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那边,没有任何可牵挂的人了吗?”秦诺追问道。
方源身形微颤,没有回答。
秦诺立刻道:“不想说也没关系。”
方源斟酌着言辞,开口道:“那里曾经是臣的故土,要说没有留恋,是欺骗皇上。但是世事无常,臣为南陈已经舍生忘死,尽忠职守过了,所谓牵挂,也已经如落花流水,前尘往事,遥不可及……”
很传统的回答,只是之前自己提起南陈,方源眼中那一瞬间的失落,秦诺没有错过。嘴上说着没有牵挂,但是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不可能没有任何深刻的痕迹吧。
“那么,这边呢?有什么值得你牵挂的吗?”
方源沉默地低着头。
秦诺稍稍有些失望,却也在情理之中,至少,眼前这个人没有选择欺骗自己。
他笑道:“起来吧,虽然现在还有些遥远,但是有一天朕希望你能有新的牵挂,在朕的身边。”
不等方源回答,他转过身:“走吧,练功的时间到了,去演武场活动一番。”
将郁闷放到一边,带着人往演武场方向走去。
跟在后面,方源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帝王将相他也曾经见过不止一位,但眼前少年这样的天子,实在让人……无法形容。
晚上批阅完奏折。秦诺重新将伴读的备选名单翻了出来。
指着第一个名字,问道:“霍承光是你们二叔家的儿子?”
“三弟是二叔的嫡子,可是霍家这一辈男丁里面最被看好的。祖父曾经赞他是家族的千里驹呢。”霍幼绢在旁边帮他调制茶水,一边笑道。
秦诺对霍家的内务也有所了解。
霍家如今有三房,其中霍东来是嫡长子,继承了颖国公的爵位,自身也才干非凡,朝中大员。只是他子嗣艰难些,原配夫人多年未曾生育,最后只留下了霍幼绢这一个女儿,之后续弦倒是生育了好几位儿女。
所以霍家第三代里面年龄居长的都是二房三房的人。
“父亲之前与母亲感情很好,母亲多年无子,父亲也没有停房内侍妾的避子汤,说不想让庶子先出生。”谈起自己的家事,霍幼绢有几分惆怅。她的生母难产身亡,她从未见过母亲,是祖母将其教养长大的。
父亲虽然很快续娶了新人,但对自幼丧母的长女极为怜惜,从小家中她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很多姐妹暗暗嫉妒,也无话可说。之后她入了霍太后的眼,时常入宫,格外宠爱,在众姐妹中的地位就更加超然了。直到后来……
“你和祖母的感情一定很好。”
“算是吧,前年,祖母病逝的时候,我恨不得以身代之,”霍幼绢神情复杂,顿了顿,继续低声道,“可是……后来,我才知晓,当年母亲之所以会难产身亡,未尝没有被祖母逼凌过甚的缘故。”
霍东来作为族长,却迟迟未有子嗣,他又偏偏尊重夫人,不肯要庶出的。眼看着二房三房子嗣一个个往外冒。长房却毫无动静。老夫人自然格外心急,但自家宝贝儿子是绝不会错的,都是娶妻不贤,来了个不下蛋,却还要偏偏淑房独宠的。
从此家中便免不了争斗。后来听嬷嬷们讲,母亲最后那几年郁郁不乐,有身孕的时候也彻夜难眠,最后生育难产身亡。虽然很难说两者之间有必然的联系,但是……
这世上最难说透的果然还是人心。之后祖母对自己格外怜惜,未尝不是愧疚之下的补偿心理。
秦诺则感叹着:“果然家庭成员一多了,内宅就容易出事儿。”
霍幼绢一愣。
秦诺继续说道:“所以朕的心愿,从来不是佳丽三千,而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
!霍幼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这个时代,尤其身为九五之尊,这样的承诺是何其珍贵!
虽然钟情于秦诺,但是霍幼绢并未奢望过一夫一妻,这个年代男子都是三妻四妾,像自己父亲那样,成亲七八年都无子嗣,却一直不肯纳良妾,只有两三个通房的,已经是痴情好男人的典范了。而裴翎这种属于凤毛麟角。
尤其秦诺当了皇帝之后,如果说只是王爷,两人还有些回旋余地,但皇帝的首要任务之一就是延绵子嗣,确保皇室血统。
“皇上……”霍幼绢想说什么,却感觉言语乏力。
秦诺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笑道:“这是朕的承诺。先不要说什么将来那帮老古董会抗议之类的话语,反正朕会努力的。”
霍幼绢用力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红,旋即又笑起来。
她知晓,完成这个心愿和承诺只怕会无比的艰难,虽然顺利转职女官,但是她头顶还是有着先帝妃嫔的标签。
她不同于那些放出宫外的妃嫔,都是些出身小吏之家的姑娘,册封的也是低等的才人美人,她是领过宝册,上了宗谱的人。甚至就算那些出宫的姑娘,这些日子在宫中听到消息,也有两个被家人送入了庙中清修,言明了是绝不会再嫁的。
这样的她想要登上那个位置,距离遥远,艰难重重。
不过无论多么艰难的道路,她都不愿意放弃,只因为那个美梦实在太诱人了!
秦诺不想让霍幼绢多伤怀,便将注意力又转回到伴读人选上来。
征询了一下她的意见,很快圈定了几个人选。
第74章 霹雳营
御书阁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
这一天秦诺下了早朝, 去慈宁宫请安完毕,来到了御书阁。
四位伴读都已经在房内等候良久了, 见到皇帝过来, 立刻跪地行礼。
伴读中两位是宗室,其中秦芳是礼亲王的老来子,礼亲王是如今宗室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了, 上次因为生病, 逃过了温泉行宫的大屠杀, 可惜其世子和几个儿孙都折在了里面, 只剩下这个平日里最不起眼的儿子, 同样因为生病没有跟随, 逃过了一劫。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庶子瞬间变成了王府的独苗儿, 如今被整个王府当做眼珠子似得疼惜着。
见了秦芳, 秦诺算是明白体弱多病是什么概念了。秦芳容色秀美,脸色却苍白得很,听说是先天就有不足之症, 一年里一半的时间都要卧床休息。
这样的病秧子还要来伺候自己实在有些残酷啊!只是御驾读书,向来要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宗室为伴读的,这个是传统。
当然,优先考虑的应该是自己的亲兄弟,奈何秦诺的亲兄弟们……
而除了秦泽秦勋,宗室里出身最高,年龄合适的,只有这个秦芳了。秦诺也很无奈啊!
另一位宗室叫秦撼, 是旁系,大周采取降级承爵的政策,秦撼的家族血脉已远,还是在上次的宗室大晋封中,被提拔为国公的爵位。如今有幸被选择为伴读,更是一飞冲天。他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看向秦诺的眼神都带着激动。
秦撼旁边的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眉目英挺而深刻,一举一动都颇有章法。他叫姜颂,出身大周名门。姜家历代忠勇,是大周宿将,子孙多有保家卫国,战死沙场者,可惜家族近年来人丁不旺,已经略有衰败之象。姜颂的父亲曾经跟随裴翎远征南陈,死在了沙场上,他面前算是裴翎一系的人手吧。
不得不说,在四个人中,最让人眼前一亮的还是霍承光,霍家人天生的好相貌,年纪虽小,已经有魏晋风流之姿,气度清华,举止文雅。
论理,皇帝的伴读,可以选择更多,十几二十几个都是平常。但秦诺并不想将身边的人事关系弄得太复杂。
来到书房内,今天前来为秦诺讲解的是大儒蔡太然。
曾经担任过文华殿学士,太子太傅,还是天下闻名的松山书院的副院长,饱读诗书的底蕴,从他那长长的白胡子和鼻子上的厚镜片就能略窥一二。
天地师君亲,论理,弟子是要对师长行礼的,但是帝王尊贵,不可能折腰,这项重要的任务就要由伴读的宗室来完成了。这也是为何皇帝的伴读必须有一位近亲宗室的原因。
秦芳上前,替秦诺带着众人行拜师礼。
礼毕,然后在小太监的扶持下站了起来。只是个简单的礼节,秦芳脸颊就浮起一抹红润。
然后是君臣之礼,蔡太然向秦诺行臣子之礼。
秦诺亲手上前扶起。
这一套礼节下来,讲课才正式开始。
待众人落座,蔡太然开始讲解,今天的课程是《大雅桑柔》篇,这是一首劝谏君王要安民保民的长诗,
不愧是博学鸿儒,蔡太然不仅文采斐然,而且言辞犀利,讲解起典籍来,妙语如珠,让人听着不由自主感觉到信服。
秦诺听着,渐渐品出不对味儿来了。
蔡太然对课程的内容反复讲解扩充,重点围绕着“四牡骙骙,旟旐有翩。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於乎有哀,国步斯频……”引经据典,列出诸多历朝历代因为国君沉迷武勋和攻伐,而导致百姓苦不堪言,流离失所,甚至国破家亡的惨剧。
自己不过是这些天往禁军五卫的营地多跑了几趟,至于吗?
也许是因为自己是打着考察演武堂讲习的旗号,朝臣们也不能公然劝谏,于是只好用这种隐晦的提醒了。
秦诺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偶尔蔡太然问起皇帝的看法,一概回答:“太傅讲得很好,果然发人深省,朕深有醒悟。”
对这样的好学生,蔡太然也不可能多说什么,御书阁的第一天课程,就这样其乐融融地结束了。
伴读们依照规定散去。
秦诺回去用午膳,下午,他继续按照原定的计划,去了城东的霹雳营衙署。
禁军五卫的大本营和部队都驻扎在城外,而城内的办事衙门则距离不远。
前几天秦诺刚刚走了神策营和神兵营,今天轮到霹雳营。三家的衙门口只隔着一条街。
闲暇时候秦诺忍不住想,距离这么近,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会有事没事打起来吗?
与前两天一样,秦诺没有摆开天子仪仗,直接带了几十个侍卫,轻骑快马,微服出行。
霹雳营这边早已经收到御驾即将来到的消息,秦诺抵达门前,远远地便看到跪了满地的人。
霹雳营的统领戴德耀带着两位副统领裴拓和任惊雷在门前率众迎接。
难怪都说霹雳营的平均年龄是五卫中最年轻的,连统领戴德耀也不过三十几岁年龄,眉目清隽,眼神锐利。
秦诺到了营地小广场上,下了马,笑道:“诸位将军甲胄再身,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了。朕只是日常巡查,并不想过分惊扰了诸位。”
众人这才起身,簇拥着年轻的皇帝进了营地。
“留下几位向导,众位爱卿各自忙碌即可。”秦诺简单地吩咐着。
身为皇帝就是这么不自在,到哪里都是一大群人围着,昨天在神策营也是如此,自己虽然说了让他们各忙各的,自己随意看看,但是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本来以为今天在霹雳营也是同样的待遇,没想到戴德耀恭顺地行礼应承了,然后,留下任惊雷当自己的向导,拉着裴拓还有一众将领退了下去。
这么令行禁止?画风好特别啊!
秦诺正惊讶着,跟着任惊雷拐过回廊,到了后院,才知道为何众人如此乖顺听话。
裴翎拾级而下,跪拜下来:“微臣参见皇上。”
没等他跪倒在地,秦诺立刻上前扶住,笑道:“将军无须多礼,没想到在这里见到将军。”
裴翎顺势起身,笑道:“臣也没有料到,皇上如此快地驾临霹雳营地。”
这话听着好像意味深长啊,难道是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敢踏足你们的地盘了吗?没必要吧。
秦诺一脸诚挚:“禁军诸位都是我大周肱骨,也是国家太平之柱石,朕早就想亲眼看看。”
虽说上次自己把裴翎一伙儿人耍的够呛,但大家都是同殿称臣,你看人家霍东来贾辟他们就没有这么多别扭,前天在神策营里一片和乐。
裴拓那小子,刚才在门口见了自己,还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年轻人多也有点儿不太好,血气太盛了,就不懂得迂回一点儿。
裴翎微一示意,身后的任惊雷躬身退下。
“皇上不责怪臣没有出门相侯?”
“将军还在病中,朕岂能不体谅。”秦诺笑道。他对这些虚礼是真不介意,虽然历史上有些帝王将相极为看重阶级之别和以此建立的森严礼节规矩,但他绝对不是。
其实登基之后,秦诺提出过让裴翎复朝,但是还是被以伤势未愈而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