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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
    唐缈明白他的意思,司徒湖山也说自己是川军,那老头儿当年就是与唐福根、唐福贵一起奔赴战场的喽?
    可惜死人不会讲故事,否则必定是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
    唐缈在棺材前给唐福根、唐福贵都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转身往上走。
    第三口棺材里放着一张女性的照片,叫做唐红映。
    她长得并不好看,眼睛太小,嘴巴太宽,鼻梁又不够挺,可满脸的温柔敦厚让人心生亲近。姥姥叫做唐碧映,所以唐红映的身份也不用猜了:唐家的另一位丫鬟。
    唐红映死于1941年,享年23岁,相框背后还注明了她死于重庆大轰炸。抗战期间重庆经历过无数次大轰炸,炸弹下亡魂数以万计,唐姑娘就是其中之一。
    唐红映居然也穿着军服、戴着军帽,但没有写明她隶属于那支军队,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李清照的诗: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唐缈给唐姑娘磕了一个头,继续向上右拐。
    第四口棺材里的人叫做唐福顺,他人如其名,脸上带着讨喜的顺从。他几乎是一个中年人了,穿着下级军官的尼子衣服,淳于扬认出来后说他是少尉排长,隶属于川军第20军。
    继续往上。
    第五口棺材里的人从名字来看应该是唐家的正主儿,叫做唐如铮。
    唐如铮去世时只有十七岁,并非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校园里。照片背后“国立中学”的字眼,让人看了心生唏嘘。他只留下一支钢笔,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遗照前。
    第六口棺材里的人叫唐如铉,字克柔,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照片之后明明白白地写着:隶属于军统特务处行动组。
    淳于扬点头:“哦,这是个军统的人。”声音十分平淡,显得毫无意外。
    唐缈问:“你知道他?”
    淳于扬说:“我不知道,只是猜到了。其实并不奇怪,这里是陪都重庆,是军统的大本营,军统在鼎盛时期特工规模有五万多人,除了高层和译电组以浙江江山人居多,其余人员都是就地招募,你们唐家子弟参加军统是顺理成章的事。”
    唐缈问:“为什么是浙江江山?”
    淳于扬回答:“因为军统的特务头子戴笠戴雨农是江山人,他觉得老乡比较可靠。”
    唐缈蹙起眉头问:“表舅爷难道就是这个‘特务’?”
    “有这可能。”淳于扬不敢确定。
    唐缈说:“那么姥姥呢?她也是军统的?”
    淳于扬说:“可能吧。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只是后来名声臭了,其实在抗战中立下过汗马功劳,说它能抵得过几十万军队也不为过,日军要偷袭珍珠港的情报就是由军统局首先截获的,可惜美国人不信,否则哪会遭受那样的重创。”
    唐缈自嘲笑道:“我们这家人真是不简单,有特务,有劳改犯,有投毒分子,有国民党反动派,有假道士,有落榜生,看样子还只有我爸形象正面一些。”
    淳于扬却没能笑得出来,只将背后司徒湖山的遗体托了托。
    第七口棺材里的人叫田敏生,是这里面唯一不姓唐的人,看上去像个会计。小重庆也姓田,两人应该来自同一个田家。
    第八口……
    第九口……
    第十口……
    “你发现了没?”淳于扬说,“他们没有留下身体的任何一点东西,没有遗体,没有骨灰。”
    唐缈发现了,问:“是不是埋在别处了?”
    “也可能是家族习惯,从来就不留。”
    唐缈想到姥姥是留了唐竹仪的头发的,心里一阵唏嘘。
    他们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棺材,看见了越来越多的照片,认识了越来越多唐家的人,他们有男有女,男性为主,有老有少,少的居多,无一例外都死在了那场战争中。
    唐缈突然想起有一次和唐好聊天,唐好说家里原本有几十口人,后来不知为什么,一个都没留下。
    他们不是没留下,而是把命献出去了,去打一场必须献出生命的战争,甚至连自家子孙都不知道在这地下居然有一座英灵殿。
    唐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受了很大刺激,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默默地站着,指尖微微颤抖,等到他终于鼻酸眼热,悲欣交集,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
    见淳于扬一眨不眨望着他,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刻意掩饰说:“我怎么感觉跟逛烈士陵园似的……”
    淳于扬说:“祖国有难,汝为前锋,你的家族有这么一段历史,你应该觉得光荣才是,为什么反而害羞起来?”
    唐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羞,他连耳根子都飞上了嫣红,突然蒙住脸感慨了一声:“这样的祖宗,怎么会生出我爸和我来,简直配不上……”
    淳于扬问:“你爸怎么了?”
    “庸庸碌碌、斤斤计较的小市民啊。”唐缈说。
    “你又怎么了?”
    唐缈说:“我……”
    他心想还问我怎么了,我是什么样你不是非常清楚么?
    淳于扬摇头说:“我不觉得,烈士曾经也是普通人,不能因为他为国牺牲,就把他的生平经历拔高到圣人的程度,普通的祖宗生了普通的你,有哪里不对?”
    唐缈凝视他数秒,突然猛拉他一把。淳于扬原本就背着一个人,并且尸体比活人还要沉重些,一拉之下便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唐缈便强摁着他的脑袋给这满山棺材磕了三个头。
    淳于扬背上司徒湖山的遗体也随之上下点动,看上去跟唐缈和司徒湖山祖孙联合起来迫使他似的。
    “怎么了?”淳于扬磕完了头困惑不解地问。
    唐缈闭上眼睛用力想:列祖列宗,各位烈士,这个人我已经替你们预定好了,等再过几十年他死了,我一定把他埋进来陪你们!让他天天一本正经、引经据典、但是甜言蜜语哄你们开心!之前不行,之前我还要用,别让他那么早死!他要是不能长命百岁,找你们算账!!
    离离也不知道怎么了,催促说:“别耽误时间了,快把老头儿放下来啊。”
    上方还有棺材,但由于身处阵法之中,不知道具体数目,甚至连方位都不清楚,只知道每一口棺材里都已经有人。他们背着司徒湖山又走了十多分钟,还是没找到地方放下他。
    “这里我们走过的。”唐缈说,“那口棺材里是唐如铮,十七岁就被炸死的那个。”
    淳于扬说:“他不是被炸死的,你看他照片背后的题词中虽然没有写明死因,但诗句中带着‘荆轲’两个字,所以他应该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比如说刺杀。”
    “十七岁?刺杀?”唐缈问。
    “十七岁也可以当个死士了吧。”淳于扬说。
    再说你唐家专门从事刺杀的死士可远不止唐如铮一个。
    唐缈收住脚步说:“往回走吧,我感觉再往上面去也找不到空的棺材。”
    他们掉头向下,特地按照逢弯左拐的方法走,结果却不对,三个人牵着唐画花了十分多种在半山腰绕来绕去,不得要领,越绕越糊涂。好在这时候唐缈在台阶边上看到一具已经倒伏的棺材,里边居然是空的,想必是早年间就被弃用了。
    唐缈凑近去看那口棺材,除了有点儿脏,略缺了一个角,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好,但是内部没有镌刻刘湘将军的遗命,不符合司徒湖山的要求。
    所有棺材都是就地取材,石料较软,拿指甲稍微用力些都能刮下粉末,淳于扬于是建议:“要不咱们自己刻吧?”
    于是简单清理了一下棺材内部,将司徒湖山的尸体放入,淳于扬掏出钥匙低头想了一会儿,在棺材上一笔一画地刻起来。他记忆力极好,看过或者听过一遍的东西都能记个八九不离十,遇到记不清的地方,就叫唐缈去其他棺材上看。
    ……予此次奉命出师抗日,志在攻赴前敌,为民族生存,为四川争光荣。
    尤望我川中袍泽,一本此志,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
    刘湘将军四十八岁与世长辞,他的灵柩从战场一路向西,返回川中,万千民众夹道哭迎,葬于武侯祠侧。
    终于,司徒湖山也入棺为安。
    唐缈将老头儿的头发捋整齐,脚放平,双手交叉在胸口作休息状。随后拍了拍他的脸,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伏在棺材壁上低声说:“表舅爷,不对……叔爷,咱们就此别过了哈,早知道和你老人家只有这么几天的缘分,我应该多孝敬你才对,给你多买点儿烟酒点心,不能和你顶嘴吵架。前几天我要是说了你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我都是有口无心的,希望你成仙以后,在马克思同志身边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成为一名政治理论和业务水平相辅相成的优秀道长!但是取得进步、获得表扬之后不要托梦给我,我害怕!”
    淳于扬扑哧一笑,自从掉进这个洞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笑,尽管不应该。
    唐缈问:“我这儿说悼词呢,你笑什么笑?”
    淳于扬忍不住又笑了两声,说抱歉。
    唐缈不高兴了:“你行你上啊,来来来你来说!”
    “我不说了,你说的那些足够了。”
    “那么我说的好不好啊?”
    “好,非常好,高度够了。”淳于扬表现出了求生欲。
    蹲在一边的离离大声地问:“咦?我铁棍呢?”
    唐缈说:“好好的找铁棍干什么,还想敲我?”
    离离说:“淳于扬伏低做小恶心巴拉的,我看得眼睛都疼,想把他废了。”
    唐缈刚想说话,离离却一脸鄙夷地跑了,结果此时路边棺材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头,将她吓得放声尖叫:“啊啊啊啊啊——!!”
    她原本胆子挺大,可惜几天来饱受挫折,人也不由自主变得战战兢兢。
    淳于扬听到动静飞快地抢到她跟前,看了一眼说:“自己吓自己?”
    从棺材里骤然出现的哪里是什么人头,分明是一块圆形指示牌,大概是离离跑动时踩到了某个机关,让那东西弹了出来。
    指示牌上写着再简洁明了不过的四个字——“前方直行”,意思就是说前面那个弯道不要右拐了,免得跑偏。
    唐缈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被离离吓的)说:“哎呀,我们刚才第一次经过这里时,是不是走错路了?”
    淳于扬说:“好像是。”
    幸亏为了替司徒湖山寻找棺材,他们往回走了一段,否则仍旧按照“逢弯右拐”的法则前进,说不定又会被围困在阵法中,走到精疲力竭也脱不了身。
    说到精疲力竭,几个人确实也累了,便席地而坐,短暂休息。在食物短缺的时候,疲劳就更加难以恢复,因此越坐越饿,越坐越瘫软,连动弹一下手指都不太愿意。
    “还是要尽快出去的,”淳于扬劝说,“都起来吧。”
    道理都懂,但人毕竟不是神仙,哪可能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赶路呢?赶路也就罢了,偏还要担惊受怕。
    离离叹了口气说:“我还是得找我的铁棍,用来当根拐杖也好啊!”
    听她再次提起铁棍,唐缈便摸了摸自己受伤的左臂。在升降梯底部的时候,他被离离一棍子敲得几乎骨折,现在过去了几个小时,绝大部分疼痛已经缓解了。
    他心中窃喜,觉得自己这副身体还挺争气,捞起袖子来看,只见刚才挨了打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道淤青,但是按上去依然酸痛。
    他将伤处给淳于扬看,还没来得及得意,后者眼神一闪,突然用指甲在他胳膊上划了一下。
    唐缈飞快的缩回胳膊,惊问:“你干嘛?”
    淳于扬说,你自己看。
    那一道指甲痕划得颇为用力,唐缈皮肤上先是出现了白印,随后泛红杠起,半天不能消下去。
    唐缈有些恼火:“你弄我干嘛?”
    淳于扬却一脸纳闷,说:“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反而……不是同一种东西么?”
    “你说什么?”唐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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