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望得那个小村庄两眼,终于抬脚走了进去。
白凌不明所以,却连忙跟上。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白凌一个不经意的错眼,却差点惊呼出声。
说是差点,那是因为在那惊呼声出口之前,就已经被他自己捂在了喉咙里。
白凌一手捂着自己的嘴巴,眼睛却大瞪着望向净涪那自然垂落的手腕上,眼神震惊。
净涪手腕上带着的那一串佛珠里,正要一颗佛珠散发着淡淡的金色佛光。
这佛光熹微,根本比不得如今的天光,故而只能在净涪手腕那寸许的空间里闪耀。如果不是白凌一个错眼,这佛光甚至都不会被白凌发现。
也是因为这佛光被白凌发现了,他也才恍然大悟。
原来净涪这一路走来,完全不是像他早先想的那样,只是随意地挑选了个方向,然后往前走的。
他是有目的的。
净涪瞥了一眼惊愣到失神的白凌,脚步却不停,领着白凌一路走过草屋木院,站到了一处破败的茅草屋前。
此时初春,村中的村民大多都在田地里忙活农活,留守在家里的不是老弱便是病残。
净涪面前的这一家人也是这样的。
屋中衰老无力的老人负责看护家中年幼的小儿,顺带着帮忙拾掇家务。
净涪往屋中看了两眼,又回头看了眼白凌。
然而,白凌这会儿都还没有彻底回过神来呢。
于是净涪就自己上前敲了敲柴木扎成的院门。
他的动作其实不重,那声音也不大不小的,若换了往常,屋中那耳朵轰鸣的老人怕是听不见的。
但很快,老人便听见了院门处传来的响声。
他摸索着从屋里走了出来,边走边扬着声音问:“谁啊?”
自净涪敲响院门的那一刻,白凌便醒过神来了,他一步抢出,站在了院门边。这会儿听得有人问话,他便扬声应道:“我们是路过贵地的僧侣,想要寻个地方稍歇,不知可否?”
老人听得清楚,当下便笑了,脚下的步子也迈得更快。
他便走便应道:“原来是路过的师父,快,快请进来。”
老人很热情,他迎了净涪与白凌进屋,又从屋里摸索着取出过年留下的糖,给净涪与白凌冲了两碗糖水。
糖水浑浊,底部更积着薄薄的一层渣滓,但净涪和白凌却都知道,这已经是农家里难得的好东西了。
白凌看了看净涪,也跟着净涪一般双手接过粗制的泥碗,捧到唇边喝了一口。
带着淡淡甜味的糖水,根本就是白凌此生喝过的最粗糙的东西,便连他们自己简单烧煮过的清水都要比这好。
可即便再粗糙,白凌也慢慢地喝了。
不喝不行啊,他的师父净涪都捧着碗喝了,他还能不喝?
白凌喝了一口糖水之后,便将泥碗捧在手上,双眼打量周围。
这就是一个普通的贫苦农家。
家中有老有小。老人是常年辛劳积下来的病症,虽然年纪只有五六十岁,但身体看上去却比六七十岁的老人还要衰老。
小的却是两三岁大的小孩儿。
白凌顺着净涪的目光看过,知道这约莫就是净涪要找的人了。
第396章 静檀比丘
白凌想得没错,他们眼前这个两三岁大的小豆丁,就是净涪这一回要找的人。
但就连净涪自己也没想到,他循着因缘而来,见到的居然会是这么一个小孩子。
两三岁大的小豆丁,甚至都还不晓事,便是真的要用他,又能让他干什么去?
有那么一瞬间,净涪心头也是懵的。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而已,很快,净涪就醒过神来。
他凝神望向那个两三岁大的小孩儿,手指无声捻动着另一只手手腕间带着的那一串佛珠。
佛珠全然不知净涪心底的复杂,仍自闪耀着一片熹微的金色佛光。甚至,明明屋中连微风都没有,可这串佛珠上缀着的缨络就是固执地飘向那小孩儿的方向,颇有百劫不易的声势。
这小孩儿面相普通,但黑圆的眼睛却很大很亮,看着便很有灵气。
净涪眼睛一眨,眉心印堂处就有一线金色佛光显现,隐隐拉出眼睛的形状来。
正是净涪的法眼。
法眼一睁,净涪便望见了牵系在小豆丁身上的那些或明或暗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甚至颜色各异的因果线。
净涪识海世界里,佛身也正睁了眼睛往那小豆丁看去,见那小豆丁身上一条既粗且长的金色因果线探入虚空,牵系在千里之外的静檀寺中。而除了这一条因果线之外,这小豆丁身上甚至还有一条因果线落在净涪身上。
‘原来是他。’佛身叹了口气,‘如果是他,那这一番因缘也就可以理解了。’
‘毕竟是愿意以身殉祭静檀寺法统的弟子,能越过其他有缘人,成为这景浩界中最适合接掌静檀寺即将重开的法统,也是正常。’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便是隐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的魔身,听得佛身这么一说,在探查了一番之后,也都没有了言语。
这个小豆丁虽然只得两三岁,尚且懵懂不知世事,但他的前身却很有来头。
他就是净涪在静檀寺藏经阁遇见的那位比丘。
至死都在镇守着静檀寺藏经阁的那位比丘,最后甚至还是净涪给他火化,送入静檀寺后山塔林里的。
‘这人转世重回此间,是两三年前的事儿吧,那会儿可寿还没下定决心重开静檀寺呢,他居然就先转世回了景浩界,’魔身也颇觉惊奇地出声道,‘也是难得。’
别以为转世重回景浩界很容易。此间宇宙世界如恒河沙数,其中生灵更是不可计量。这位比丘能够重投人身,还正正好落在景浩界世界中,这里头的几率,可谓极其渺茫。可他偏偏就抓住了那万万一的机会,达成现今结果,这何其难得!
至于净涪和左天行两人,他们却又是不同。他们得以重回此间,那是景浩界天道从中插了一手,特意将他们保下来的。但这位静檀寺的比丘却是没有这个待遇的。
佛身笑了一声,道:‘这便是他与静檀寺的缘法了。’
魔身闻言,也笑了一下,悠悠然地递话过来道:‘哦,那他上辈子还真是可惜了。’
魔身这么一句话摞下来,佛身也没有了言语。
实在是,魔身话虽不中听,但也没错。
纵然重新转世回了此间,可静檀寺寂然无声,法统依旧沉寂,作为静檀寺祖师的可寿金刚完全困守西天极乐净土,再好的机缘再好的缘法也都生生被耽误,这位比丘如何不让人觉得可惜?
魔身一击得胜,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见好就收。
一时间,净涪的识海世界就又恢复了平静。
净涪本尊没理会他们,既然追寻到了这位小豆丁的前身,知道他和静檀寺这一场因缘的来由,净涪也就没再往下深究。
他收了法眼,眨了眨眼睛,再度望向那边的一老一小两人。
小孩儿虽然还是懵懂,但却睁着一双灵光湛湛的眼睛,安静乖巧地站在老人脚边,探出一个光溜溜的只留着脑门处一簇胎发的脑袋看着他们这两个陌生人。
不,是看着净涪。
他只望了白凌一眼,便转了脑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
老人抬手轻轻拍了拍小孩儿的脑门,一边咧着掉牙了的嘴,用浑浊不清的方言与净涪问道:“大师这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净涪只是捧着那碗浑浊的糖水含笑看他。
旁边白凌便接过了话题与老人唠叨。
净涪的态度摆在那里,白凌也不敢依仗修士的身份颐指气使,语气和缓,态度良好。
白凌到底处事妥帖,一旦放下了身段,即便是凡俗乡间的一个老农,他也能照顾得妥妥当当的,没有一丝错漏儿。
净涪见白凌和老人聊得热闹畅快,也不理会他们,只转了目光去看那一个小孩儿。
小孩儿原本还拽着老人的衣角站在老人脚边,这会儿却慢慢地走了出来,脚步不稳但速度极快地走到了净涪面前,睁着那双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净涪托着手中的泥碗,任由那小孩儿打量。
这小孩儿年纪小,控制力却很好,同龄人不自觉的流口水啃咬手指行为他一概没有。是以虽然他那一身衣着褴褛破败,常有补丁,却还是很干净的。
这一点倒是很让净涪满意。
小孩儿打量得他久了,渐渐的就将目光挪开了。然而,他挪开的目光却落在了净涪手腕间那一串还在闪耀着金色佛光的佛珠。
这一回,他的目光再没有了动静,就像是被紧紧地黏在了那串佛珠上一样。
但这小孩儿也就只是看着而已。
看得再久再专注再好奇,他也仅仅只是看着,没有伸手找净涪要。
站了好一会儿,这小孩儿似是累了,便原地坐了下来。但他坐归坐了,目光却还紧紧地盯着净涪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
他看得久了,终于引起了他祖父的注意。
老人伸手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问道:“伢崽儿,你看什么呢?”
小孩儿终于开口了。
他指着净涪手腕,抬头望着老人,口齿清晰地答道:“珠珠……珠珠……发光光的珠珠。”
净涪听着这小孩儿的话,眉眼不动,依旧稳稳坐在那里。
他坐的仅仅只是一张没有太多雕琢甚至显得老败的木椅,可他坐在那木椅上,却硬生生地将那一张木椅衬作了莲座。
白凌小心地看了一眼净涪,目光悄悄地顺着那小孩儿指着的方向在净涪手腕间转过一圈,又很快收了回来。
顺着小孩儿指的方向望去的,不仅仅只有白凌,还有那小孩儿的祖父。
但他和白凌一样,没见着有什么光。甚至他比白凌还不如。白凌好歹还清楚看见净涪手腕处的那一串佛珠,他却只能用猜的。
老人回过头后,用手揉了揉小孩儿的光溜脑袋,咧着嘴笑道:“珠珠有,但没有发光光的珠珠。伢崽儿,你看错了。”
被爷爷否定了的小孩儿憋着嘴,却不认错,坚持和他爷爷道:“有的,有发光光的珠珠的。就在那儿!珠珠,发光光!”
老人又看了好一会儿,他甚至伸手去揉眼睛了,却还是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那一团黑黑的东西戴在那白得发光的手腕上。
他回头,严肃且放重了语气道:“伢崽儿,你看错了!”
斥责过自家孙儿,老人又连忙回过头去向着净涪连连合十行礼,一再道歉道:“师父大德,小孩儿家家的,不懂事,说错话了,请师父万莫见怪,莫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