像他这样的奇葩,很少有人学。
她没法说我是做梦的时候跟他们的老祖宗学的,就编了个理由:“穆辽远为了研究鲜卑史,自学语言,我就跟着学了一点,不过不会说。”
“你还真是以他为中心。”岳凌霆嗤道,转开去和元主任说话。
元主任是和司机一起来的,接了他俩开车回博物馆。巴林的街道宽阔整洁,就是路上没什么人,车也很少,有的十字路口还依靠交警指挥,更没有电子监控。建筑物都很矮,很少见到五层以上的高楼。
这个城市自古以来就是鲜卑人的首都,南迁后也是作为陪都存在,没有经过严酷的战乱,气候干燥寒冷,市区随处可见各种古迹,保存得也算不错。
元主任说:“岳先生对巴林很熟悉了,就辛苦你讲解一下吧,我说了也要麻烦你翻译。”
何岚氲转头问:“你来过很多次吗?”
岳凌霆说:“合作当然得实地考察,不过我只知道特别有名的,比如大皇宫这种。”他指了指车窗外刚好经过的皇宫围墙。
何岚氲一直没有问过他促成这项合作的动机。穆辽远是为了自身的兴趣、前世的感召,那岳凌霆又是为什么?这里并没有太多商业价值可挖,风险和阻碍倒是不小,他也没有表现出对鲜卑文化有什么特别的痴迷。
她转回去看车窗外的街景。转过皇宫棕褐色的巨石城墙,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座奇特的高台,比周边的建筑高出一倍,底座用砖石驳成,中段木结构,但顶部好像缺失了一部分。
何岚氲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等了一会儿没见人应声,她回过头去看岳凌霆,他抿唇望着窗外,看不出在想什么。
知道就回答,不知道就帮忙翻译,一声不吭是什么意思?忽然不想理她了吗?
她只好用英语又问了一遍元主任。
元主任没有注意到其间的异样,仍然用鲜卑语回答:“那是魏朝时期萨满教祭祀用的祭坛遗址,原来上面还有一座尖塔,因为太高,被雷电劈中焚毁了。祭坛下面就是我们博物馆,离得很近,您有兴趣随时可以过去参观。”
这段话很长,但何岚氲大部分都听懂了,因为其中好几个特殊词汇,她都曾经听过。
元主任先带他们到博物馆旁边的招待所入住,说:“二位长途旅行辛苦了,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再来接你们。”
元主任走了,只剩他们两个人,气氛有些尴尬。从刚才看到祭坛开始,岳凌霆就一直沉默不语。
招待所的服务员把他们带到三楼,两人的房间也挨着。进房间后,何岚氲叫住服务员问:“两周前有没有一队我们国家的人住到这里?”
涉外招待所的服务员也略懂英语,回答说:“他们也是国博的客人?历史的?”
“对。”
服务员说:“这里是贵宾区,他们住在四号楼。”
“我能去拜访吗?”
“可以,四号楼服务台登记,但恐怕此刻他们不在。”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钟,考古队的人大约已经出去了。何岚氲说:“谢谢,那我等他们晚上回来了再去。”
打开行李箱拿东西时她才发现岳凌霆的两件衬衫还在里头,忘了找机会给他,现在送过去好像又不太合适。服务员也离开了,她不想在没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和他见面。
她把那两件没拆封的衬衫暂时放在床尾写字台上。飞机上后半夜她睡得很好,此刻并不困倦,整理完东西就无事可做。电视只有鲜国自己的国际频道,没有网络,手机也无信号,难怪穆辽远只能用博物馆的电话打回家。
写字台上摆着英文版的《战争与和平》,是仅有的休闲途径。她拿起来翻了两页,心情浮躁,完全静不下来看这种书,又放回原处。
她走到窗边拨开窗帘,想看一眼能不能找到四号楼在哪里,却正好望见那座被雷劈坏的祭坛,离招待所只有几百米。顶部的塔焚毁后作了修缮,变成平顶高台,历经百年风雨,显得古朴而沧桑。
元主任说随时可以去参观,也许……她应该先去那里看一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再熬夜了,调整作息,更个短小君。
第36章
岳凌霆的出现打乱了何岚氲的人生。
从小到大,她从未觉得有什么人或什么事如此不受她控制。不管是学业, 还是穆辽远, 只要她稍微花些心思, 都是心想事成、手到擒来。
她一直担忧自己会蹈贺兰韫的覆辙, 但是三年过去了,穆辽远和她的关系始终不咸不淡地维持着, 虽然不像其他恋人那样浓情蜜意, 但他谨守着男女朋友之间该有的忠贞。
她所忧虑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反而是她自己这边出现了意外状况。
岳凌霆还对她说,上辈子见过。
自身的离奇经历让她无法把这句话仅仅当做搭讪的套路来看待。咖啡馆初遇后不到两个月,他通过父亲的关系进了她所在的研究所。她发现他听课时需要戴助听器, 据说是天生耳疾。
这个特征马上让她想到了前世的某个人。
所以当她再一次进入贺兰韫的小院,看到两个人并排坐在月下的花台上,贺兰韫慵懒地靠在侍卫的肩头时, 她忍不住心头打了个突。
贺兰韫向她走过来, 她迟疑地问:“你们俩这是……”
贺兰韫手里提着一壶酒,似乎有些微醺, 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你想到哪儿去了, 他可是我的奴隶。”
何岚氲身为一个现代人, 自然无法对这种等级社会里壁垒森严的阶级观念感同身受, 不过她大概能理解。在奴隶主眼里, 奴隶不算人,何况他还是从原始丛林里出来的野人。
“不过现在,除了他, 也没人敢跟我亲近了……”贺兰韫转头去看侍卫的背影,他站到院子门口,一如既往地岿然沉默,“谁也不能长久地陪着我,包括你。但是他不一样,他还有近百年的寿命,我不放他自由,他就一直属于我,可以陪我到白发苍苍。”
她转回来看何岚氲,觉得她和上回又不一样了:“你那边又过去了多久?”
何岚氲说:“三年。”
“难怪看着比我大了一点,”贺兰韫打量她,“我这里还是只过了一年。”
一年里却发生了很多事。从扶余抢来的长寿果也未能挽救皇帝的性命,皇长子在皇权角逐中胜出,登基为帝;原来的皇太弟虽然落败,但势力依然不容小觑,新皇帝封他为皇太叔,以作安抚;沐漻渊作为新帝的肱股心腹,自然青云直上,现在已经跟贺兰将军平起平坐;连绿夭的父亲都得到平反追赠,皇帝亲自给他们俩赐婚,定于明年夏六月成亲。
何岚氲注意到其中一个细节:“她不是教坊的歌女吗?为什么会平反?”
“罪臣之女,没籍为奴。”贺兰韫随口带过,转而问她,“你呢,有什么新的事发生吗?”
何岚氲想了想,没有告诉她岳凌霆的事,只说:“我毕业了。”
“毕业是什么意思?”
“就是……出师,不再是学徒,要自己独当一面了。”
“原来是这样。”贺兰韫恍然大悟,“小时候我们亲密无间,天天在一起作伴,以为一辈子都会如此。长大了以后,却只有有事才会碰到一起。”
何岚氲想,其实儿时的伙伴、少年的同学朋友,又何尝不是如此。
贺兰韫又说:“我也‘毕业’了。”
她把何岚氲带进房间,给她看挂在衣架上的崭新礼服。那件衣服长及曳地,以黑色锦缎为底,前后绣满日月山川、鸟兽虫鱼,以及特殊的图腾符号。
“过完新年,姑母就要传位给我了。”
何岚氲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要做祭司?”
他们的祭司是一种地位崇高、但要求苛刻的神职人员,必须是纯洁的童男童女之身,终身侍奉神祗,严格禁欲守戒,当然也不允许辞职跳槽。
这在何岚氲看来显然很不人道,不过她也可以理解。
她沉默了片刻,犹犹豫豫地说:“其实,就算没有沐漻渊,以你的家世,也完全可以找到其他匹配的人……”
贺兰韫嗤笑道:“穆辽远也不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张刚刚认识不久的面容,然后赶紧甩开了。贺兰韫说得没错,她这样的人,宁可放弃俗世姻缘去走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也不可能屈意将就。
“我这是为了你呀。虽然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但是你可以,不是一样完成了我的心愿吗?”贺兰韫仰起头,将剩余的残酒尽数注入口中,随手一甩,银质的酒壶骨碌碌滚到墙角,“可惜以后不能再品尝美酒了。”
何岚氲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为了她?
然后她看到桌子上摊着几张图纸。
那是一组建筑物的透视图,一座刀锋般的高塔,分为三段。底座是方正的梯台形,没有画细节;中间用木头建造,详细地标明了木柱的尺寸、卯榫结构的三视图等细节;最顶上是一座瘦长的铁塔,顶部的尖针更是长达五米以上。此外还有一些辅助图纸,包括滑轮、杠杆、导轨等等。
这显然出自现代人的手笔,但何岚氲从来没有给过她这些东西,也不懂建筑和机械。
“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贺兰韫没有回答,反而问:“漻渊和那个低贱的歌女互许终身,说什么生生世世都要做夫妻,而你那边过了这么久,却还没有出现别的女人把他抢走,你知道为什么吗?”
何岚氲抿唇不语。
“因为明年的六月初八,我会以新任大祭司的身份重开夏祭,祝贺陛下登基,并亲自为他们俩主持婚礼。新娘的礼服用金丝银线绣成,典礼上她会按照我们祖先的仪式、在特定的时辰登上高塔,向天祈福。这时风雷涌聚,天神的审判将从天而降,将这个异族妖女劈为焦炭,他们就没有生生世世的姻缘了。”
何岚氲震惊于她的计划,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的父亲以巫蛊妖术致罪,至死也不肯交代是谁指使,现在真相大白了,妖孽化作他女儿的模样蛊惑了他。”贺兰韫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绿夭,名字起得真好,多适合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