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出口,他才发觉自己的嗓子竟已哑得厉害,禁不住咳了几声,装着温水的玻璃杯已被送到了唇边。
一整晚的劳心劳力,年轻医生的右手已有些不堪重负,微微打着颤,水却依然端得平稳。
顾平明抬手接过水杯,抿了两口放在一旁,另一只手小心翼翼覆上他一伤再伤的右肩。不敢用力,只虚虚拢着,眼底墨色却凝得几乎滴成分明疼痛。
“不疼。”
猜出了他的念头,陆白羽眼中透出浅浅笑意,温秀眉梢柔和地弯了弯,谨慎地估量过浴缸剩余空间的大小,也撑着缸沿迈了进去。
顾平明微怔,下意识张开臂膀,让他的小大夫靠上来。
陆白羽蜷膝伏在他腿间,在温热水流里俯身,贴上顾平明的胸口,闭上眼睛听着他胸腔里的呼吸音。
单薄的身体安安静静偎在胸口,纤长翦睫被水雾氤氲,微微颤动着,神色依然透出一贯的专注柔和。
胸口纠葛着的情绪被温柔的碰触轻缓释开,顾平明抬手抚上年轻医生服帖的发尾,胸口轻缓起伏。
居然真的一点都不疼了。
对于自身状况的关注只一瞬就被新的念头占据,顾平明低下头,陆白羽身上依然穿着回来时的衬衫,没来得及换下,虽然被热气蒸了一阵,贴上肌肤时却依然能察觉得到分明凉意。
心口止不住隐隐发涩,顾平明环臂揽住丝毫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年轻医生,低头轻轻吻着同样冰凉的发顶。将整个人都圈进怀里,让花洒的水流正好能落在陆白羽的身上,抬手去解他衬衫衣扣。
陆白羽的手在领口阻拦一瞬,被他握着移开,一颗颗扣子依次解下来。
止痛剂对于原装身体的效果有限,陆白羽特意给自己加了一针止痛针,现在效果还在,不觉得疼,动作上自然也少了诸多顾忌。
一整晚的奔波劳碌,他肩上的伤处已青紫得骇人。
顾平明微眯起眼睛,瞳光被刺得狠狠一缩,小心翼翼地将他揽在怀里:“白羽,对不起……”
道歉的话只说了一句就被封住唇齿,年轻医生两只手都倒不开,熟练地用双唇堵住了他不及开口的下文。像是担心会再把他亲昏过去,只稍停一瞬,就在他的嘴唇上轻柔地蹭了蹭,体贴地向后撤开。
顾平明:“……”
顾平明:“白羽,我其实可以——”
话音未落,已经被陆白羽抬手捂住。
被水沁得温热的手掌贴在他的唇间,顾平明心口轻跳,本能屏息。
花洒下的温柔水雾里,他的小大夫仰头望着他,黑眸被洗得清亮润泽,认认真真一字一顿:“不遵医嘱,要罚。”
……
自己道歉的又哪是这个。
顾平明苦笑,却依然没有再多开口,只是轻轻点头,坦诚地展开臂膀:“陆医生——打算怎么罚我?”
他甚至在期待陆白羽能认认真真的罚他些什么,像是在警院里受到的那些惩罚一样,跑圈,负重蹲起,训练量翻倍。身体在彻底疲倦无以为继的时候,胸口的压抑窒涩就会变得轻很多,即使过后依然会卷土重来,也能享有短暂的空茫。
他心里难受,这种压抑更甚于伤,急需通过某些途径释放排解。
陆白羽稍垂下视线,像是在认真思索着惩罚的方式。顾平明心跳得稍快,本能稍稍收紧手臂,年轻医生的眸光却已亮起来,撑起身体覆上他胸膛,侧身凑在他耳畔。
顾平明呼吸微摒,等着他开口说话,等到的却是耳垂上细微柔软的钝痛。
钝痛分明,没有立即挪开,稍一停顿,辗转碾磨。
顾平明狠狠打了个激灵,呼吸陡然粗重。
陆白羽揽着他的肩背,身体整个毫无防备地覆在他身上,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不遵医嘱的惩罚。
自己都被咬了那么多个世界的耳朵,无论如何也理当还回来一次。
想用些力气,把难以用言语说清的情绪彻底传递过去,却又怕力气使得太过,真咬得他疼。陆灯徘徊两难,力道使得忽轻忽重,全然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在身下人受来有多煎熬。
浴室很安静,只有淅沥水声。陆灯仍在盘算着是不是该最后用上些力,揽着肩背的手臂却忽然收紧,灼热气息贴上耳畔:“陆医生……罚完了吗?”
不同于每次半开玩笑叫出的称呼,耳畔的嗓音喑哑发烫,仿佛溢出有如实质的深情。
他的动作突然,陆灯怕真咬伤他,松开唇齿茫然侧头,却已被顾平明俯身吻下去。
即使情动到深处,顾平明也依然记得他的伤,一臂垫在他身下,妥帖地护持着他肩上的伤处,宽展肩背挡过可能会呛在鼻眼的水意,低头深吻下去。
小大夫居然认为他被亲晕过去是个常态,这种事必需纠正。
他迫得不紧,陆白羽尚有余力,浓睫一敛,黑眸里迷茫散去,只剩下明净深彻的无声深情。
顾平明稳稳揽着他,目光透进静水流深的温彻眸底,卷敛着溺进粼粼波光,心底的念头终于彻底凿实落定,在泛着药香的温水荡开涟漪。
*
浴缸碎了。
*
旧房子里的老物事,禁不住折腾也是正常的,能顽强地坚守到最后一刻才碎,大概已经是给面子到极限了。
在见不得人处其实资产过亿的顾老板背后紧了紧,把好好护着毫发无伤的小大夫捞出来,小心翼翼亲了亲额头:“我再给你换……”
陆白羽已经不剩多少力气,半睡半醒靠在他臂间,迷迷糊糊扭头去看,被顾平明侧身挡住视线,扯下浴巾裹着人抱了起来。
不知道药浴里都有什么成分,结结实实折腾了这一宿,他的身体倒比预料中舒适得多,心肺旧伤都妥帖安稳,连起初的酸痛僵硬也已淡不可察。
顾平明轻轻松松抱着人进了卧室,先把陆白羽从头到脚细细擦干,用被子裹好,才有时间草草替自己擦了擦水,简单套上件t恤,一身清爽地回了床边。
小大夫乖乖裹在被子里,大概是体力消耗的太多,唇色有些淡白,眨着眼睛仰头看他:“你的事……”
“不管它。”
顾平明把取来的睡衣放在床边,揽着陆白羽坐起来,仔细避着伤处给他套上,拿过吹风机替他吹着头发。
陆白羽靠在他臂间,一会儿头就垂下来,又尽力打起精神坐直。顾平明看得忍不住,索性自己也坐上床,把人圈在胸口,低头轻轻吻着他的发尾:“放心睡,我不走。”
时至半夜,离限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六个小时,请他喝茶的人再没有眼色,大概也该看得出他这是不打算去了。
他的手机摔坏了,身上又没有其余能紧急联络的方式,那些人被拷了一地,蹲在雨里的那两个应该也知道要怎么处理。
人都在怀里了,他哪里都不想去。
陆白羽微仰起头,原本已困得光芒微眩的黑眸安静地眨了眨,迟了一刻才彻底理解他的话,忽然一头栽进他怀里。
顾平明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抬手捞住查看,却发现他的小大夫居然已经不管不顾地睡熟了。
居然困成这样……
顾平明哑然轻笑,认认真真把最后一点发潮的发尾吹干,拔下吹风机放在床头,抱着陆白羽小心地搂进怀里,满满圈住。
他的家在这儿,他哪儿都不去。
雨像是懂人的心思,只在他们回来的时候小了一阵,这时候又瓢泼起来。窗外电闪雷鸣,家里却依然安宁温暖得像是个恒久的梦境。
天明渐晓。
顾平明打了个激灵,忽然睁开双眼。
身边是空的。
被子稍塌下来,还能隐约看得出曾经有人躺过,被体温焐暖的被褥也还不及冷却。即使清楚这该不只是个梦境,顾平明心头也骤然悬高,一跃起身冲出卧室。
陆白羽从洗手间推门出来,迎上他近乎惶恐的目光,快步上前想要开口,已被他一把抱在了怀里。
“我在呢……”
拥着身体的手臂依然紧张得近乎悸栗,陆白羽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在他颈间蹭了蹭。
怀抱盈实,顾平明的眉峰却反而蹙得愈紧,一手覆在他颈后探了探,低头用脸颊试他额温:“怎么这么凉?”
“早上本来就凉,不要紧的。”
陆白羽弯弯眉眼,温声安抚了一句。低头看见他仍赤着站在地上的双脚,哑然地挑了挑唇角,半跪下去扶住他的膝弯,把自己的拖鞋给他:“我刚刚看见了,浴缸——”
浴缸早就不结实,只是一直没换。他其实昨晚就迷迷糊糊听见系统示警了,只是当时实在无暇多管,系统居然也咬牙帮忙撑到了最后关头,才因为能源不足让浴缸碎成了一地。
止痛剂的效果过了,今早肩上的伤又开始疼。他有心让系统多休息一会儿,自己找了支止痛针注射,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却还是把顾平明惊得醒了过来。
“我再给你买,买个大一点的,一定比这个结实。”
听他提起浴缸,顾平明打了个激灵,立刻开口保证。
看着他尤为紧张的架势,陆白羽眸底透出分明笑影,轻巧地转回话题,心安理得地起身张开手臂:“节约资源,这样就不凉了。”
心思才从依然没把人弄丢的余悸中回神,看着面前一本正经要抱的小大夫,顾平明怔了片刻,才被脚上多出的温暖扯回注意,心头一紧,连忙把人整个抱起来:“我有什么要紧……着凉了怎么办?”
“你是病人,怎么不要紧?”
天色还早,不到上班的时候。陆白羽伏在他颈间满足地蹭了蹭,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句,打着哈欠闭上眼睛:“我又不用走路……”
顾平明哑然,低头吻了吻年轻医生温秀的墨色眉睫,抱着他的手臂挪了挪,把人揽得更稳当:“好,以后都不走路了。我就一直抱着你,把你拴在身上,谁都抢不走,好不好?”
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话,他的瞳底却带了异乎寻常的认真,像是在做出某个许下了就绝不会更改的承诺。
陆白羽抬头望了他一阵,眉眼弯起来,轻轻点头:“好。”
顾平明低头吻了吻他,抱着人回了卧室,揽着他躺下去,俯身抿开额发:“我处理一些事……就在床边,马上回来。”
他这些天都一直跟着陆白羽回家,索性把不少东西都放在了这里,虽然手机被摔得彻底没了修好的希望,电脑却还是能进行必要的联系的。
年轻医生似乎真只是起身上了个洗手间,听话地被放回被子里,抱着他塞进怀里的枕头,不多时就又安然睡熟。
顾平明在床边守了一阵,嘴唇在他额间碰了碰,起身去拿回了电脑,放轻动作敲打着键盘。
局长的判断很果决,昨晚抓住的那几个都被带回去控制了起来,会有和他一样不具身份的专人进行审讯,合适的处理成线人,不合适的就都交给他当成筹码,从头到尾都没有暴露警方的存在。
绑架连人质都没能到手,去绑架的人反而都没了踪影。昨晚信心满满要请他喝茶的人显然也被震慑得不轻,到现在还依然没有新的动静。
这样不顾一切地闹了一出,当初的铁血手段隐约露出端倪,反而叫不少人都猜测着他是不是要重新出山,几个势力已经迫不及待地发出消息示好,纷纷表示愿意帮他扫门清路,试探着询问他有没有什么要帮忙处理的琐事。
顾平明切换着几个页面慢慢浏览,一手握着小大夫微凉的手,指腹触在腕脉上,瞳底光芒渐渐暗沉。
身上这么凉,陆白羽至少出去了十分钟,心率些微急促,衣物覆着的手臂脖颈都隐约湿冷,显然不是去上洗手间的。
他昨晚极小心地避开了陆白羽的伤处,一点都没有碰到,也没叫陆白羽使过力。可毕竟要在那些凶神恶煞的混混手下脱身,加上在雨里淋了那么久,夹板都因为湿透不得不拆了下来,怎么可能一点事情都没有。
一想到小大夫凌晨被疼醒,又不愿惊动他,一个人偷偷去用止疼药,顾平明的胸口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着似的疼。
陆白羽不愿叫他知道,他也不开口戳破,可该报复和震慑的,还是该一项项还回去。
敲下一串足以叫那个见不得光的世界动荡不轻的回复,顾平明合上电脑,周身稍许阴沉的气势转眼散净。试着从陆白羽怀里往外抽了抽枕头,没能抽得动,只好卷卷衣物枕着躺下去,把人连枕头抱进怀里,低头亲了亲额头。
原本就是因为离开的太过仓促,身份才会游走在两边同时不能见光的夹缝间。
有人敢把心思动到陆白羽的身上,只用常规手段是没办法彻底把人护得住的。在退路被彻底铺好之前,他也不是不能回到那个叫人闻风丧胆的黑市老板身份,再让那些人多上几天的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