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凌这般的感叹,净涪也有在某一个瞬间生出过。但很快的,他的心思就落在了这静和寺的藏经阁藏书里,再也分不出分毫到这样的杂念上了。
净涪就站在藏经阁的门边,微抬着头望着藏经阁里高到能触及屋梁的书架。
看着那一列列的书架里塞得满满的经书,净涪仿佛能够嗅到经书上淡开的墨香。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平整干净的眉心处浮起一道金线。那道金线泛起光芒,金光朦胧虚淡,却映照了大千。
这一处藏经阁里,陡然亮起道道无量光,光芒华严殊胜,直将这一处凡界换做胜景。
净涪眨了眨眼睛,那眉心处的金线抖了一抖,随即倏然隐去。随着这一缕金线的隐去,净涪眼前的华严光芒也一并隐去,凡界仍是凡界,而墨香依旧。
他的目光放长又收回,视线上上下下地梭巡过这些书架,将这一整个藏经阁细细地扫了一遍。
这一个藏经阁很大,大到出乎净涪的想象。
在进门之前,净涪曾站在门外打量了这个藏经阁两眼。当时净涪所见,这阁楼当真只是一个阁楼,不大,长宽只有三四丈许,高度也不够,只得一层。当时净涪也想过,这阁楼应该另有乾坤。毕竟静和寺虽然小,但到底多年传承绵延不绝,又有天静寺在后头,底蕴绝对不浅。
但饶是净涪心中早有算计,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个乾坤已经出了他的预算。
如果只是这么说,也许说不太清楚,但如果拿旁的藏经阁来类比,应该就能看得更清楚。
自净涪年少拜入妙音寺算起,有的没的全部数上,一个个算起来,净涪所见过的藏经阁,统共有五个。妙音寺的藏经阁、莫国山寺那边的藏经阁、拿到第一枚《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那一处妙音寺分寺的藏经阁、莫国妙音寺分寺那边的藏经阁以及天静寺的藏经阁。
嗯,再算上如今静和寺的这一个藏经阁,那就是六个。
而在这六个藏经阁里头,静和寺这一个藏经阁哪怕比不上妙音寺、天静寺的藏经阁,也比另外的那三个藏经阁好上太多。
而这所谓的好,当然不能仅仅从这藏经阁里收藏的佛典佛经的数量来体现,它还能表现在质量上。
净涪就曾经拿法眼观望过妙音寺藏经阁里的藏书,险些没有被里头的佛光晃花了眼睛。
净涪望着这藏经阁里的一部部整齐放置着的经文,心中不自觉地开始衡量起来。
如果仅仅是要换那一枚刻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那净涪点化那一口灵泉已经足够了。哪怕那一口灵泉的灵智还需在千年后才能孕育完整,那也已经足够了。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而言,还是净涪亏本了一点。
但现在再搭上这一屋子的藏书,那就是净涪欠账了。
净涪默默地站在门边,许久没有动静。
识海之中,那一片金色佛光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现出了一尊金身佛陀虚影。而那金身佛陀虚影身前,又盘膝坐着一个光头小比丘。
佛身就坐在金身佛陀虚影身前,睁着眼睛望着净涪本尊,却什么话都没说。
景浩界世界之下的无边暗土世界里,魔身也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显化出身影。他背靠着暗黑皇座,头微微抬着,望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在那些哭泣哀嚎中淡淡地道:“想要就拿好了,我们也不会一直欠着他们的。”
他话说的很淡,但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明白他话语底下的意思。
想要就拿,大不了,日后他们找上一个机会将这笔帐还上就是。反正这静和寺里的净意、净念两个小沙弥也不是那些扶不上墙的烂泥。
然而魔身能够随意开口,佛身却不能。
他心底始终还是有所顾虑。
他在顾虑着本尊。
魔身本身随意,纵情自我,也相信自己有那个能力能够随意任性,但佛身却相对克制。他更加在意本尊,所以更克制自己,希望能减小他给本尊带来的麻烦。
第287章 又一贝叶
如此这般状况说起来话长,但实际上耗去的时间却连一刻钟都没有。
就这么一小段沉默的时间里,净涪就已经做出了决断。
他一眼扫过这藏经阁里满满当当的藏书,却在下一刻摇了摇头,径直往藏经阁的右侧角落走去。
当下正值七月,天色亮得很早,因此尽管是在清晨,从窗口照入的晨光也已经将这一个偌大的藏经阁照得透亮。因临着窗,那藏经阁右侧角落里整齐摆放着的一枚枚贝叶,就沐浴在这晨光之中。
此时的晨光本就是暖黄到仿佛能照彻人心能让人打自心底泛起点点暖意的金色,所以沐浴着这样晨光的贝叶就更像是被人珍而重之地收藏在佛家胜景里的无上圣物一般,令人不敢亵渎。
不知什么时候,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已经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只有净涪识海里的佛身,仍旧端坐在偌大金身之前,睁着一双眼睛,从识海里往外张望。
这些摆放在他们面前的贝叶虽则大小一般无二,又都是同样的带着整齐墨线的空白叶片,可哪怕是净涪这个才第一次踏足静和寺藏经阁的人,也绝对不会将这些贝叶与它们身侧的同类混淆。
对于这辈子几乎就长在藏经阁里的净涪来说,并不难。
净涪在书架前站定。
这一片位置的书架里,摆放着的全是这些或是只有单独一片,或是三五片堆叠,或是厚厚一摞的贝叶。每一份贝叶的间隔处,都会有和它们紧密贴合却又不会对它们造成损伤的薄片保护着。它们数量或许不一,摆放的位置也看不出什么规律,但这每一份贝叶位置下方,那书架的横梁处,却又被人用标签细心地做了标记,散而不乱。
看得出来,哪怕静和寺里只剩下一大两小三个僧侣,他们对这藏经阁也从未怠慢过。
净涪看得两眼,便慢慢地往前走。
走过一个个书架后,他终于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
识海之中,双眼有金光闪烁的佛身抬手合在胸前,微微低了头,唱起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本尊眼波未动,抬起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捧了一片笼着金色佛光隐有阵阵佛唱祈拜的贝叶。
贝叶上,那一条条整齐的墨线两侧,又有肉眼可见的金光一字一字亮起,定睛望去,却正是:“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祇世界七宝,持用布施,……”
这正是净涪目前身上带着的唯一刻着贝叶的禅经。
随着这一片贝叶现身,不仅仅是身处在识海之中的佛身,就连净涪本尊身侧,也都有异像显化。
比那晨光更为耀眼,更为暖融的佛光自净涪脑后亮起,满满地洒了净涪一身,又牢牢地压过天色,照亮了整一个藏经阁。而在这一片佛光笼罩之下,又有异香不知从何处而起,浅浅淡淡地溢满了一室。
藏经阁乃为各寺圣地,为佛经佛典藏布之所,自有神异。更何况,静和寺也并不是全无来历的佛寺,这藏经阁里又岂是全无布置?
所以仅仅是在净涪身周佛光显化的那一瞬间,整个藏经阁都有佛光亮起,这藏经阁里摆放着的每一部佛经佛典,都有金色佛光铺展开来,有异香升腾,有天龙八部部属恭敬环绕,有天女自空中显现,遍洒金花。
而这一切异像的中央,却正是净涪眼前的那一片仍旧平凡普通得恍若空白叶片的贝叶。
许是因为净涪的到来,也或是因为净涪手上那一片显化真容的贝叶,在净涪的目光注视下,那一片安安静静竖在薄片里的贝叶终于轻轻地晃了一下。
这一片贝叶明明被完整又贴合地护在左右那两片薄片之中,身周没有太多多余的空隙,但它这么一个晃荡,却没有遇到什么阻拦,自然而随心地舒展身体。
而在这么一个小小的震动之后,这一片像是终于从黑沉的梦乡中苏醒过来的贝叶,也像是刚刚醒来的人极其自然地呼出一口气那样,激起了一片金色的光屑。
光屑在净涪的眼前如同尘埃般飘扬,净涪却只作未见。他眨了眨眼睛,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向着这一片贝叶行了一礼。
与此同时,识海之中的佛身也是合十弯腰一拜,再一次唱响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受了净涪这一礼,这一片贝叶纸自动自发脱出书架的护板,漂浮在净涪的面前。
净涪站直身体,再一次望向那一片空白贝叶。
不知是在重现那一位佛门大德当日将这一段佛经刻印在贝叶纸上的场景,还是某一位无上大德就在这时,在净涪面前刻印佛经,总之,这一片空白贝叶上忽然亮起一个个滚金的文字。
“法会因由分第一。”
净涪眯了眯眼睛。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
随着经文上一个又一个的文字出现,净涪眼前的金色佛光开始铺展,须臾间占据整个藏经阁。这一片金色佛光竟然硬生生将这藏经阁里大半佛经佛典所出的佛光牢牢压制,仅有为数不多的几道佛光仍旧坚挺牢固,不受影响。
不知什么时候又从暗土世界本源中显化出身形来的魔身闲闲地斜倚在暗黑皇座在,一手撑着脑袋,往这边张望。
论理,从这一处藏经阁各个位置布满佛光的那一刻开始,魔身再想窥见这边的动静,不多用些心力多花费些手段是不可能的。毕竟是佛门经典安置收藏的地方,又有静和寺先辈代代加持,如今佛经中的玄微佛意甚至是先辈印记都被那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触发,净涪魔身想要毫不费力地轻松窥见里头的动静,绝对是妄想。可谁叫净涪本尊连带着净涪佛身此时就站在这一个藏经阁里呢?
魔身作为净涪三身之一,只要净涪没有特意阻止,他是完全可以借用净涪本尊甚至是佛身的眼睛的。
就像净涪本尊每一次借用魔身的眼睛观望皇甫成和左天行那边的动静一般。
魔身望着藏经阁里那仅剩的寥寥几道能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上的佛光同辉的佛光,嗤笑一声,道:“也难怪天静寺的那帮人对本尊、对妙音寺这么忌惮……”
明明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根本就不全,甚至就只得一段,但就是这么一段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其中所蕴含的玄妙佛理居然就能压过旁的完整佛经,甚至连《佛说阿弥陀经》、《佛说无量寿经》、《佛说无量寿佛经》这三部根本佛经都被盖了过去,这如何能不让人忌惮?
不过魔身也不是不知道,就当下这个情况,多多少少也有这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一次在这景浩界中现世的原因。
第一次嘛,总得有些神异,才好让人信服不是?
这一套他虽然没见过多少,但不妨碍他想得明白。
魔身斜斜拉了拉唇角,视线在那个藏经阁里转了一圈,再一次回到了净涪本尊身上。
再如何,从中受益最多的是他,那就足够了。
魔身看得两眼,便也就浅浅阖上眼睛,仿若睡去。
藏经阁里,随着那一段经文的出现,净涪眼神渐渐有些恍惚。
净涪本尊心中有感,但有魔身在外,佛身也没有异动,他便也就放松下来。
待到他再次凝神观望的时候,他便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处热闹集市里。
街上来往不绝的行人眉目清晰眼光灵动,真实得看不出半点虚假。但他们的形容古拙,衣着奇特,语言怪异,又与景浩界各处百姓生活习俗殊异,哪怕净涪再是用心,也找不到一星半点的相似之处。
净涪眨眨眼睛,心知此地该是经文中所记载的舍卫国了。他又往左右张望了一阵,很快就发现了几个光着脑袋,偏袒肩膀的僧侣。
他快走几步,跟在那几个僧侣的身后。
那几个僧侣没有发现净涪的跟随,他们托着瓷钵游走在各处屋舍,敲开门后,向着门边的主人家合十,弯腰见礼,低声交谈。然后那屋舍主人或回应几句,让僧侣在门边等候,自己回屋取过食物,倒入僧侣的瓷钵中,或皱着一张黝黑愁苦的脸,无奈拒绝,又或是高声呵斥,怒声咒骂……
但不管这些屋舍主人如何反应,这些僧侣还是合十道谢,又转身离开。
这就是僧侣乞食。
僧侣乞食在景浩界中也很常见,净涪自也是体验过的。但净涪也看得出来,相比起净涪在景浩界里乞食时的情况来看,这些僧侣更为艰难。但同样的,这些僧侣身上的气度也与净涪甚至是净涪所见过的那些景浩界僧侣的气度都不相同。
他们会更沉,更稳,更悲悯。
景浩界的那些僧侣及不上他们,就是净涪自己,也同样不如。这一点,净涪必须得承认。
但这也没什么不能承认。
毕竟,对比起此时净涪所见的这些僧侣而言,景浩界的那些僧侣,哪怕算上净涪,根本就是温室中的花朵,总是比旁的生长在野外的异株奇葩少了几分历练。
净涪就跟在这些僧侣身后,沉默地走,沉默地看,沉默地等。
第288章 法会因由
并没有让净涪等上太久,这些僧侣就乞讨到了足够的食物。他们低语了几句之后,便又成群结队,往回走。
净涪仍旧跟在他们的身后。
这些僧侣一路出了大城,七拐八转地到了一处用低矮的石块围垒起来的小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