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先生莫不是醋了。
竟有几分愉悦,若真是就好了。
君瑕垂眸,薄唇一扬,“公主曾经说,七夕节,你要与你的准驸马出门看花灯。那时,公主说的是谁?”
那时,肯定不是他。
但赵潋却笑道:“是你啊。”
他们停在一颗阴翳硕大的老银杏树下,赵潋将他的右手抓过来,十指紧扣,绯红的胭脂衬得皎白的容色更是娇妩,她笑靥如花,“七夕,我要与我的准新驸马痛快地出门看花灯,你一个人留在公主府不合适。我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可不是就是么。我从头到尾约的人都是你啊。”
君瑕觉得,她狡辩的功力也是大涨,竟反驳不得。
其实她说的也不错。
不过心里那点醋意,确实也莫名其妙,连他自己都因为无法掌控而觉得懊恼,难怪赵潋新奇。
他勾起一弧薄唇,仰着头看向这株古老的银杏树,叶子泛了淡黄,风乍起,头顶一簇簇青黄浅绿漾着波澜,如水色潋滟。
赵潋解释道:“这是汴梁最大的姻缘树,它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一直生在这儿。骚人墨客,将军衙卫,抑或平头百姓,都来此地求过姻缘,它见证过无数人的结合,听人说,这棵树有灵性。”
听说前朝紫阳公主死时,驸马伤心欲绝,便在与公主初见之地种下了这株银杏,从此后孑然一人,独身不娶直至暮年,抱着银杏结的果与世长辞。
这个故事君瑕听过,他蓦然心弦一动。
他明白赵潋的用意了。
他却竟然不知,是该阻止她,让她戛然而止,将这些话烂在腹中,还是该放任她继续说下去,最后将自己逼在墙角,进退两难。
一时犹豫,赵潋便果然出口了,“先生,我今日穿这身红衣出来,是想与你在此缔结连理。你身故之后,我想,我能像那位驸马那样,守着你的坟冢一辈子。不过现在你可能不信,但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赵潋,言出必践,决不食言。”
在赵潋的身后,又是烟火升空,绚烂而辉煌。
赵潋的左手攥紧了手中猪面具的皮绳,心跳蓦地像急促的鼓点。
事到如今,她还是很怕,很怕他拒绝,很怕他说一句,“公主,你日后一定会后悔,你还芳华正茂”云云,更怕他说“于大人德才兼备,与你正相配”云云。
以至于君瑕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赵潋屏住了呼吸,竟差点用手背抵住了他的嘴,但慢了一步,君瑕笑吟吟地戳了戳她的脸颊,“公主,一棵老银杏就想把我给娶了,会不会太草率了?”
赵潋怔怔地抬头,松了口气,她笑起来,“这只是为了确认我们的关系,确认你不会丢下我就走。要说服太后不易,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定会给你补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君瑕还是摇头,“公主,何必如此着急?”在赵潋急着又要解释时,他轻笑道,“人已经是你的了,跑不了。”
见赵潋屏着呼吸,咬着嘴唇不说话,君瑕只得妥协,“公主要在此处拜天地是么?”
“天地为证。”赵潋道。
君瑕看了眼银杏树,幽幽道:“可是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他回头,“公主,我的家世,我的来历,我的年岁、生辰八字,我幼年时可曾与人订过亲,我可曾辜负了谁,我可曾像瞿唐养过外室,我可曾……”
赵潋这回真拿手背堵住了他的嘴,“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但不重要,至于别的女人那些倒灶的事儿,我信你没有。”
她目光清湛,他只好长叹一声,“被公主看穿了。”
赵潋道:“你时日无多,我只能出此下策,先得到你再说。”
君瑕脸色微红,拿猪面具挡住了面孔,忽然无奈地又叹了一声,“公主,大喜之日,你怎么说些不吉庆的话?”
赵潋耸肩偷笑,“我才不忌讳这个,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一时兴起,是做了长远打算的。”
君瑕还是觉得,赵潋有点冲动。可是,他又何尝不冲动?倘若他真理智,真不想放任自流,早在察觉赵潋对他心动之时便该彻底抽身,绝不至于今日。
他沉声道:“倘若公主能答应我一个请求,我一切都随你。”
托付终身是大事,赵潋本来还以为君瑕会严词拒绝,她都想好了一百种退路,但没料到君瑕竟然答应,她喜上眉梢,“你说,一百件一千件我都答应。”
君瑕蹙眉,将面具放了下来,“我不要子嗣,我死之后,公主一定要改嫁。”
她是大周唯一的公主,只要不带着孩子,要改嫁并不难,确实如此。
赵潋怔了一下。他们彼此都在为对方想着退路,想着体面,君瑕何尝不是,纵然他心有顾虑,顾虑的也只是她的终身而已,他从来没有为他自己想过。她满心酸楚,却将心事压下,巧笑倩兮地扬起目光,“我答应你就是了。”
赵潋在银杏树下拾了几片落叶,搓土成坛。
将两只猪面具摆了上来,“先生,其实我知道你家里已经没有人了。”那两只猪面具笑得正欢,赵潋很显然拿它当高堂了。
君瑕想起他生父那张严肃板正、常年如乌云罩顶的脸,再对上眼前笑得憨蠢滑稽的猪脸,会心一笑,在心里向亡父亡母告罪。
猪脸摆得正是朝皇宫的方向,拜高堂时一并也将毫不知情的太后拜进去了。
赵潋喃喃道:“老银杏树为媒,天地为证,赵潋与君瑕,斯结连理,共缔良姻。”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句话: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她答应的话,没有击掌,就不作数。希望神明不会降罪于她。
身后忽然传来有人新奇的喊声,“有人在那银杏树下拜天地了!”
赵潋怔了怔,是了,这是七夕啊,来这树下的人不会少,她都忘了。她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戏君瑕,不代表她能把这么私密的事儿让众人旁观,扭头,却只见君瑕将“高堂”又慢条斯理地戴在了脸上,她就知道君瑕答应得很儿戏,拜天地拜得很敷衍。赵潋脸颊一红,拽着人就逃之夭夭了。
他们走后,留下的土坛还在,上插着银杏树叶,不少男男女女围了过来,也争相开始拜天地,但都是玩笑的,有的已是夫妻,有的即将成为夫妇,都来此温习或是预习。
赵潋脸颊绯红,君瑕走在她的身畔,轻笑,“难得公主也会脸红。”
赵潋瞪了他一眼,“你现在是我的丈夫,不许再喊公主,喊一声我罚你一次。”
“公主——怎么罚?”君瑕饶有兴味。
赵潋沉着口气,快了几步走到君瑕的跟前,将他碍事的猪面具轻往上一拽,便一口不轻不重地咬在他的喉结上……
第44章
君瑕本以为赵潋这一口会亲在他的唇上, 故此稍有防备,没想到结结实实地被咬了敏感处, 却不由得轻嘶了声。
赵潋本得意, 眉眼弯如月牙,冷不丁身后一道寒芒刺骨, 劲风扑来,君瑕眼快, 将赵潋一把拽过来, 右手分神摘下猪面具,那猪面具材质一般, 不知是用什么糊成, 捏着硬, 一上手却硬生生被冷刀劈成了两半。
风一动, 卷落无数落叶。游人大惊失色,纷纷作鸟兽奔逃。场面混乱。
方才于济楚来提醒了赵潋,赵潋将于济楚的话听进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却在心存侥幸之中磨得一丝不剩。她今夜只想与君瑕成婚,不过一两个时辰罢了,却还是飞来横祸。
赵潋抢上前去,赤手空拳与持刀杀来的黑衣人过了招, 稳稳当当地将君瑕护在身后。
这人刀法与上次那刺客差不多, 也许是师出同门,其刀法力道刚猛,如开山劈海之势, 赵潋手无兵刃,两手平推,将人抵了一招,顺手从右手腕摸出了匕首。
上次遇袭,此后无论何种场合,赵潋都将匕首绑在小臂上。
过了几招之后,赵潋削铁如泥的匕首终得与对手直面相撞,黑衣客的长刀铿然砸在匕首刀锋上,赵潋力有不逮,匕首脱手飞出,她被逼退几步,对方等的就是机会,拎着刀一个箭步跳将过来。
赵潋闪身欲避,此时,身手快不及黑衣人,耳后却浅浅地擦过一道风声。
一支竹箭擦着赵潋的鬓角,打得她步摇轻颤,如流星一般飒然冲出,赵潋定睛一看,那黑衣人的胸口中箭,势道极大,中箭之后往后直跌了好几步。
赵潋猛然回头,鬓间摇摇欲落的步摇飞了出去。
君瑕举着连弩,才收势,身后又是一名拔刀而来的黑衣人,“小心!”
赵潋手里已没有兵刃,要冲上去肉搏,但君瑕手势极快,连弩上竹箭在上弓,倏地一声,那人手腕中箭。
但黑衣人是江湖刀客,受伤是家常便饭,便拼着一身是伤,也要改换手将长刀掷出来。
赵潋挥袖震开长刀,将君瑕一把抢在怀里,“你有没有事?”
巡御司的审死堂里,赵潋便已得知,那日擒获刺客之人,右手缠着一条黑纱。赵潋在得知君瑕腿脚无事之后,曾无数次想过,怀疑过那人是不是他。在亲眼目睹他举起连弩,迅捷地扣下机关连伤二人之后,赵潋再无怀疑。
甚至地,连那日在船上替她解围,后来身中情毒的人,也是他。
他不但眼不瞎,腿不瘸,身法还极快,轻功绝对是赵潋拍马也追不上的。
她真是太紧张了,见到刀向他砍过去,便总想扑过去,以一双肉掌替他挡刀。
方才来的两人只是轻功稍胜故而走在前头,蛰伏的人马刺客如倾巢出动,空荡荡的长河堤岸上,走得只剩下赵潋和君瑕,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告官。赵潋来不及打量君瑕的伤势,又是十数人从房檐上跳将而下,汹汹然杀来。
这回不光有拎刀的,提剑的,刷枪的,还有抱着狼牙棒便出来了,赵潋甚至连兵器都来不及捡。
君瑕才从销骨之毒后恢复,气力都尚未复原,这连弩去势极快,需要极大的腕力才能扣下,而且箭镞不够,不能浪费,君瑕只能跟在赵潋身后伏击。
等那一群人围殴而上,赵潋分.身乏术哀叹吾命休矣时,一道剑光闪烁,闯入战圈,人影随着矫若游龙的长剑杀入重围,赵潋看了眼,又惊又喜:“于大人?”
认个哥哥真不错,于济楚确实是靠谱的人。
当年谢珺剑术卓绝,遇上于济楚也要甘拜下风。于济楚的剑势大开大阖,如长虹,如飞练,刚中带柔。
于济楚长剑挑开两道长兵器,将方才君瑕射杀的黑衣人落在手边的长刀一脚踢起,正掷到赵潋手中。
于济楚近身杀敌,赵潋护在君瑕跟前。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君瑕连杀二人,连弩之威让诸人心有余悸,未免他骤然发难,都提着刀枪棍棒杀将而来,赵潋双拳难敌四手,长刀在手亦是捉襟见肘。
君瑕连放两箭,既快且准,又有两人如折翼秃鹫断落下来。
但他放下手,右手握着架着连弩,力有不逮,青筋颤抖,额角亦沁出了一层冷汗。
赵潋一脚踹开一人,于济楚已料理完四人,帮着赵潋杀回来,提剑的犹自亡君瑕之心不死,定要刺他个窟窿。赵潋收招不及,刀锋险些撞上君瑕的咽喉,于济楚快人一步,长剑一挑,君瑕默契地后退了半步,于济楚的剑挑开剑客的手筋,血溅三尺,逼得他走投无路,一头扎入了水底。
总算将最后一个砍翻,赵潋送了口气,大动之后,气息不匀,她插着腰胡乱地喘了几大口。
于济楚走上来,将剑还入鞘中,皱眉道:“你受伤了。”
赵潋一怔,只见君瑕紫袍广袖下,手背近腕处划了一道浅细的伤痕。她顾不得自己,将长刀往地上一扔,过来抢住了君瑕的手,“怎么伤的?我竟没看见。”
于济楚递来只玉色瓷瓶,“刀口也许抹了毒,用这个擦一下再包扎。”
一听到“毒”赵潋便寒毛直竖,最怕一丁点毒窜入君瑕体内,他身体里那本来就常备不懈的销骨便窜出来作祟。她忙伸手接了过来,倒了一些药膏在掌心替他抹上去。
君瑕噙着笑,等她从权之下取出那条黑纱替他缠伤口时,失笑道:“果然是你拿走了。”
赵潋一时语塞。
于济楚看着两人,缓缓地背过了身。
一炷香的功夫之前,两人就在河边,对着那棵古老的银杏树虔诚地发下誓愿,愿结为夫妻。无父母之命,亦无媒妁之言,无三媒六聘,这桩在于济楚眼底本该如同胡闹的婚事,却又因赵潋的赤城和坦率,她毫不掩饰的深情,让人不敢质疑。
他早就应该放手了的,幸得未曾酿下大错。
赵潋包扎的伤口实在是丑,见君瑕的右手还在颤抖,忙又替他解下了连弩,替他减负,“眼下已经没事了,这个给我拿着。”
她垂着眼帘,纤长稠密的睫毛将明丽清浅的眼波深藏,君瑕的心迟缓地动了一下。他轻声道:“知道是我了?”
碍于于济楚在场,赵潋怕他将人拿了回巡御司,故而隐忍着沉声道:“君瑕,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是个傻子。”
都这么明白了,难道她会看不出?
那个一箭扎穿刺客,点了其周身大穴的英雄豪杰,那个在船头替她解围,义气相帮的江湖侠士……赵潋真是,完全没想到,君瑕骗她的事何止一桩一件,简直无时不刻不在耍她。赵潋不舍得同他置气,但难免心里有点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