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也确实只需要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了。
因为这道光罩护持的本就不是净涪,而是他自己。
白凌一直牢牢地记着他第一天来到净涪身边时净涪令他记下的规矩。
他也记得牢牢的,丝毫不敢遗漏。
因为他不想失去随侍净涪身侧的资格,更不愿意失去自己的性命。
别看现在净涪没有布下任何禁制阵法,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沉入定境,但若真的有任何人,不,任何东西,不论是有气的还是没气的,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但凡敢有些许动作触碰到那一层层警戒线,好看的绝对不会是坐在那里的净涪。
白凌抹去脑海里闪现出来的那些过往,耐心地等待着胸腔里的心脏恢复成往日的心跳规律,才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
可才过得一会儿,白凌竟听得远远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没过多久,那浓重的暮色里走出了一个人来。
在那人还在远处之前,白凌先就看见了那一身熟悉的灰色僧袍。
来人是一个僧人。
待到那僧人到得近了些,白凌也就看清了一点。
这僧人的面容尚且带着几分稚嫩,虽然行止算得上稳重,却也能明明白白地看出些许生涩。
这是一个少年僧人。
那少年僧人似乎也看见了这边的动静,他看了看垂目端坐的净涪,又看了看正往这边望来的白凌,笑了笑,合手向着白凌一拜,便在那边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白凌起身,双手合十回了一礼,便还在原地坐了下来。
有了外人在,白凌也不敢再像刚才那样闭着眼睛坐着了。他虽还坐在原地,但一双眼睛不过是虚虚闭着,他的眼角余光却从那眼睑的缝隙中透出,丝丝缕缕地瞥向对面的那一个少年僧人身上。
夜色渐渐地深了,光线也越来越暗,但修士的视线不比凡人,所以哪怕到了这个时间,处在这样一个昏暗的环境里,白凌还是能够将对面的那个人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个少年僧人面目俊朗,唇间天生带着一缕笑意,越发衬得他的面容纯朗干净。这会儿他坐在黑暗中,夜色一点点浸润了他的眉眼,却仍旧没能遮掩他的风采,反而越发衬得他明耀夺目。
这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少年。
白凌小心地打量着他,心底不禁升起几分赞叹。
更何况,这少年僧人许是怕打扰了那边正在静修的净涪,所以哪怕坐在了黑暗中,哪怕这会儿该是他们惯常的晚课时候,他也没有燃起火堆,更没有要做晚课的意思。
白凌正打量着那个少年僧人,却忽然间听得净涪那边传来些许声响。
净涪出定了!
白凌一个激灵,几乎是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还没有站稳身体,便见那边已经出了定的净涪整理着手中身前的经文经义。
白凌来不及多想,急走几步抢到净涪身前,在他早已选定好的地方生起了一堆篝火。
收拾着手边书稿的净涪对着白凌点了点头,便转了目光,往另一边看去。
那少年僧人此时也站了起来,来到近处,向着净涪合十躬身一拜,口中道:“小僧净昂,见过师兄。”
他唤净涪师兄,并不是胡乱测度,而是有根有据的。
净涪和白凌的模样打扮本就是僧人的打扮,面相也不是显老的模样,再如何也不会让人猜测到佛门的清字辈去。既然同是净字辈的僧人,那他们便该是师兄弟了。再有,方才净涪入定,周身有层层禁制护持。
这种种禁制里头,隐秘谲诡的魔道禁制净昂看不出来,显化在外的佛门禁制净昂看不破,先不论他们之间的辈分如何,单就这一份实力,受他一声“师兄”半点问题都没有。
对这一声“师兄”,净涪也不说应不应,他只将手一合,微微弯身,回了净昂这一礼。
净昂啊,出自静礼寺的天静寺净字辈有名有姓人物。虽然比不得净音、净安等人,但也算是佛门净字辈的难得人物了。
净涪有想过这一回该是会碰上他,毕竟按着时间推算,这个时候的他确实也该是在静礼寺里,但没想到他还在半路上呢,竟就和他碰上了。
净昂见净涪单只回礼不作声,面上不免闪过一丝疑问,但他仔细看了净涪两眼,便明白了过来,慨叹道:“竟是净涪师兄当面,失礼失礼……”
想来也是,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么一个地方的年轻佛门弟子也就只有净涪这么一号人物了,着实好认。
那边厢已经生好了篝火,又见净昂与净涪见礼,正往这边过来担起替净涪分说几句指责的白凌顿了顿,面带好奇地问道:“师叔竟然知道师父?”
净昂又看了一眼净涪,笑道:“这可是净涪师兄啊!我们寺里师兄弟谁没有听说过师兄的名号?”
白凌也是好奇了,他一边将净涪迎到篝火边上,一边看着净昂,好奇地应了一声:“哦?”
净昂见白凌不信,也不奇怪,反用一种自豪、敬仰、羡慕的语气感叹道:“少年得世尊亲授真经,二十受比丘戒,得以行走天下,这是可等的厉害!前些日子据说……我们寺里的师兄弟还在想,不知什么时候净涪师兄会到我们寺里挂单呢?”
“……哪成想,我今日就在这里撞见了净涪师兄!”
净昂似乎想起了刚才净涪入定时候的情景,他不禁又往净涪的方向看了一眼,感叹道:“果然不愧是净涪师兄!”
净涪一边听着,一边将身边的那些经文、经义放回褡裢中。随后,他竟又从褡裢里摸出了一对木鱼和木鱼槌子。
白凌哪怕是一边厢在和净昂搭话闲聊,一边厢忙活手中诸事,也总分了一丝心神落在净涪那边。
见到净涪动作,白凌不惊不讶,也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了一对木鱼和木鱼槌子放在身前,期间还低声和净昂解释道:“虽然今日的晚课晚了点,但也还是要补上的。”
他看了净昂一眼,又问道:“师叔今日的晚课也还没有做吧?不如和我们一道补上?”
净昂慢得半拍,才点头道:“好。”
他边应声,边也从他自己的褡裢里拿出了一对木鱼和木鱼槌子来。
待到各自坐好,净涪往净昂、白凌的方向看了一眼,便从座中站起,双手合十,面向西天的方向恭恭敬敬拜得一拜,然后才坐回了原位。
他单掌竖立在胸前,另一只手拿起了木鱼槌子,不轻不重地敲落在木鱼鱼身上。
“笃……”
一声清响之后,一声接着一声的规律木鱼声便在这一处山野间回荡。
在净涪之后,便是白凌。
白凌的动作不慢,在一个节拍之后,便紧跟上了净涪的动作。
是以除了净涪的第一声领音之外,后头的木鱼声都是重叠相合的,可这重合的木鱼声也只得一声而已,不算厚重。
是净昂没有跟上。
可是不管是净涪,还是白凌,没有谁在意这一点,他们只是手持着木鱼槌子,一下一下规律而节奏地敲着。
第335章 净昂其人
待到净昂从最初的那一声木鱼声中回神,白凌已经念诵了好几段经文了。
净昂回神后,也没来得及自责或是多想些旁的什么,只近乎本能地放空自己的脑袋,循着那一声声规律木鱼声的指引沉下心来,合着白凌的节奏诵读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净昂的动作不大,却连白凌都影响不了,更别说是净涪了。
开头的这番小插曲过后,三人今天的这一场晚课便再没有波澜,顺利地结束了。
净涪将手中的木鱼和木鱼槌子收回褡裢之后,一个抬头,便看见了一张纯朗干净的年轻面孔。
是净昂。
净昂他也没有急急地凑过来,而是很规矩守礼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待着净涪的注意。
待到净涪往他那边看过去的时候,他又是合手向着净涪一礼,和声问道:“打扰师兄了,不知师兄现下可有闲暇?”
净涪笑着点了点头,又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
净昂唇边笑意加深,顿时就消减了他那一直拢在眉心处的浅忧。
白凌眼见着净昂和净涪坐到了一处,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扰。他合手向着净涪和净昂一拜,便取出了他早前就取来的山涧清水,开始就着篝火烧水。
净昂坐在净涪身侧,却不说话,就那样默不作声地坐着。
净昂不说话,白凌不敢说话,这篝火堆附近便没有人开口说话,一时间,这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界没有了半点人声。
可即便是和两个陌生人共处在这样静默的环境里,净昂却半点不觉得压抑和生硬,恰恰相反,此时他心底流淌着的,是那种难得的宁静和安和。
这种感觉令他如此依恋,竟不愿意有被任何人打扰。
就算是他自己,也照样不可以。
对于净昂的这点小心思,净涪猜得到一二,但净昂不算碍眼,他也就没有太多计较。反正,净昂他也就只是坐在那里而已,全然没有打扰到他不是?
净涪略略等了片刻,也就不在理会净昂,只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来。
这一个木盒里,放着一把小刻刀和一个小葫芦。刻刀和葫芦的边上,还放着些红绳。
净涪先取了那小葫芦出来,拔开葫芦嘴儿往手掌上一倒,便有一粒不大不小的菩提子从葫芦里滚了出来,落入了净涪摊开的手掌中。
白皙的手掌,红褐色的小珠子,映着那艳艳的篝火火光,竟凭空生出一种夺人心神的吸引力来,直令人移不开目光去。
净昂微睁大了眼睛看着净涪的手。
净涪却不理会他,只捻起了木盒里放着的那一把特制小刻刀。
这把小刻刀的手柄极长,刀锋却极细极尖,用在旁的地方或许有诸多不足之处,可拿来雕刻净涪手上的那一颗小菩提子,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净涪一手拿定那一颗小菩提子,一手捻住小刻刀,垂眸静坐。片刻后,他慢慢睁开眼睛,目光自然而然地垂落在那一颗小菩提子上,拿着小刻刀的手手腕以细微到几近于无的幅度抖动。未几,一个接着一个的蝇头小字便出现在了那一颗菩提子表面。
净昂的目光自净涪取出菩提子之后便没有离开过净涪身侧,而当净涪拿定了那一把小刻刀之后,他的脸色也是一正,便连身体也都坐直了些许。这会儿,净昂也在心底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叨出声。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洗、足、矣,敷、座、而、坐。’
随着最后的那一个“坐”最后一笔的成形,那菩提子上刻录的文字一个接着一个地亮起一点金色的佛光,这佛光初初不过一点,但这么一点一点的佛光随着文字串联起来,却是凝成了方正整齐的一片。
这一片金色佛光虽然只停留了一刹,很快就隐没了下去,而随着这片金色佛光的隐没,刚才还显得颇为神异的菩提子立时就恢复成了它最初的模样。
一颗红褐色的再普通不过的菩提子。
但净昂却知道,这一颗菩提子和早先的它已经不同了。
净昂定定地看了那一颗菩提子一眼,便就抬起视线,往上望向净涪那映着红艳火光的脸。
净涪的那张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比他的手还摄人心魂,但这一切,却都远远比不上净涪那一双既沉又透的眼睛。和他那一身似是弥漫在这一片无边的夜色中,又似是超脱于此间一切的气度就更比不得了。
净昂半响回神,才醒悟过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着那一小段经文,心中更有种种疑问喷薄,恨不得立时就张口从净涪那里求一些答案来。但他终究按捺了下来,硬是等到净涪又完成了一颗菩提子的雕刻,才抓住那一点空暇时间问出声来。
“净涪师兄,你刚才雕刻的……是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这个问题问得很傻,毕竟净昂自己就明明白白地看过那一小段经文的名号。他明明都已经能够笃定确信了的,偏还这般郑重认真地又问了净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