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边的侍婢们也只是垂目注视着地面,竟没有人给她送上一杯温茶。
净涪收回眸光,仍旧不紧不慢地用膳。
到最后,一整桌八菜两汤的斋菜还是被净涪和程沛两人吃得干净。看到几乎只剩下菜汤的碗碗碟碟,沈安茹哪怕坐得再端庄稳重,眼睛也几乎弯成了两条长而黑的线条。
用完晚膳,净涪漱过口,坐到沈安茹身边,将侍婢送给他的茶盏亲自递到了沈安茹面前。
沈安茹看着这盏温茶,又是高兴地笑了一下,将双手从袖里伸出,接过那盏温茶,道:“谢谢小师父。”
因为上了年纪,沈安茹的手已经不像年轻时候的那样白皙细嫩了,但那份温暖柔和,还是净涪当年还在襁褓时的那份熟悉感觉。
可是哪怕这双手看着完好无损,净涪却又能嗅到沈安茹身上疗伤灵药的气味。
她是用过药了的。
程沛此时也坐到了沈安茹的另一边,正往他们这个方向看来。他似乎也是嗅到了什么,表情在那一霎那间有些怪异。
净涪的目光在收回的同时扫过程沛,然后便看着自己的褡裢,从褡裢里摸出了一块雕刻着药师王佛的琉璃玉佩。
净涪一抖这枚药师王佛琉璃佩上系着的红绳,手托着这枚琉璃佩站起,亲自来到沈安茹身前。
沈安茹木头一样僵硬坐在位置上,任由净涪抬起她的手,从指尖取出一滴血落在那枚琉璃佩上,又亲自给她系在了腰间。
程沛看着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问识海里的司空泽:“师父,那玉佩是什么东西啊?值得兄长这么慎重地给娘亲戴上?”
司空泽看了两眼那枚琉璃佩上的那尊药师王佛,道:“那药师王佛琉璃佩是妙音寺一位专修药师道的大德禅师用自身琉璃光炼制而成的,这琉璃佩用效甚广,不单单是修士,便连凡俗之人,长年不离身的话也能补足元气,延年益寿。”
程沛点了点头,心里却是默念:‘药师道……’
司空泽只提了这么一点,便不和程沛细说了。但他却是知道,哪怕清慈禅师修药师道,行普渡广济之事,但清慈禅师向来行踪飘忽不定,净涪能求到这枚药师王佛琉璃佩想来也是耗费了不少心力的。
司空泽现在是被锁在程沛识海里,没看见此时莫国普济寺那边一寺院小沙弥身上携带的药师王佛琉璃佩,否则他必定是要被震得瞠目结舌的。不过如果清慈禅师还只是景浩界一位大德禅师的话,司空泽这么想也没有错。可问题是,清慈禅师已经进入了东方净琉璃佛国,是东方净琉璃佛国中的一位罗汉。他修为大涨,这用他随身琉璃光炼制出来的药师王佛琉璃佩的数量自然也是比起当年多得多了。
这药师王佛琉璃佩不过是一桩小事,真正让司空泽口干舌燥的,还是净涪接下来的动作。
但见净涪手指凭空一捻,一道绵绵无绝的生气自虚空中抽出,被他拿在手里,半点挣脱不得。
那可是生气啊。
司空泽腾地站直身体,直直地望着净涪的指尖,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字眼一样道:“……生……气……”
生气!那可是生气啊!如果司空泽还想复活,充足的生气绝对是他不能缺少的东西。
复活这个字眼从来没有从司空泽的脑海里出现过,便连被锁在程沛的识海里,见过程沛,见过齐东和,司空泽也只是想着要给自己那一身来不及传承下去的本事找一个弟子而已,并不曾想过要复活。
没有想过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不愿意复活了。活生生的拥有力量、生机的身体谁不想要,更何况生前还算得上一个四方敬服的强者死后却被无缘无故囚禁在自己灵器残片里只能依附着一个幼儿连最基本的自由都没有的司空泽?
他没有想过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复活的材料太过难得,没有足够的机缘,甚至连幻想都是奢侈。
可现在,就在他的眼前,居然就生生地冒出来了一份!
净涪微微眯起眼睛,扫了程沛的位置一眼。
对这一缕生气价值完全没有体会的程沛毫无所觉,只奇怪地望着净涪的动作。但正在激动的司空泽却像是大冬天的被当头缴了一盆冰水一样,浑身打了一个寒颤,身体更是止不住的打摆。
司空泽立时清醒过来,不敢再去看净涪手上的那缕生气,只缩在圭片残片里,目光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净涪收回目光,随手将他指尖里捻着的那缕从茂竹里抽取出来的生气送入了沈安茹的眉心。
沈安茹什么都没有看见,但她仍然任由净涪那两根在她看来空荡荡的指尖点在自己的眉心处。
她只觉得,一股暖融融的细流自净涪指尖蹿入她的眉心,然后又自眉心流往她身体的每一处角落,让她的整个身体都像是浸泡在温热的暖水里。
沈安茹睡了过去。
净涪退后一步,灰色的僧袍一扫,已经熟睡过去的沈安茹便在椅上消失不见。
沈安茹的侍婢见此,不由得齐齐看向净涪。其中一个看来已经透出几分老迈的妈妈忍不住来到净涪身前,向着净涪深深一拜,恭敬问道:“大少爷,不知夫人……”
净涪看了这位仆妇一眼,抬起手指了指沈安茹的寝室位置。
那仆妇顺着净涪的手指方向看去,认出来后也松了口气,又是恭敬一礼,告罪一声,便领着沈安茹身边的其他侍婢一起退回了沈安茹的院子。
堂屋里只剩下净涪、程沛以及程沛身边的两个侍仆。
程沛看了看沈安茹的寝室位置,扭头问了一声净涪:“母亲那边还好吧?”
司空泽听了这话,忍不住一头黑线,却更提醒自己日后要记得给程沛开开眼界,否则便连好东西已经放到了他面前,他不认识那也就只有错过的份。
沈安茹怎么会不好?她好极了好不好?甚至比他还要好呢!
净涪点了点头。
程沛见得净涪应了,也是笑开了。
其实他也知道,沈安茹是他们的母亲,兄长再如何也不会害了母亲去。他不过就是见沈安茹毫无预兆地昏睡了过去,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罢了。得了净涪的保证,他心底的那一点不安也就全都散去了。
净涪看了程沛一眼,便又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盏青铜油灯来,递到程沛眼前。
程沛别的还没注意,先就被这盏青铜油灯上仍然跳动的火焰吸引了目光。那火焰虽不过只得一豆大小,焰光也仅仅是橘黄色,但这火焰焰光却像是能够破去周遭一切迷障昏暗,只留眼前无边光明。
见到这盏青铜油灯,司空泽这会儿已经不吃惊了。
不过就是一心灯而已,和先前这小沙弥送给沈安茹的那缕生气比起来可还差了一点呢……
然而司空泽不吃惊了,程沛却是实实在在的惊住了。好半响他才回过神来,看着净涪直直地问:“兄长,这这这……这是心灯?”
心灯,是他刚刚看见那盏青灯的时候无端地出现在他心头的名称。
他明明从来未曾听谁提起过这个名号,也未曾在哪里见到过相关的描述,但看到这一盏青灯,他心头就闪过这么一个词汇。
心灯,光是听这么一个字眼,程沛便已经觉得不是凡物。
净涪点了点头,将这一盏灯递给程沛,程沛昏昏然地双手接过。
程沛才接过,便又在那一霎那间明晰这盏心灯的灵效。
心灯心灯,照见心头光明的灵灯。心灯的灯托灯盏什么的都是外在,最为重要的是心灯上的那一豆灯火。灯火光明普照,能破去修士心头虚妄,护持修士修行。
可以说,只要有这一盏破去心头虚妄,照见心头光明的灵灯在,程沛想要被外魔侵扰也是艰难。
净涪见程沛收了这盏由他亲自点起的心灯,便也不再在这程家逗留,坐上五色幼鹿,径自一路往云庄外去。
五色幼鹿也是顽皮,在驮走净涪的时候,还特意在程沛面前现了身形,然后才驮着入了虚空,只留下原地里又被震住的程沛和司空泽面面相觑。
第159章 点化与否
程沛看着凭空出现又凭空驮走净涪的那只五色鹿,几乎是喃喃自语地问道:“那是……什么?”
“五色神鹿……”
司空泽茫然一样地回答了程沛之后,又过了半日,才回过神来。他也不等程沛来问他,先就开口向程沛介绍这种神鹿:“五色神鹿,通人性,行虚空,隐灵机。虽然不是最擅长征战的神兽,可单单行走虚空,隐藏灵机这两条,就足以令它在诸天神兽中占据一席之地。”
“我居然没想到,景浩界中居然还会有五色神鹿……”
“你这个兄长,能得五色神鹿追随,可真是……”司空泽收回目光,打量了一下程沛,心中也算是有点安慰。
那个叫净涪的小沙弥确实厉害,但如果换了他当他的弟子,司空泽还是觉得不太乐意。就是因为他太厉害了,司空泽自认镇不住他。反倒是像程沛这样的就刚刚好。
程沛看着净涪远去的方向,没有说话,而是握紧了拳头,眼中斗志沸腾。
兄长那么厉害,他作为兄长的弟弟,绝对不能太差了!
净涪不在意司空泽和程沛两人,他骑着五色幼鹿出了邀天院,也没有就这样往普济寺去,而是一拍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会意,寻着程次凛的气息就往那边去。
哪怕是程老太太在晚膳时分无端昏睡过去,今日纵欲了一整天的程次凛也并没有去程老太太那边探望过,反而是搂着花君在榻上睡得正酣,便连他的这一个院子里也格外的安静。
事实上,即便是和程老太太离得不太远的程老太爷院子里这般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平静。整一个程家大宅院,也就只有程老太太的院子里灯火沸腾,人声噪杂,忙得连七八糟。
五色幼鹿驮着净涪直入程次凛寝室。
净涪从五色幼鹿身上下来,走了两步看着大床上拥被缠绵安睡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流光,他笑了一下,也不再走近,只是屈指弹出一点金色佛光。那点金色佛光在程次凛眉心点落,虚虚勾勒出一个眼睛模样的金色轮廓。
这个金色的眼睛不过堪堪成形,便又立时散去,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净涪见状,点了点头,又回到五色幼鹿身边,骑上五色幼鹿隐入虚空而去。这一次,他没有再在外头停留,而是一路回了普济寺。
净涪这样两袖飘飘走得轻松写意,可他在程家大宅院里留下的余波却正在发酵。
身在无边暗土世界里还在忙碌着重新在暗土世界本源留下自己印记的魔身也忍不住从持久而忙碌的刻印祭炼中分出神来,抬眼看了一下程家的方向,呵呵笑了两声。
他和净涪本尊本是一体,即便净涪是本尊,但如果净涪没有可以隐瞒和阻拦,净涪的一切动作和心思魔身也是清楚明白的。
正是因为魔身也明白净涪的意图,魔身才忍不住冷笑出声。
说是净涪本尊入了佛门,日夜修持,行事手段较之当年皇甫成的时候绵软柔和许多,可实际上呢?看看现如今的程次凛,信了这句话的人都是真眼瞎。
净涪本尊这次可是强行给程次凛开了心眼,既是点化又是还了一部分因果,看着是对程次凛好,毕竟开心眼,能通人心,就也能提前预知危险。这可真是好啊,不是?
不过对于程次凛,魔身本也看不上眼。这个人甚至比北淮国现如今那位帝皇还要不堪,魔身乐得看戏呢,如何还会为他鸣不平?
果然未曾辜负魔身的期待,也未曾浪费了魔身特意分出来看戏的时间和精力,天色还没有大亮,被一阵阵噪杂声从美梦中吵醒过来的程次凛毫不克制自己脾气,还未睁眼,就直接爆发,随手一掌用尽力气循着声音拍过去,怒斥道:“吵什么吵!滚!”
花君也是刚刚才从梦中醒来,本正扫了一眼程次凛,便又要闭上眼睛去仔细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却不料旁边还在熟睡的人直接就是一巴掌拍了过来。
花君可是魔傀宗出来的人,尽管修为不高,仅仅只是炼气期而已。但魔道自来诡谲,魔道出身的修士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谨慎戒备。这是在他们日常生活中千锤百炼出来的本能,也是他们一生的瑰宝,即便花君已经从魔傀宗出来,入了这实在可以算得上是闲适的程家,她的本能也并未有消退。
是以当程次凛在还没有彻底清醒的时候拍出了饱满怒意的那一掌后,几乎是下意识的,花君直接一手反拍过去。
“嘭!”
一声巨响,不仅唤醒了花君,更是直接将程次凛从昏睡中震醒。他还没睁开眼呢,先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毕竟程次凛这个强行催化出来的炼气三层修士和花君这个从魔傀宗里挣扎着活下来的真正修士而言,差得太远了。
程次凛瞪大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花君,花君也是愣了一下,立即回过神来,她震惊地从床上坐起,将锦被拖拽着遮掩自己下方不着片缕的身体,瞪着门外怒问:“谁!”
紧接着她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立即扑到程次凛身上,泪珠大滴大滴地从她美丽的眼眶中掉落,打在程次凛裸露的手掌上,一如以往她哭泣而出的滚烫泪珠一样激得程次凛的身体忍不住哆嗦。
程次凛的身体哆嗦也似乎惊醒了花君,花君哭红了眼睛,鼻头也泛上一丝浅红,又拿着颤抖的手去摸自己的储物袋,取出一瓶疗伤药来,边给程次凛喂下,边一叠声急急地问道:“老爷,老爷,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这副感同身受甚至是伤得比他还重比他还痛的模样是那样的真切贴心,如果不是刚刚在他耳边响起的那几句话的话,程次凛差一点就信了。
‘得想办法将这件事岔过去才好……’
‘其实只要能够找一个大体说得过去的人来当这个替罪羊的话,他也不会多想的吧……’
‘不如,就那个净涪好了……’
‘反正就连他本人也在忌惮着他那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