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梳一愣,心上猛地跳了跳。
宋阙也不知在雨里待了多久,长发全湿,卷曲地贴在背上,玉冠有些歪斜,头发倒是没散下来,只是一身鸦青色的长衫贴着身体,寒风阵阵带着凌冽之气,如刀般割伤人的皮肤。
他的长袖还在滴着水,恐怕是在言梳门前站了好一会儿了,所以脚下有不少水渍,汇成了一条细流,沿着屋檐下的石阶融入其他雨水里。
院子里排水没那么迅速,地面积了薄薄一层雨,骤雨哗哗地浇灌在院中树木上,而言梳门前的那一株石榴花伤害最小。
石榴树本就只有一人半高,树干细瘦,这么大的风雨,一夜过后指不定得掉多少树枝,饱受摧残之下今年恐怕都结不出一颗果子。可就在石榴树的上方,一圈气墙拦住了风雨,脆弱的石榴树在气墙下微微摇曳着,满树红花,朵朵并蒂。
宋阙回过头来,见言梳站在窗后,两两相望,谁也没开口说话。
这般静默,叫宋阙的心里生出难得的温存感,他突然有个念头,好像只要他不与言梳说话,言梳就不会拒绝他。
舍不得想要与她多聊聊,又怕自己承受不住她的一次次冷脸。
宋阙纠结了会儿,还是挣脱不开心里见到言梳的欢喜,扬唇给了她一记微笑,眉目柔和,桃花眼弯弯。
他不知道自己在言梳眼里看上去有多狼狈,浑身湿透,衣衫不整,发冠也歪了,一缕发丝贴在脸颊,衬着苍白的皮肤好像随时就能病倒似的,居然还能对她笑。
言梳的心紧了紧,问他:“你在我门前做什么?”
宋阙抬手指着那株石榴花道:“我守它等雨停。”
“守它做什么?”言梳一眼看去,就知道那满树的花又是他的法术使然。
宋阙道:“不守着,这么大的风雨,它要是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言梳道,风雨欲来挡不住,况且树根未腐,来年还会再长出来的。
宋阙微微一怔,视线渐渐垂下,他侧过头去,只留给言梳一抹右耳的轮廓道:“我舍不得啊。”
他像是在说舍不得石榴树,言梳却总觉得他的话有另一层含义。
言梳望着他的背影,莫名看出了些许落寞来,可她的记忆里,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宋阙,记忆中,眼前人应当是无所不能的,何曾为一花一树,一草一木劳神伤心过?
言梳的呼吸又开始不顺了,她没再看对方,关上窗户心想,左右宋阙是个神仙,不会真的让自己生病,他愿意淋雨,就让他淋。
大雨果然肆虐了一夜,将客栈小院扫得不成形状,厨娘被迫在小厨房里靠着炉火打着盹,次日醒来时赶紧吞了一碗姜汤,免得风寒。
早间雨小了许多,薄薄如雾一般,但还没停。
院子里的积水经过一个时辰排了大半,只是土地泡着雨水变得泥泞,小二与杂役从后厨与大堂来往,将地上踩出了各种不规则的坑。
言梳起早后便折了一只传信鹤,从窗户放飞出去,她窝在房间里大半日没动,斜斜靠着看昨天买来没看完的书。
一日三餐不用她提,厨娘自然会来敲响言梳的房门请她吃,宋阙将这些都叮嘱好了。
小雨连绵了两日,这两日言梳都没有离开过客栈,只等着梁妄的回信,只是小雨停下的那一日,发生了一场意外。
皇宫里贴出告示,说奉乐公主失踪,皇帝悬赏寻人,在布告栏上贴上了奉乐公主的画像,若有人寻到奉乐公主,可领黄金万两。
如此大的诱惑,燕京百姓谁能抵抗的住,只是他们都是普通百姓,谁有那个机会能见到奉乐公主,大多也就凑个热闹罢了。
只是皇帝的命令下来,大理寺的人也不得不查,眼看奉乐公主与丰国七皇子的婚期将近,出了这件事闲人的口中亦有闲语。
有人说奉乐公主终于知道丰国七皇子是个冷冰冰的傻子,怕耽误了自己的终生,便私逃出宫了。
也有人说奉乐公主是在外有了情郎,终于与对方谈好,二人私奔了。
各种说法都有,就没有一个人怀疑过是有人将奉乐公主从宫中绑走的,毕竟皇宫守卫森严,谁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行绑人之事?
言梳还是从杂役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她与小二蹲在门前剥花生,说起来时街前正有大理寺的官兵带着人一家一家调查,首先就要将燕京内外搜个干净。
大理寺的人闯进客栈时,小二连忙丢了手中的花生前去迎接,卑躬屈膝地带着大理寺的人从客栈里一间一间看,暂住客栈的人也很配合,奉乐公主那么大个人,小屋里面藏不住。
官兵调查一圈下来没看到人,正要离去,后院传来了厨娘的一声吆喝,叫杂役过去帮忙搬蒸笼,杂役应了声,其中跟着官兵的一个男人回头瞥了一眼,正瞧见靠在后院屋前藤椅上看书的言梳。
男人足下一顿,抓住了官兵的手腕道:“大人,那个女子……”
官兵回头瞥去,从大堂的窗户朝后院看,正见一树漂亮的石榴花,红花之下藤椅上,身穿牙白长裙染字墨的言梳斜斜靠着,藤椅旁的小方桌上放着一盏花茶,幽幽飘香,而她右手握着一本书,翻一页,一阵浅风。
女子极为漂亮,肤若凝脂,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长发如瀑,由暖玉色的发带束着。
众人视线顿了顿,男人又道:“小人瞧见过那个女子,她,她来小人的摊位前买过兔子灯,小人那夜还看见了她与公主走在一起!”
一语惊醒梦中人。
官兵握紧腰间的刀,确定此人不在燕京的达官贵人家眷行列里,加上她住的客栈实在算不上多好,还藏在后院小屋内,身份更惹人怀疑。
十几人一窝蜂挤进了本就不大的客栈小院,言梳瞧见来人,起了半边身子看向他们。
为首的官兵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言梳有些惊讶,她将一朵石榴花放在书中作为书签,起身看向将她半围住的官兵,不知自己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时招惹了官司。
卖花灯的男人为了那一万两黄金,揉了揉眼睛对着言梳细看道:“就是她!大人,正是这个女人,是她带走了公主殿下!”
一提公主,言梳倒是想起来了,她的确带着奉乐走过几条街巷,只是没想到卖花灯的男人是个记性好的,不仅记住了奉乐的长相,在皇帝贴出画像后一眼认出,更记得言梳的长相,只远远一瞧便确定了她。
奉乐失踪,大理寺受理找人,不可放过蛛丝马迹。
言梳正想着自己应当如何解释,又想着何必解释,干脆迷住他们的眼,自行离去,反正她也没打算在燕京久留,无非就是等梁妄的回信,才会闲了几日。
就在言梳犹豫时,宋阙从隔壁小屋走出,他几步站定在官兵面前,背对着言梳,直勾勾地望向那个卖花灯的男人,问:“这位兄台可是认错人了?你再好好仔细看看,这可是你那日见过的人?”
卖花灯的男人再朝言梳看来时,开口道:“不,好像是我认错了,我从未见过这位姑娘。”
官兵见他前言后语对不上,有些恼怒地问:“究竟有没有认错人?!”
“大人,是小人看错了,那日的姑娘与这位姑娘穿得相似,小人才会将人认错。”男人缩着肩膀道:“再仔细看,那日遇见的姑娘年龄更大,身形更宽,与眼前这位姑娘不同,是小人认错人了。”
官兵哼了一声,惹了个没趣,还耽误搜查的时间,他的手指凭空点了点卖花灯男人的脸道:“你这人嘴里没一句有用的话,别跟着了!”
几人离去,小院的地面上满是交错的脚印,这群人来也快,去也快,只是其中一名官兵留了个心眼,还是派了两个人在客栈门前守着,随时观察言梳的行动。
人走了后,言梳面对宋阙一时哑言,也不知自己要不要道谢。
这群官兵虽算不上多麻烦,但至少是被宋阙轻描淡写地解决了,她也可以安稳等来梁妄的回信。
言梳张了张嘴,声音还没出来,宋阙倒是率先开口道:“这是丰国国师惹来的麻烦。”
“什么?”言梳的思绪被打断,宋阙以为她没听懂,解释道:“那日你不是见到奉乐公主与丰国的七皇子一同入宫了吗?后来丰国七皇子将奉乐带出宫,就再也没送回去过。”
言梳早知那日宋阙跟着自己了,她嗯了声:“我知道丰国的国师有古怪,他们在皇宫里设阵,似乎在找什么。”
“他们的确是在找东西。”宋阙道:“但阵法不是为了寻东西的,而是为了剥夺的,若我没猜错,镜灵原先就是皇宫之物吧?”
言梳微微怔住,点头,宋阙继续道:“那就是了,那阵法在七皇子与奉乐公主入宫那日的子夜启动,每日都在抽走镜灵的灵力,所以前几日镜灵才会迫切地希望你能收走他的寿命,幸好没有,那阵法有连带作用。”
言梳唔了声,见宋阙一本正经地与她分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这人没自尊的吗?
不论她甩几次冷脸,他都看不见?不记在心上的吗?
居然还摆出一副为她好的姿态,如此在意她的事,煞有其事地分析。
宋阙后面还有话要说,言梳没忍住,出言打断了他。
“宋阙。”
他抬头,目不转睛地望向她。
言梳微微皱眉,问:“你是不是……以前亏欠过我?”
第82章 蒸糕  我是想要你。
若说亏欠, 并不准确。
宋阙的眼神中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望着言梳的目光没有挪开,显得有些慌乱, 像是被人戳破了心中秘痛, 竟在这一刻沉默了。
有时沉默即是回答。
言梳等了几个呼吸, 只能来了这一记让她发闷的眼神,她似是自言自语般道:“原来如此,难怪我从未见过你。”
难怪这两千余年,她从未在山海小榭见过宋阙, 言梳本就觉得奇怪, 如若他们当真是所为的夫妻关系, 又怎会分隔这么长时间。无非是感情不在,尚有余痛,言梳因时间放下了, 宋阙不甘心而已。
她觉得宋阙……应当就是不甘心。
宋阙不知言梳心中怎么想的,他不能说自己没有亏欠过言梳, 实际上每回宋阙想起来, 心里都有刀割似的痛, 那是他不愿触碰的回忆,就在两千余年前的这片土地上,就在团月湖中的小画舫内。
隐秘而欢愉,痛苦又心疼。
他对言梳,不仅仅只有亏欠,也不单单只是想要补偿, 但他看见言梳那个恍然大悟的眼神,知道她想错了。
宋阙无法开口解释,他一面觉得言梳忘了也好, 那夜船中的纠缠的确美好,可所有美好也仅存于那夜了,之后是生拉硬扯的痛;一面又在隐隐期待,是不是若有一日言梳全都想起来了,她对他的那份喜欢也能回来。
“上仙。”言梳轻轻叹了一声。
这两个字喊得宋阙身形晃了晃,她又回到了最初的疏陌。
言梳道:“如若你是以前亏欠了我,想要补偿我,那大可不必了。”
“不是。”这回宋阙开口反驳。
言梳愣了愣,等他接下来的话。
宋阙道:“我是想要你。”
这话他说得并不为难,只是怕开口听到的又是拒绝,这些日子他见识过太多次言梳的冷脸了。言梳过去有多喜欢他,多黏他,如今就有多冷漠,多排斥他。
所以言梳看见了,宋阙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微微发着颤。
她还什么都没说,就失了往对方身上继续捅刀的勇气了。
“随你吧。”
最终言梳只对宋阙留了这句话,便转身坐回了藤椅上,斜身靠着抬起书本,挡住了自己与宋阙之间的视线,她能察觉到他还在看她,不过言梳不太想理会对方。
宋阙静静站了会儿,若不是周围还萦绕着忍冬香,言梳几乎就要以为他走了。
宋阙道:“我给你做了芝麻蒸糕。”
言梳握着书本的手微微收紧,听到芝麻蒸糕,心情又没多好了。
言梳没理宋阙,宋阙便走了,过了没一会儿厨娘就端了一盒芝麻蒸糕过来,将芝麻蒸糕放在言梳跟前时,厨娘还说了句:“姑娘趁热吃,冷了味道就不好了。”
言梳瞥了一眼放在藤椅旁小方桌上的芝麻蒸糕,与她那日在客栈里见到厨娘做的不同,厨娘做的蒸糕是圆形的,像是一个大了好几倍的馒头,白白胖胖上点缀了芝麻,发出来的蓬软孔洞让人一看就知道很松。
这次的芝麻蒸糕是小块的,方方正正,软软弹弹的,芝麻与干桂花撒在上头,正腾腾冒着热气儿,看上去一口一块,很好吃的样子。
言梳多看了两眼,又望向匆匆跑进厨房继续忙活的厨娘。她知道厨娘每日都受宋阙叮嘱,一日三餐按时按点地给她送吃的,有时她一整日不出客栈,到了下午还会有花茶和糕点,言梳不是每一样都吃,时间久了她自己也发现,她避开的食物大多都统归为香香甜甜那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