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感激忌惮等种种复杂情绪纠缠在一起,都无法压下他对那个妙音寺小沙弥打自心底生出的畏惧。
他对这个小沙弥的畏惧,甚至更甚于他名义上的那个师尊。
沈定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那处废墟里黑压压的一片,脸色阴沉。
江靖达此时也已经到了府邸外头,正准备叫门呢,忽然就停下手,转身就走,便走他还自言自语般地解释道:“现在太晚了,打扰主人家不好,还是回自己的地儿去吧,远虽然是远了点,但总比深夜打扰人家好啊……”
第二日一早,天色不过蒙蒙亮,管事就过来了。
他对沈定在院子里站了一夜视而不见,也未多看这院子一眼,只是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份资料,便退后几步,躬身站立。
沈定拿过那一叠资料,呼啦呼啦地翻过,还没等他翻看完,便将手里的那一整叠资料全部向着管事的方向狠狠扔过去。
资料不过是纸质,但刮过管事的头脸和身体的时候,这纸质的纸张却硬生生地带走些纪念品,还在管事的身上留下自己到此一游的痕迹。
就算头发连带着头皮被削去了一片,鲜血四溅,管事也不敢反抗,甚至不敢给自己疗伤,而是跪在地上,沉默地请罪。
沈定眯起了眼睛,质问道:“一夜时间,你就给我带来了这些东西?”
“没有动静?没有动静!”沈定又是一甩长袖,狠狠地扫了过去。“你当净音就是一个普通的沙弥?你当净音的消息没有传到妙音寺那边去?你真当镇守在那间寺庙里的那个老秃驴老糊涂了,耳目塞听?”
那管事被袖风扫起,狠狠地向着门墙上撞去,但等他跌落在地上之后,他也顾不上自己,吐出一口血后便连连请罪道:“属下知错,请主上恕罪。”
沈定冷哼一声:“滚出去!”
等到这个院子只剩下沈定他自己,沈定还是没能冷静下来。应该说,过了这一个晚上,他的心还是静不下来。
心弦不住绷紧,不安的感觉还在加重,逼得他越来越暴躁。
沈定昂起头,闭上眼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他冷静不下来,如果他的心还是那么乱,那不需要面对那个小沙弥,他自己先就兵败如山倒,输得一败涂地。
不过是一个小沙弥而已,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卑躬屈膝左右逢源低三下四只为抓住一条绳索往上爬的那个小弟子了。
他现在天魔宗留影老祖座下唯一的记名弟子。
对,他是留影老祖唯一的记名弟子。
如果他怯战,如果他未战先败,不用别人出手,留影老祖都不会放过他。
无非就是死!
沈定战意勃发,身上气机蓬勃流转,气势节节往上攀升,气势气机带动着体内潺潺流转的真元渐渐加速,一圈一圈地搬运周天。
沈定闭上眼睛,任由那一股战意点燃脑海中的魔气,魔气翻滚流转,渐渐显出一个虚无人影来。
《天魔策》第二层完满。
到得这个人影化出,沈定听得一声脆响,周身元气活泼灵动,神魂松畅。
筑基期大完满。
只差一步,沈定距离结丹只差一步了。
“哈哈哈……”
沈定仰天大笑,畅快自得的笑声远远传出,声震四野。
正志得意满笑得欢快的沈定没有注意到,他脑海中的那个虚无人影有一张他只见过一面,却已经成为了他心底梦靥的脸。
做完了早课的净涪正要将线香插入佛前香炉中,手上动作忽然停了一下,然后才稍稍用力,将线香稳稳插了进去。
识海中,那团魔气陡然化出魔身,魔身仰天大笑,几近癫狂:“哈哈哈……我的设想果然没错,果然没错!”
佛身也化出身来,看着魔身头顶上不知从何处垂落的一缕黑色魔气,也不由得面露笑容,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音侧头看着心情突然大好的师弟,询问道:“师弟?”
净涪向着净音摇了摇头,低头时却勾唇弯眉笑了一下。
净音不解地摇了摇头,却未再追问,只由得净涪他去。
第119章 沈定送贴
沈定突破,心底那些积压着的对净涪这个小沙弥的恐惧忌惮现在统统都化作了战意,正是意得志扬的时候,当下就一扬袖袍,拿出一张空白帖子,刷刷刷地一气呵成,他看着这帖子点了点头,当即招来了还在外院疗伤的管事。
“去,给我将这张请帖送到普济寺去。”
普济寺,就是清慈禅师的道场,也就是昨夜沈定得到消息后匆匆赶去但最后却是仓惶退去的山寺。
等到那管事恭敬地领着帖子离开,沈定背负双手,仰望着天边那一抹瑰丽的晨光,神气昂扬,战意破空,搅动四方风云。
他的识海处,那一个虚淡魔影五官模糊,看不清眉目,却吐字清晰,更是掷地有声,仿佛就像是沈定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妙音寺的那个净音,在竹海灵会上也是榜上有名的人物,如果我能堂堂正正地赢他一次,不是像这次和李昂联手,而是真真正正将这净音击败,那就算我没能进入竹海灵会又如何?世人也会知晓,我这个不能进入竹海灵会的人比他们都强!”
“再也没有人能够无视我!”
“我绝对不是仅仅只有运气!”
“阿妙还在他们手里,我这次一定要将阿妙带回来!”
名利和亲情催动着沈定的本能和本心,让他的神魂都在颤栗,手指激动得蜷曲。
“来吧……都来吧……”
净音净涪完成早课,被他们两个的木鱼声念经声从睡梦中唤醒的皇甫成和沈妙晴也都已经沐浴梳洗完毕。
净音只是扫了一眼皇甫成,未去看晨光中容色更甚的沈妙晴,领着净涪就往殿外走,边走边与净涪说道:“你昨天来得急,没来得及去拜见清方师伯,我醒来后时间又太晚了,没去拜见也都说得过去,但今日日间无事,我又已经醒来,就不可再拖,不然就太过失礼了。”
净涪边点着头跟着净音往外走,边用眼角余光注意着皇甫成和沈妙晴,看见皇甫成不自觉间闪过的迷恋和沈妙晴眉眼间似水的柔情,唇角弯弯,带起一个微小的笑弧。
到得皇甫成反应过来,净音已经带着净涪出了药王殿,正往院外走。
皇甫成错愕了一下,连忙快走两步,追到门边,扬声问净音:“净音师兄,你和小师兄要到哪里去?”
净音停了脚步,回头看了皇甫成一眼,不咸不淡答道:“师弟初来莫国,还未来得及拜见清方师伯,现下早课时间已过,该去分寺拜见师伯了。至于这位沈姑娘,就暂且交与皇甫师弟。”
最后,他扔下一句话,领着净涪再不停留,便往寺外走。
“奉劝皇甫师弟谨慎小心,莫要等我师兄弟二人回来,这寺里就少了沈姑娘才好。”
皇甫成听见,先是一喜,后又是一愣,站在门边看着净音净涪远去的背影,一时竟难以回神。
沈妙晴站在皇甫成身后,一双秋水明眸含忧带愁地望着皇甫成的背影,欲言又止。
皇甫成回过身来,迎上沈妙晴的眼睛,安抚地笑了笑:“没事的,你且放心……”
净音虽然带着净涪到了山门,但才拉开门,就迎上了前来送拜帖的沈定的心腹沈恒。
沈恒并非一人独自前来,他身后还跟了一个老仆。
沈恒见了净音净涪,先就深深一拜,然后往前一步,双手递上拜帖,口中还道:“小人沈恒,拜见净音净涪两位小师父。我家主人命小人送上拜帖,如若两位小师父方便,我家主人将在午后登门拜访,不知两位小师父可有闲暇?”
净音看了一眼净涪,接过拜帖扫了一眼,又将这份拜帖递给净涪,笑着叹了一句:“我师弟不过昨日才到,贵主人居然就得了消息,可真是神通广大,令人心折啊……”
沈恒又是深深一拜,却不说话。
净涪已经将拜帖看过,又将拜帖递还给了净音,净音抬眼看他,他点了点头。
净音这才收了拜帖,转而和沈恒说道:“今日我和师弟需往寺中拜见清方师伯,归时未定,归来后自会送上回帖,你且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便是了。”
沈恒恭声应了一声,又问道:“请问两位小师父,不知我家小姐现下可好?可曾打扰了两位小师父静修?”
净音点着头回了他一句:“我看着,皇甫师弟对沈姑娘照顾得颇为精心。檀越只管放心便是。”
沈恒躬身一拜,领着人退去。
净音看着他们回去,才回头看了一眼净涪,语带羡慕道:“师弟修闭口禅果然也是有好处的,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师兄我恨不得自己也是修闭口禅的呢。”
但这般话说完后,净音脸色一整,又开始细细地提点自家这位鲜少接触外人外事的小师弟。
这一提点,就提点了整整一路,听得净涪耳朵都有些发热,和着心底升起的那一丝暖意,热得让净涪很有些无所适从。
净音没有错过净涪的窘迫,但他体贴的没打趣,而是自顾自的继续叨念。
这可怕的叨念持续了一路,直到到了妙音寺分寺的山门处,净涪才终于得到了解脱。
山门处的知客僧见了净音当即应了上来,重重地一个躬身,合十深拜为礼,道:“弟子了之见过两位师兄,两位师兄往里边请。”
净音点了点头,领着净涪往里走,边走还边问知客僧道:“清方师伯可在?我领师弟前来拜见清方师伯。”
了之僧人连连点头:“师祖早课后便传下法旨,说两位师兄若到,只管往他那边去便是,无须通报。”
净音点了点头,脚下不停,很快就往寺庙最深处里去。
这处分寺本就依山而建,这寺庙最深处,恰恰好便在山窝处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窟里。
了之僧人领着他们到了洞窟边上,往里深深一拜,又弯腰单手一引,请净音净涪进去。
净音净涪回过礼后,便往洞窟里走。
洞窟地处山阴,又被寺庙左右环绕,本应潮湿阴暗,但净音净涪却未曾有此感觉,反而觉得此处清凉通透,干爽磊落,又有不知从何处亮起的光芒充作光源,照亮这一片地界。
净涪来过一次,虽然不怎么熟悉,但也认得路,领着净涪就往里走,还跟他说道:“这里是清方师伯的道场。清方师伯在这分寺里驻守百年,百年间都在这道场里面壁静修,未曾往外走出一步……”
一路走过石乳暗礁,净音净涪两人来到洞窟最深处,那里有一处天然成形的水池,又有一片厚重沉郁的山壁。
越往里走,净涪身边那一只五色幼鹿的身影便越渐清晰,到得净涪见到坐在石壁前的那一个僧侣身影的时候,五色幼鹿已经完全被逼出了虚空,委屈但安静地站在了净涪身侧,头顶那闪耀的五色光华在这一处暗沉的洞窟里居然黯淡失色。
净涪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跟随着净音一起,向着那个瘦削的身影深深一拜,沉默行礼。
清方大和尚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但净涪身前,却凭空出现了一部佛经,佛经封面呈淡灰色,但那封面上的文字却是白中呈金,更隐隐有着一丝如血的殷红。
事实上,不仅仅是净涪,就连净涪身边的那只五色幼鹿,身前也出现了一棵巴掌大小的透着时空气息的碧绿小草。
五色幼鹿欢喜雀跃,却又知道这里不是它放肆的地儿,规矩得很,不鸣不叫,更不扬蹄晃脑,只歪着脑袋看着净涪,等着他的允许。
净涪看了看它身前的那那棵碧绿小草,又看了看自己身前的这部佛经,询问似地看了一眼净音。
净音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和五色幼鹿都收下。
是以,净涪又向着五色幼鹿点了点头,自己将身前的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收起。
五色幼鹿无声地一扬脑袋,一口就将那棵碧绿小草咬在口中,无须它咀嚼,这一棵碧绿小草化作一股清流,自五色幼鹿咽喉处流下,在它身体各处流转一周,最后分出一半蹿向五色幼鹿头顶,在五色幼鹿那鹿角处化作一股流光,融入它头顶鹿角上的那一片五色神光中。
净涪只需一眼,便看出这五色幼鹿头顶的那片五色神光光彩比之先前,更加夺目几分。
五色幼鹿这一回,是真的得了一个大机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