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越垂着头,收紧身体,肩膀微微耸动,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难过。
郗羽却没法跟他感同身受,她觉得自己找了一个不错的理由,也松了口气,完成任务般赶紧离开了学校。
然而,社会上的事情从来不可能那么单纯,因为整个社会是一个无法预测的混沌系统。
上大学后,郗羽在大气学概论的课堂上第一次接触到了混沌理论,那瞬间她醍醐灌顶,猛然想起自己和潘越的往事——她终于明白,她随口说出的无心之言成为了引发风暴的那只蝴蝶。
第二天,发生在她和潘越之间的那番对话传遍了全校。这些流言详细生动,细节活灵活现。别说是十几年前,就算到了现在,初一学生表白失败也会被引为笑谈,潘越自然也不例外沦为了被取笑的对象,还有人引用郗羽的“你太矮了”来取笑他。
郗羽觉得很气愤。她完全没想到事情居然变成这样,她没有把自己拒绝潘越的那番交谈告诉任何人,她相信潘越也不会告诉其他人。那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再到处传播开来。
到底是谁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她和潘越交谈的地方在学校的绿茵带,那地方有亭子有树木,虽然郗羽和潘越都看过四周有没有人,但是倘若有人为了躲避视线藏在亭子后花坛后大树背后,依然可能听到他们的交谈。
这件事让她脑子里乱糟糟一片,连上课都在走神,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她想过要不要跟潘越澄清这件事——但没找到什么机会,她没办法顶着甚嚣尘上的流言去隔壁二班的教室找人,那必然会带来更猛烈的嘲讽。
她心神不属,觉得自己遭遇的这一切是有史以来在她身上发生的最糟糕的事件时,另外一件最最糟糕的事情也发生了。
潘越跳楼了。
当年的5月11号,表白后第四天的傍晚,下午放学的时候,他从五层教学楼的楼顶上跳了下来。
暗红色的血迹打湿了石板路面,慢慢渗入了泥土中。
警察调查了这起跳楼事件,他们翻开了潘越的书包,书包里放着一张短笺——那是从笔记本里撕下来的一页纸,折了两折后放在书包的醒目位置,任何人只要一打开书包就会发现到。
——世界改变了,生活也改变了。我见到的不是真实的,连感情都不是真实的。我无法忍受,我想要告别,我想要离开这个世界。不要怀念,请忘却我。
字迹有些潦草,加上这段时间潘越精神不稳定,警察调查后认定他是自杀,这寥寥几行字是他的遗书。
潘越是家里的独子,可想而知儿子去世对潘家是怎么样的打击,潘越的父母怪天怪地怪学校怪自己怪郗羽。郗羽没办法去学校,潘越的母亲冲到她家对她破口大骂,说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接下来几个月,郗羽都是浑浑噩噩度过的。她蜷缩在家里裹着被子睡觉,她无法思考,注意力不集中,完全没办法处理生活中的任何细节。她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每天醒来眼睛都在发黑。
她甚至因为心猝进过医院。
她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人真的会因为心碎而死掉的。
好在家里人和老师始终是支持她的。郗广耀始终跟她说,潘越的自杀不是她的错,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班主任周宏杰也付出了很多努力,他努力说服潘越的父母不要闹事,还常常来家里探望她,鼓励她,把警察的调查结果告诉郗羽:潘越去世之前,他的家庭就已经陷入了一场大危机,他的父母矛盾重重,挣扎在离婚的边缘,潘越本来就比普通人敏感,糟糕的家庭环境让他心情低落;在郗羽这里的感情受挫和同学间的取笑绝对不是他自杀的主要原因。
至于流言是谁传出的,这件事的调查则没有了下文——警察倒是询问了一些学生,但潘越自杀一事太过严重了,这些完全不成熟的初中学生们吓破了胆,全年级的学生都变成了哑巴拒不承认自己传播了流言,有人还试图把责任推到郗羽身上。同时,警察已经认定了自杀,也不会一定要追根问底地查这件小事。
潘越出事后,郗羽几乎没再去过学校,缩在被子里蒙着头不愿意见任何人,其中有一次,程茵来她家,坐在她床边,轻声跟她说:“小羽,对不起。”
这话挺莫名奇妙,什么“对不起”?郗羽一点力气都没有,但还是攒了一点力气从被子里探出头看她。
当时的程茵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像大哭了一场,她小声说:“关于潘越的事情,我对不起你。”
“……什么?”
然而程茵再也没有说什么话了。
郗羽当时的脑子也有些糊涂,只能眼睁睁看着程茵背着书包离开了她家。
等她反应过来程茵这话的意思时,已经几天后的事情。
程茵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因为潘越的事情对她道歉?她甚至怀疑是程茵传的流言——毕竟潘越跟她表白的事情,她只告诉过程茵,难道是程茵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把两人的话传遍了全校?但这不太可能呀。程茵没有动机,没有时机,也没有任何疑点。
她的疑心越来越重,想要找程茵了解清楚原委时,程茵转学离开了本省,自此音信全无。
程茵离开了,郗羽周遭的情况没有好转,因为流言猛于虎。
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她和潘越的死没什么关系,但是外人不这么想。小区里的邻居投来了奇妙的眼光,总有一些恶毒的三姑六婆因为私心在背后编排郗羽,郗家人在那个暑假搬了家,郗羽也转学去了母亲的老家,距离南都市三百公里的安县的中学读书,她住在外公外婆家,妈妈辞职在县城了陪读了一年,直到确定女儿的精神状态恢复后才返回南都。
郗羽知道父母为自己付出了多少,经过了悲伤的五阶段之后,终于还是时间起了效果。她告诉自己要向前看,一切都会过去,不要让父母担心,她努力振作起来,一门心思开始读书,除此外,其他所有事情都放在一边。
学习,只有这件事是她可以掌握的。
她确实在读书上颇具天赋,一心一意埋头苦读,高考发挥有些失常还是考上了南大;为了弥补高考的缺憾,大学四年她勤奋无比,别人在睡觉,她在背单词,别人谈恋爱,她在做习题,别人去旅游,她在做微积分;念博士学位的五年,她的努力程度比大学阶段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在学霸遍地的mit,她的勤奋也是排得上号的。
时间衰减了记忆,也衰减了伤痛和悲伤。
而今的她,也终于强大到可以回到曾经的母校,站在潘越去世的地方,献上一束白色的鲜花。
第15章
李泽文素来冷静,郗羽的情况之前也分析到了八九不离十,此刻听了郗羽的讲述也为之动容。
在波士顿的留学生群体中,郗羽绝对属于条件最好的女留学生——她外形出挑,身材修长纤细,那张脸说一句可爱动人不会有男性反对。外表永远是男女感情的第一推动力,在美的中国留学生通常分两类,要么是学霸,要么家境好,以郗羽的外表,她只要多参加一些留学生聚会,找个高富帅男友简直再容易没有了。
可她几乎没有业余生活,基本上过着与世隔绝的“实验室-公寓”两点一线的生活。如果有人追求她,郗羽不论对方高矮胖瘦家庭条件前途如何一律拒绝,口径都是一样不带修改的。
她会很抱歉的跟对方说“谢谢你,但我不打算谈恋爱”,若是对方询问原因,她的回答是“对我来说,只有学术是第一位的,我从来不考虑恋爱”,如果还有人要进一步,她就把人拉入黑名单。
她这么说,也是这么行动的。
在美国五年时间,除了学术交流而出差去其他城市和大学,在美国这个旅游成本低廉,图书价格比电影票贵的国家,她没有进过电影院,没有一次想走就走的旅行,她手机上没有游戏和社交软件,不论美帝的娱乐产业多么发达都很难撼动她那强韧的神经,完全就是一副“我已经嫁给工作”的样子。
能在世界知名的高等学府读书的男生就没有太蠢的,而且大家的自信心和自尊心也很高的,一个个都是天之骄子,被女神拒绝后也不会再有人死皮赖脸的缠上去。更何况她的拒绝给人留出了余地,还包含着一分难得的尊重和善意——“不是你不好,但我已经有自己的追求了,所以不行”。
郗羽对男女感情的态度相当罕见,可以说是有悖人的生理和伦理。她对感情的态度简单来说就说两条:别人恋爱不恋爱关我什么事;我自己的感情?不好意思,那是什么东西?
李泽文曾经试图和跟她谈论这个问题,郗羽则完全彻底拒绝交流,闭口不言。
郗羽性格中单纯的地方很多,顺着她的日常行为的脉络可以梳理出她的性格和爱好,但是在感情生活上,她犹如一只封闭的蚌。
能造成如此畸形的感情观,李泽文判断,郗羽在男女感情上一定遭逢过极大的挫折——这个挫折让她患上较为严重的ptsd,也就是创伤事件应激障碍。
在现实生活中,涉及死亡,危及生命的不可抗事件都会带来创伤事件,比如家庭暴力,性侵犯、意外交通事故,突发自然灾害,亲人朋友离世等都可能导致ptsd,在逐渐接触并了解郗羽后,他排除了原生家庭带来的侵害和和家人有关的可能性,剩下的选项就不多了。
最可能推测就是,她在感情生活中遭逢过一次重大的失败。
究竟是什么感情上的重大失败呢?李泽文没有准确的答案,他在心中列出了几个可能的选项。
现在,正确答案揭晓,选c。
在她那么小的时候,尚未真正认识到男女感情为何物的时就遭受了变故,喜欢自己的男生死在自己面前,这足以让人从此对“男女之情”这种东西畏如蛇蝎了。
当然,如果她更加没心没肺一点,潘越之死带来的创伤也许不会太大,可十二岁的郗羽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已经成型,她已经被父母成功地教育成了一个单纯善良的好学生,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来自内心的愧疚和自责足以彻底改变她的人生观。
李泽文研究过心理学,他知道ptsd的可怕。可能在其他人眼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当事人就是陷在里面出不来——郗羽还算得上是意志力顽强的那种类型,经过了多年的时间,她不再回避当年的事件,还可以和人建立起正常的人际关系和“付出-回馈”制度,已经算是时间的善意。
此时在李泽文面前,讲诉往事已经不会使得郗羽再难过,她觉得茫然,还有点冷,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早年间她根本不能和人谈论潘越这事,别说谈论,甚至想一想都会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一种灰暗的情绪灭顶而来,她不得不把自己蜷缩起来——好像一只蚕蛹。她安安心心缩在自己的茧里,安全而舒适。
十几年后的此刻,这茧被李泽文以蛮力撕开了一个口子,原以为一定会被外界侵袭,结果却发现——不会,虽然有点冷,但却死不了。
但这些年她到底也成长了。她读过许多的书,触摸过宇宙的神奇,感受着科学的美丽,探索着大自然的奥秘,她曾经在大西洋上航行,到达过地球的尽头,当年的这桩惨剧对她来说,虽然还会造成心情上的起伏,但也到此为止了。
李泽文拿起遥控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又拖起咖啡杯轻轻放在她的手心。
“你当时和潘越往来多不多?”
“很少。我们是两个班的,因为我们都是课代表,接触最多的时候就算送作业到教师办公室,偶尔碰上了我们也会说上几句话,但基本没有私下的交情。”
李泽文道:“说一说流言。什么时候开始传播的,你通过什么渠道知道的,包括你还能想起的任何事情。”
流言应该是表白后第二天,也就是5月9号午饭时传播开来。当天上午一切如常,学校里风平浪静无波无澜,吃过午饭后,郗羽去了图书馆。郗羽从图书馆回到教室的时候准备开始上下午第一节课时,流言已经发酵酝酿妥当——下午第一节后,郗羽在走廊听到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中午你们在哪里吃饭?”
“一般都在学校食堂,校门外各种小饭店很多,零花钱多的同学偶尔也去学校外面吃,但大部分人都在食堂吃饭,”郗羽明白他的意思,“我也认为流言应当是从食堂开始传播的。”
随便建一个数学模型就知道,流言的扩散,是呈指数增长的。容纳上千人吃饭的学校食堂,是一个完美的流言传播和发酵的场所。尤其是对潘越和郗羽这样在校内比较有知名度的人物来说,恐怕只要二十分钟,和他们有关的八卦就会传到每一个想知道的人的耳朵里。
“当天中午你和程茵一起吃饭的?”
“是的。”
“吃完后,你还和她在一起?”
“她吃饭一直慢吞吞的,我动作很快,我吃完就去图书馆看书了,她回了教室。”
“所以你认为不是程茵传播了流言?”
“我认为不是。第一,她不知道我和潘越谈话的细节,她也没问过我;第二,她没有动机,她早知道我不喜欢潘越,知道我一定会拒绝他;第三,流言是中午那段时间传开的,她的时间也有限;第四,如果是她传播了流言,应该很容易被问出来——当年下午的课间休息的时间里,我询问了几位同学,他们都说从二班的人那里听来的,完全没有提到程茵;第五,流言开始传播的时候,她也跟我一样吃惊,还一直在问‘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应该不会是演戏。”
也许现在的程茵因为职业原因,习得了比较出众的演技,但是当年的她是没有这个才华的。她连在全班同学面前讲个话都有些紧张,应当没有做了坏事装作没事人的才能。
郗羽的条理很清晰,也有些说服力,看来这些年她想过这个问题不止一次了。
李泽文表示认可,又问:“你没再查下去?”
“嗯……”郗羽声音轻下去,“而且我也不想追根问底……因为,我觉得很尴尬,很丢脸。”
李泽文理了理思绪,又问:“潘越的遗书,原文你记得吗?”
潘越的遗书,是郗羽在那浑浑噩噩几个月中印象最深的东西了——她默默点头。
李泽文推过茶几上的纸笔,“写下来。”
遗书不长,百来个字,李泽文仔细读了几遍,再抬眼,表情冷峻,视线锐利。
“这就是他的遗书?”
“是的。”
“会不会记错?”
郗羽平静道:“我不会记错。”
李泽文再一次确认,“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放在书包里?”
“……是的,警察给我看过复印件……”
“那么,这封遗书就很有问题。”
“……什么!?”
李泽文起身去了书房,片刻后拿着本拿出本陈旧的棕色封面的英文书出来,翻开某一页,推到郗羽面前。这厚厚一本书是《英国诗歌选集》,书页略略发黄,一看很有年头的书。
郗羽把目光从李泽文脸上挪到书页上,随后视线聚焦、看清了书上的内容后,她顿时呆如木鸡。
潘越的这封遗书几乎就是女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诗《海市蜃楼》的中译本,可以这么说,忽略英文中韵律的优美,这封遗书完全就是照着《海市蜃楼》翻译的。而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英国女诗人,她敏感多愁,写的诗大都哀怨悲伤,在英国知名度不错,但在中国却名声不显,作品没有中译本,哪怕是十几年前后的现在,国内也几乎没有她的诗集出版。
即便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李泽文带给她无数的惊讶,不得不说,面前的这个,是最震惊的。
郗羽“啊”了一声,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