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地望着净涪手里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盯着菩提树幼苗上的那一道神妙奇幻的丫杈虚影,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他自己的声音,才能从那嘶哑到破碎的声音里听清楚他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然而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盘膝坐在八宝池边的准提圣人倒是睁开了眼睛,洞明千秋的目光似乎毫无阻隔地落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那个痛苦绝望的天魔童子身上。
天魔童子完全感知不到这位圣人的目光,他犹自沉浸在自己的绝望里,看不到半点希望。
准提圣人叹了一口气。
坐在准提圣人身侧的世尊阿弥陀听闻,也自定中走出,睁开眼睛向准提圣人看来。
准提圣人回头,正看见世尊阿弥陀的目光,不由一笑,唤道:“师兄。”
世尊阿弥陀略一点头,回以一笑,他根本不需要投注视线,便能察觉到下方无量恒沙世界中那一个小千世界里透出的独属于七宝妙树的波动。
他更不需要多问,便能领悟准提圣人的心意,也笑着道:“你也见过他了……”
准提圣人摇摇头,说道:“师兄这话不对,当年你分念亲与他说经的时候,我就见过他了。”
世尊阿弥陀也不在意这一点,其实对于他们这等存在来说,哪怕是千万年也不过就是眼前一瞬而已。
准提圣人也是一笑,重新接回话题道:“虽然他不过出身一个小千世界,但日后未尝不是一尊佛陀。”
佛门自洪荒时代发展至今,已经不是当年小猫三两只的模样了,但哪怕是佛门菩萨佛陀写满过去庄严劫千佛名经、现在贤劫千佛名经、未来星宿劫千佛名经整整三部佛经,世尊阿弥陀和准提圣人见到一位足以成佛的弟子还是会为之欢喜不已。
世尊阿弥陀点头而笑。
外人如何看待他,净涪不知,这会儿也不会去在意。他只是握紧了身前的这一株菩提树幼苗,打量了两眼菩提树幼苗上方的那一枝树杈虚影后,便合十向着他对面的净方沙弥一礼。
净方沙弥被观世音大士的法念护持,心念极其安稳。哪怕他看出净涪沙弥手上握着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似有神异,他也不为所动,而是微微一笑,一步迈出,双手紧握成拳,掀起两道呼啸的拳风直扑净涪门面。
是的,拳风。
因为净方沙弥自己的面容太过精致,所以他自来不喜欢什么婉转慈悲的指法掌法。和那些相比,他更喜欢直来直往的拳头和威猛的棍法。不过这会儿他没带上伏魔棍,所以他就很干脆地直接上拳头。
他的拳风凶猛激烈,和他精致的面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可下方万竹城里观战的诸多小娘子却并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对,面上仍旧矜持,但藏在衣袖里的小手也已经紧握成拳,粉脸涨得通红,心头更是一遍又一遍地狂呼着为净方沙弥添油助威。
不过在她们热切地为净方沙弥呼喝的同时,她们心底也仿佛另有一人一样,同样几近疯魔一样地为净涪呐喊。
如此疯狂几近癫疯的模样,如果她们直接显露出来,又或者是被别的人发现,怕是能吓傻了外人。那些人甚至不会理解,明明一个擂台上的两个对手,她们怎么就能做到将自己也分成两个,同时为他们呐喊助威的?
然而外人的不理解她们也根本不在意,更无暇无理睬。现在的她们,几乎是通红着眼看着净方沙弥闪电般携带着两条风龙扑向似乎毫无防备甚至无法反抗愣怔在原地的净涪沙弥。
那一刻,除了她们自己外,几乎没人知道,她们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来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一直定定地望着净方沙弥似乎被吓傻了的净涪也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了动作。
但见他抬起握着那株菩提树幼苗树干的手,随意而闲散地往外一扫。
菩提树幼苗迎风微动,连带着菩提树幼苗上方的那一株生着金、银、琉璃等七宝的树杈虚影也是往外一扫。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不管是净方沙弥还是上下观战的诸多修士凡人,乃至是天外垂落目光看着这一处擂台上的所有人,他们的眼睛里,只看见了那一株菩提树幼苗,也只有那一株菩提树幼苗上方隐隐依附着的那道树杈虚影。
这一扫,虚空震荡。
净方沙弥头顶上的那一片法念几乎是瞬息间散去,仿佛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而净方沙弥拳头上夹带着的那两条拳风形成的风龙则更是不堪。在那株菩提树幼苗的面前,那两条本来带着无边凶猛刚锐之意的风龙仿佛成了两点小得不能再小的微尘。菩提树幼苗树枝扫动激起的微风还没有临近,它们就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
净方沙弥还没能回过神来,那菩提树幼苗带起的微风就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微风直直地撞在净方沙弥的胸口处,他甚至都来不及收起那错愕的表情,整个人就已经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看着软软地倒在擂台上的净方沙弥,哪怕他自己的额头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净涪还是抬起了手里的菩提树幼苗,直直地望着菩提树幼苗上方依附着的那一枝树杈虚影。
比起其他人,清沐禅师更为在乎净涪本身。他的目光触及到净涪那满脸的汗水,猛地就回过神来了。
可这会儿他别说不在擂台上,便连上方灵竹城的清净竹棚他也不在。他和净涪之间,隔着一整套完整的能将一整座灵竹城完美保护起来的阵禁。他想要多做点什么都不行,更别说是要提醒净涪返回清净竹棚里去调养内息。
如果他不及时恢复被七宝妙树虚影损耗的元气,是会影响到他的根基的。
不过清沐禅师的担心明显是多余的。不说净涪战斗经验比他都还丰富,再说七宝妙树可是佛门准提圣人的宝物,既然分出了一丝虚影下界,又怎么可能不在意那个请下七宝妙树虚影的佛门弟子?
是以净涪不过是强撑着看了那一枝树杈虚影一眼,那树杈虚影便连带着净涪头顶上披着的那一道佛光消散,再也无处寻找它们的痕迹。
净涪眼看着佛光散去,也不多言,而仅是收拢了手上的这株菩提树幼苗。即便只是那么一瞬间,即便只是一击,甚至只是一片虚影,净涪已经能够感觉到那个虚影的恐怖。
看得手中的菩提树幼苗一阵,他将手中菩提树收入识海,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净方沙弥一眼,袖袍一挥,用了一丝力气将净方沙弥送回妙理寺的清净竹棚,这才起身回返妙音寺的清净竹棚。
无论是底下的万竹城还是上方的灵竹城,又或是更远处的地方,所有人静默地看着那个青年沙弥一步步走入清净竹棚中,到最后消失不见。
左天行看着净涪的背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紫浩剑的剑柄。
净涪……净涪!
第200章 二次竹会(五)
左天行心中战意高涨,就等着在这擂台上和净涪一战,天剑宗这一处清净竹棚里坐着的所有人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坐在另一处清净竹棚里的苏千媚纵然有所猜测,却仍觉得不够,连挑衅杨姝都顾不上了,只端坐在自己的蒲团上,暗自盘算。
然而哪怕她再是强自镇定,成功地骗过了别人,也骗不过她自己,更掩饰不了她眼底的那一片畏惧和瑟缩。
可见要算计一个对自己有着绝对实力压制的强者,对苏千媚自己来说,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杨姝敏感地皱了皱眉,微不可察地将身体向前倾斜出一个细小的弧度,而她调整角度,小心地瞥了苏千媚一眼,又飞快地收回视线。
仍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苏千媚没有发现杨姝的目光,倒是坐在苏千媚身侧的那一个青年修士捕捉到了杨姝的动作,小小地挑了挑眉,只是无声一笑,便就放开手去。
事实上,这会儿他也完全没心思去研究这些闲杂事,他身前的竹令已经飘起来了,该轮到他下场。
青年拿过竹令,往左右看了一眼,见苏千媚毫无反应,而刚才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净涪沙弥的程沛却已经转头看来了。
迎上程沛的视线,青年笑着点了点头,同时晃了晃手里握着的那一枚竹令,道:“该我了。”
程沛也回以一笑,道:“望你凯旋归来。”
程沛说得颇为真心,那青年眼中的笑意也浓了几分,他扬眉笑道:“我必定竭尽所能。”
毕竟这一个清净竹棚里统共才四人,可这竹海灵会的擂台赛比到现如今连三十二强都没有选出,就这样他们都已经被淘汰了两个,足足折损掉一半,只有他和他旁边的医家女子留存下来。而且被淘汰的那两个人,也不能说是没有实力,但和他们碰到的对手比起来,被淘汰又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谁都无话可说。
青年当然也没有。
可如果抛开这所有的一切,单从气运来看,又会让人不自觉地气馁。
明明按杨姝和程沛两人的实力,应该是能够再往前走上几个擂台赛的。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说不定甚至能挤进三十二强去,可现在却早早就碰上了硬茬,被淘汰出局,只能坐在清净竹棚里观战……
这真的不是他们本身的气运不足么?
可是凭着他们与天剑宗那位左天行、妙音寺那位净涪沙弥之间的关系,他们完全可以得到那两人的气运庇护才对的啊……
所以难道这一切的真相,还是因为他们散修的气运不足么?
青年一边忧心忡忡地落入擂台,一边打量着自己的对手,过得片刻后,他松了口气。
他的对手是天剑宗的一位弟子,实力虽然不弱,但他有把握取得这一场擂台赛的胜利。
青年露出一个礼貌而放松的笑容,抱拳向着对方一礼,道:“散修岑双华,请道友指教。”
程沛完全不知道坐在他隔壁的那个岑双华不过那么转念间就担心了那么多有的没的,甚至已经从他和杨姝的气运想到了景浩界散修的气运上头去。
如果司空泽知道那岑双华居然有那么多不着边际的念头,怕是就要笑到哑声。
杨姝是谁?道门剑君左天行心尖尖上的人物,是要迎娶她作为共享自己一切的道侣的存在。哪怕是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医家弟子的天魔宗赫赫有名的魔女苏千媚,也不过只是与左天行有些暧昧而已。
而程沛呢?程沛可是净涪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哪怕净涪是出家修行的僧侣,先天上的血缘纽带也能使程沛得到净涪气运一定程度上的庇护。更何况,如果程沛的气运真的不足,他此时又怎么会栖居在程沛的识海里?
气运?气运的显化从来不会是一味的一帆风顺,在适当时候遭遇适当的挫折,也是气运的显化和庇护。
程沛就不曾想过那么多,他盘膝坐在蒲团上,感受到左侧苏千媚的走神,又察觉到右侧杨姝复杂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身体忍不住一个哆嗦。
他忍了许久才按捺住自己,不让自己侧头去看杨姝,为此,他甚至特意去和识海里的司空泽交谈,以让自己分散注意力。
“师傅……”
识海里的司空泽几乎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可还记得当时程沛清醒过来后的恼怒眼神,他都已经做好了程沛和他闹别扭的准备了,没想到……
司空泽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杨姝,又转头看了看苏千媚,却仍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地回应程沛:“什么事啊……”
程沛不停地提醒自己:这是他的师傅,这是他的师傅,师傅……
忍了又忍才终于按下那口气的程沛沉声问司空泽:“师傅,我大哥他没事吧?”
“你大哥?”司空泽笑了一下,才道,“你看他像有事的样子吗?”
程沛不和司空泽扯皮,直接点头道:“我看他回去的时候状态不对。”
司空泽倒是没有想到程沛观察得那么仔细,但他再想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程沛自来敬重他大哥,也比旁人更关心他的大哥,自然不会像外人那样只关心那个净涪是如何举重若轻轻描淡写地胜过对手,只关心他到底能不能顺利将那些站在他面前的青年骄子们一一打败,再一次成为竹海灵会的魁首,取得罕见的连冠。作为亲人,作为弟弟,程沛更关心他到底有没有受伤。
司空泽沉默一瞬,回想了不久前才在众目睽睽下安然迈入妙音寺清净竹棚里的净涪,语气笃定:“你大哥他没事。”
程沛先是一喜,再顾不上旁边杨姝怪异的视线,连连追问道:“真的吗?真的吗?”
司空泽嗤笑着道:“你大哥是什么样的人?区区一个净方而已,能奈他何?你还真是想得太多。”
程沛几乎是立刻反唇相讥:“那妙理寺的净方沙弥自然是不能将我大哥怎么样,但我大哥他看上去反击消耗太大了啊……”
司空泽一时哑口。
他身为天筹宗天机峰的掌峰长老,见识不可谓不广阔。别的宗门长老都能够认出来的东西,他自然也能认得出来。
净涪握着那株菩提树幼苗不过随意一扫,却是在准提菩萨法念护持下引动了准提佛母的七宝妙树。净涪不过一沙弥,纵是修为已经远超于普通的佛门沙弥,又仅仅是在准提菩萨法念护持下引动七宝妙树虚影的一丝威能,但他到底还是凡胎,其损耗之大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够凭空猜想的。
但司空泽也不是无话可说,他冷哼了一声,只道:“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吗?你大哥他步履稳健,行走随意,又哪里有什么不对了?”
这会儿又轮到程沛哑口。
其实就事实而言,程沛和司空泽两人谁都没有说错。引动七宝妙树虚影的一丝威能对净涪而言损耗确实很大,但这损耗还在净涪的承受范围内,甚至都没有损耗到他的本源。
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净涪就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而且这景浩界里,大概也只有净涪自己清楚,那一道关切宽仁的清净佛光在散去之前,大半的佛光其实化作了无垢念力散入他的身体中,补足了他急速损耗的元力。
是以当净涪走入清净竹棚的那一刻,净元和净磐等妙音寺的沙弥看到的,便是一个面色红润、呼吸平稳、眼睛清明有神的净涪。
和往常一般无二又似乎还要更胜一筹的净涪。
诸位沙弥面面相觑,随即一众沙弥便就从蒲团上站起,其中出身药王院的净磐沙弥更是迎了上来,也不贸贸然就去探查净涪的脉搏,而只是细细地打量了几眼净涪的气色,见他精神元气虽然颇有几分损耗,但都不是大碍,只需调养片刻就能恢复。
净磐沙弥当下真正的舒缓了神色,笑着连连感叹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旁侧的同门沙弥见状,也笑着拉了净磐沙弥一把,提醒他去看他身前浮起的那枚竹令,道:“净涪师弟无事,但这一回可是该你下场了,快去吧,莫要让别人久等。”
净涪也是点了点头,侧过身体给净磐沙弥让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