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不过扫了一眼,便已经领会了清笃禅师的几分意思。
他抬头又看了清笃禅师一眼,见他依旧无声静坐,冬日的寒风在亭子中刮过,掀起他宽大的僧袍,也撩起他长长垂落的白眉白须。
僧袍翻滚,几乎遮掩了清笃禅师整个身形,而那被风吹拂起来的长须长眉,也几乎挡去了他的整张面孔。
饶是如此,静坐的清笃禅师却依旧是八风不动。
净涪无声地弯了弯唇,收回视线,手腕伸出,轻悄地将石案上的一应物什放到自己身前。
这石案上没有并没有茶叶,净涪也不意外,他甚至不打扰清笃禅师,而是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个墨黑色的罐子。
这罐子小巧玲珑,托在净涪的掌上,也不过就是堪堪占去了一小半的空间。这么小的一个罐子,里头装的东西必定不多。
虽然在闭目静坐,但却在净涪踏入禅院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关注着他的清笃禅师看见,不怒反喜。
这罐子小归小,但光看那罐子润亮光滑的材质就已经知道,这里头装着的东西绝对不是什么寻常玩意儿。
清笃禅师心中欢喜,一时难以遏制,身体居然就有了晃动,甚至差一点就要睁开眼来,想要亲自仔细地看看被净涪这般珍而重之地藏在小罐子里头的东西。幸好,他莫大的自制力发挥了作用。
他还是表情平静,整个人又像方才那样坐得稳稳当当。
净涪并没错过清笃禅师那一瞬间晃动的身体和几乎就要睁开来的眼睑,但他也只是坐在那里,专注而娴熟地烹煮茶汤。
清笃禅师见净涪没有任何表示,也不去管他到底有没有发现,只一人安然静坐,和早前别无二致。
一直待到茶香满溢,净涪分好茶碗,将煮好的茶汤分到碗中,清笃禅师才一副刚刚醒转的模样。
他不过是轻轻一抬手,不断翻滚的僧袍和飞扬的长须长眉就贴贴服服地垂落下去,长须白眉根根顺直整齐,和平日清笃禅师在禅房中并无二致。
净涪站起身,对着清笃禅师又是弯身一礼。
清笃禅师颌首点头:“你来了?坐吧。”
净涪点头,重又坐了回去。
净涪才坐下,清笃禅师就已经问他了:“你这次煮的可是竹叶茶?”
整个院子里都散逸着一股青竹特有的清香,而这一切的源头,却是在这亭子的石案上。
清笃禅师也不等净涪回答,他定定地看着他面前的那碗色泽青碧浑圆的茶汤,神色凝重的转动茶碗,碗盏摇动,汤花摇落,在碗底伸张铺展成一个钵状。
清笃禅师舒了一口气,也才抬头去看净涪茶碗中转出的汤花。
净涪碗中的汤花层层叠叠,清笃禅师看着,总觉得那像是一座小塔。
清笃禅师长眉一动,便就伸手将汤碗捧起,细细品尝起来。
净涪也捧起茶汤来喝。
茶汤入喉,净涪还只是寻常,但清笃禅师那长长的白眉却是不住抖动,面上不觉露出了享受的神色。
但他享受归享受,却并不沉迷。
等到一碗茶汤饮尽,清笃禅师又看了净涪一眼。
净涪便将手中茶碗放下,给清笃禅师那个已经空荡荡的茶碗中倒满茶汤。
清笃禅师笑了,又慢慢喝尽。
净涪又再添。
如此几番之后,净涪煮出来的茶汤大半部分都被清笃禅师饮了。
茶汤饮尽之后,便该开始说正事了。
但清笃禅师细看了净涪几眼,却觉得不用细说。
净涪修持闭口禅,确实不能言语,但他心中自有谋略,行事皆有章程。他们身为他的师伯师叔,也只需略略提点个大概就好。
他收回了早前的准备,只问道:“再有九日,我们便该出发前往天静寺了。你可都准备妥当了?”
净涪点点头。
又略略问过几句之后,清笃禅师提起了了道的事情。但他并没有说起了道,只问净涪道:“凡俗众僧中虽泰半蒙昧懵懂,但也有大德之士,你可有想好该以何种态度应对?”
净涪又是郑重点头。
清笃禅师仔细看他脸色,知道他是真的明白,便将这一桩事情揭过。
最后,清笃禅师看着被净涪放在石案上的那个小小的墨黑色罐子,几乎是渴望般地道:“日后空闲,便多过来坐坐吧。”
清笃禅师爱茶,却没有相应的煮茶烹茶手段,他只能品。
净涪点点头,弯身一礼。
净涪在临走之前,又为清笃禅师煮了一炉茶汤。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走出禅院,又坐在亭子里细细品着碗中的茶汤。他眼睛微微眯起,长须摇动出悠闲欢快的频率。
净涪回了自己的禅院后,先将自己的东西规整妥当,才去料理其他诸事。
而就在当日傍晚,他结束晚课后,便得到了清笃禅师身边随侍沙弥传来的消息。
五日后,出发前往天静寺。
当时,净音就在净涪身边,他也听见随侍沙弥的传话。虽然这个消息很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妙音寺,净音自然也是知道得清楚,但现下看着即将出发的净涪,净音还是忍不住羡慕。
但净音也只是有几分羡慕而已,并不曾有其他阴暗的情绪。
总有一日,我必定也能参加千佛法会!
净涪在一旁,没有漏过净音的表情。
送走传话的随侍沙弥之后,净涪和净音各自回了自己的禅房静修。
这一日以后,净音修行得更为用心专注,但他对净涪的态度却一如往常,还是对他多加照顾,并没有多少改变。
这一切净涪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五日后,净涪跟在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身后,随着妙音寺一众大和尚步行出发前往天静寺。
妙音寺方丈带着留守的大和尚,领着寺中一众沙弥,站在妙音寺山门前目送他们一步步走远。
是的,为了体现对天静寺的敬重,为了显示他们对千佛法会的重视,这一队前往天静寺的僧众并没有使用如何神通法术遁行,也没有借助各类法器飞行,而是凭借着肉身步行前进。
而无论是净涪身边的那些大和尚,还是那些目送着他们远去的后方妙音寺留守僧众,都不觉得奇怪,甚至也没有不满,只有虔诚和安宁。
净涪,是他们这一队僧众中唯一的一个小沙弥。然而净涪这么一个年轻小沙弥站在妙音寺一众大和尚身后,却并没有半点突兀之感。就连目送着他们远去脸上眼中全是羡慕的那些年轻沙弥们,看见走在最后的净涪的身影,也都是赞叹和羡慕,并没有一点不甘和嫉恨。
待到远行的僧众走出他们的视野,送行的妙音寺僧众才各自散了。
“……好不容易净涪师弟出关了,又要准备前往天静寺参加千佛法会,我都不敢去打扰他……”
“没关系,净涪师弟他总会回来的。等净涪师弟回来,他必定会比现在更厉害。到时候,我们再跟他请教不是更好!不过我可先告诉你,你可别又缩手缩脚的,把机会错过了!”
“哼,说得好像你能做到一样。可你不也和我一样,跟在净涪师弟后头却愣是不敢开口!”
“说什么呢你!我哪里是不敢开口了,不过就是怕打扰到他而已。你等着,等净涪师弟从天静寺回来,我一定就向他请教。也叫你知道,我绝对不是不敢!”
“哼,等净涪师弟从天静寺回来,收获必定不浅,还需闭关仔细整理所得,我们哪里又能打扰他?”
“那就等他出关之后!你且睁眼好好看着!”
沙弥之间的犟嘴打闹,还没有走远的大和尚们都听在眼里,他们也只是看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眼,低声笑了几下。
方丈回转自己禅院的时候,回想起今日跟随在一众大和尚身后的净涪,又想起当日净涪坐在他面前,沉静着脸,无声地翻阅册子的情景,不由得心中一叹。
当日那个身量矮小表情沉静的童子,如今也已经长成了这般风姿卓绝的小少年了……
他在自己的禅院前停下脚步,仰望着冬日里难得的明亮洁净的天空,他似乎能够看见,这位尚留着几分稚嫩的小少年日后那如煌煌大日一样的普渡光华。
第76章 出发天静寺
虽然净涪一路就跟在清笃清显两位大和尚身后,妙音寺中的其他大和尚也确实对自家这个深居简出却声名在外的小沙弥很好奇,但此时走在路上的他们却并没有对净涪沙弥多加关注。
就是清笃清显两位大和尚,也就是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叮嘱了他几句,便再未与他多话,而是像其他大和尚一样,沉默地往前走。
他们向前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神色端正,庄严肃穆,带着无比的虔诚和感激。每往前走出一步的诸多大和尚们,他们的精气神都有些微的调整,渐渐的居然变得和在妙音寺中的他们不太一样。
净涪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便收回视线,不再多看,也不惊动这些大和尚们。
大和尚们在路上的作息更加简单规律。
每日清晨早起,大和尚们简单清洗过后便开始做早课。早课结束,饮过净水后,稍稍整理一番便开始上路。此行一日未曾休歇,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才会停歇下来,寻一个地方洗去一身风尘,饮过净水后就开始晚课。而晚课结束后,太阳也已经下山,天色昏暗,他们便在原地停留一晚。一晚休息过后,等到第二天的清晨到来,阳光熹微,他们便又开始一日的路程。
这些大和尚每日饮用的净水,来源却有两种。一种是大和尚自己亲手取来的净水,另一种却是这一路上的凡俗百姓布施而来。
他们休息的地方也一样。不是他们自己寻找布置,就是凡俗百姓布施给他们的。
凡是凡俗百姓布施而来的净水和给他们暂居的屋舍,大和尚们都坦然地受了。在当日的早课和晚课的时候,他们也会在念经诵佛之后为这些凡俗百姓们祈福念安。
而在大和尚们的这条远行道路上的凡俗百姓,对这些大和尚们也格外虔诚信重。
并未曾动用体内真元,净涪就已经听见远远站着正目送他们远去的凡俗百姓站起身,低头对着年幼的孩子解释。
“这些大和尚们是要去天静寺呢,他们可是去参加天静寺的千佛法会,几乎每百年就能看见这么一次。这些去参加千佛法会的大和尚们可都是真真的佛门大德!我就听我爹说起过!我想,我也能看得着。”
“所以这几天你连隔壁镇都不去了?还让你儿子替你去?”
“嘿,你懂什么,我这一辈子,可能就只能见到这一次了。别的什么都可以,就这一次不能错过。”
“你可看见了?那些大和尚后面还有一个沙弥!”
“那又有什么?能跟着这些大德一起去天静寺参加千佛法会的,那沙弥一定是佛子!”
“佛子!?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我骗你干什么!你敢说大和尚们会随随便便让一个沙弥跟着他们一起去天静寺?我可从来没听我爹说起,参加千佛法会的大和尚还会带着哪个沙弥的?你不信,难道是你听说过?”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
净涪渐渐走远,也不再将这些闲言听在耳中,他就是跟在大和尚们身后一步步往前走,心中却在琢磨着那个字眼。
佛子?
妙音寺的大和尚们一路走过的地方,都是佛门辖下的家国。这里是佛门的地盘,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最后也会葬在这里的凡俗百姓们都是佛门的信众。他们虔诚地信仰着诸佛,礼敬诸佛,礼敬僧众。
是以虽然一路并未动用体内力量的大和尚们走得风尘仆仆,看见他们的凡俗百姓也都没有半点嫌弃,反而极其恭敬。
对于净涪那样一张稚嫩的面孔,这些凡俗百姓也都抱以一种仰望敬重的态度,并不曾因为他的年龄而对他有任何怀疑。
净涪在这样的视线里走过,饶是他不太在意,但心中也平坦舒服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