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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节
    太子妃不由分说携了她进来,笑容满面地跟两个弟妹见礼,进殿又恭恭敬敬地向绣瑜执晚辈礼,叫人捧上长长的礼单:“这是太子爷和妾身的一点心意。”
    绣瑜一看,却是:青玉执壶一件,汉玉璧磬一件,紫檀座汉玉仙山一件,乌木商丝座汉玉鹅一件,紫檀架随玉半璧一件。
    说是太子的心意,实际上都是太子妃陪嫁的东西。其价值,便是几个妯娌中出身最高的富察氏见了也不得不动容。
    “听说皇阿玛想在三月十八圣寿节之后前往承德行宫会见蒙古王公,顺道发嫁十二妹。太子爷刚回了皇阿玛,想去为十二妹送嫁。”
    听得太子妃此话,几位福晋都稍露不虞之色。太子现在就是一个行走的炸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惹毛康熙,粉身碎骨的同时还带累身边的人。去年在泰安,胤祥受太子连累,差点被打成索额图的同党。这回还想缠上她们永和宫?
    十三福晋年纪小,脸上难免带出几分忿懑。
    石氏不由脸庞微红。康熙这些年被大儿子们伤透了心,转而喜欢起聪慧单纯的女儿们。相比于底下那些汉妃贵人养的格格,七公主性情大气洒脱,允文允武不下男儿,当然深得圣心。皇家嫁了这么多公主,能得皇帝不远千里送嫁的,除了当年远嫁外蒙的四公主恪靖,就只有她了。
    而且七公主嫁的是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孝庄皇后的重侄孙、孝惠康皇后的侄孙子。爱女和外甥,亲上加亲天作之合,大礼一成,康熙必定龙心大悦。太子不抓紧这个时候跟皇帝修复关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石氏也只能献上厚礼,硬着头皮送上门来当沙包,只求德妃有气冲自个儿撒,千万别影响太子爷的复宠大计。
    绣瑜不由叹息,太子妃何等高傲自许的人?可这年头最混蛋的一件事,就是不管女人多强都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太子得势的时候,她前头有一干侧福晋庶福晋;太子失势的时候,她这个太子妃却是头一个跟着倒霉的。
    “罢了,替本宫多谢太子爷费心。”绣瑜在太子妃惊愕的目光中,淡淡地端茶送客。
    “额娘?”四福晋头一个察觉到她脸色不虞,不由担忧地站起来。
    “无碍。”绣瑜压下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
    不同于前头四个儿女婚礼上拜的,是康熙和两位皇后的灵位。这回瑚图玲阿的婚礼在行宫举办,远离北京城那些满脑子“嫡庶有别”的迂腐御使。康熙已经暗中许了,让瑚图玲阿和额驸在婚礼上给她磕头行礼。
    养了这么多孩子,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难得从胤禛到十四所有儿女一同出行,这场婚礼对她意义非凡。结果太子偏生横插一杠子。有了太子跟大阿哥、八阿哥凑一块儿,这趟行程还轻松得了吗?
    几个福晋面面相觑,暗中使人去唤两个公主回来。没想到派去的人还没迈出永和宫,太后身边的心腹嬷嬷突然欢天喜地地来报:“恭喜娘娘,五公主在太后那里吃了些蟹粉酥,略有些头晕,传了太医来一瞧,竟然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果真?”绣瑜忽地站起来,一边念佛一边哭笑不得地吩咐备驾,“这两个孩子,都三个月才发现!”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几个福晋生怕她再想起恼人的事,轮流上前说着欢喜话儿,簇拥着她往寿康宫去了。
    寿康宫里也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九儿出嫁四年一直没有孩子,虽然小日子过得悠悠闲闲;碍着君臣之分,无人敢多嘴,但是皇太后还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一辈子吃了没有孩子的亏,生怕心爱的孙女再受这个罪,因此倒比绣瑜这个生母还急了十倍。
    轿子刚进了寿康宫,绣瑜老远就见皇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指挥宫人,扛着梯子板凳去开那两层楼高的大库房,然后就是一溜的锦盒捧出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赏给谁的。
    只听正殿里九儿懊恼的声音:“原说好的,我给妹妹换衣裳,四嫂梳头。这个时候了怎能再改?我都好久没出京了,留下反倒心里不痛快,皇祖母,就让我去吧!”
    绣瑜一听就知要糟糕,忙加快脚步,刚到门前果然就听皇太后软了一半的声音:“那就都去,哀家也去。”
    九儿刚展颜一笑,就见母亲黑着脸进来。她被绣瑜一指轻轻点在额上,拉着手叨念埋冤了许久,看到嫂子妹妹们脸上调侃的笑容,复又笑开了。
    第171章
    达尔汉巴图鲁亲王博尔济吉特家的小儿子硕博多原本是个开朗活泼、无忧无虑的小伙子, 蒙古的骄阳赐给他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他有着博尔济吉特家传统的微卷偏红的头发,壮硕的身材, 腼腆憨厚的笑容和马背上风驰电掣的背影。
    由于嫡亲的姑祖母孝惠太后嫁入紫禁城, 他又自幼接受了满族、汉族的文化教育, 熟读四书五经十二史。
    广博的学识、憨直的性格和高贵的血统,使得他在去年随父亲入京朝见时, 被康熙皇帝一眼相中,点入宫中任职观察, 最后在兄弟艳羡的目光中被点为和硕纯宪公主的额驸。
    硕博多本人对这门婚事感激涕零,除了政治上的考量之外,公主本人高贵大方,德妃娘娘也是温柔可亲。高贵的天家母女对当日孤身留在京城的他多有照拂, 使得自幼丧母的硕博多享受到一点女性长辈的照抚育。
    然而德妃娘娘虽然和善, 但是她膝下那大大小小足以凑一桌麻将的儿子们却不好对付。圣驾到了承德行宫,硕博多的好日子顿时过到了头。
    “啊呀!”十四和硕博多胳膊搭着胳膊,腿绊着腿, 仿佛两只互相角力的公牛。硕博多足足大了一圈,但是十四稳稳地守着下盘,几次腾挪翻转之间,突然提膝往他腰间一撞。顷刻间, 胜负便已分明。
    围观的侍卫太监轰然叫好。十四阿哥花式挑战姐夫,是最近承德行宫日日必演的戏码。甚至有前锋营的侍卫暗中开盘口赌他们的胜负。
    从摔跤到骑马再到射猎, 硕博多若是输了,必定收到高贵冷艳的一声“哼”。年轻的小阿哥昂着头, 仿佛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你配不上我姐姐。
    若是他赢了,十四冷哼一声,一甩辫子扬长而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必能看到十三阿哥带着儒雅的笑容,佩剑挂弓而来,冲他拱手说:“姐夫请吧。”
    六阿哥负责解决思想问题,在他被两个小舅子折腾得筋疲力尽之后,拉着他喝酒谈人生。嗯,听说你们博尔济吉特家的男人喜欢喝酒打老婆?这个我们是不是在皇阿玛面前说道说道?
    四阿哥高贵冷艳,笃信跟男人谈人品不如谈利益,故而从不跟硕博多动口动手,而是时不时地跟他老子达尔汉亲王走动,聊点盐铁的互市啊,火器马匹的交易啊,茶叶丝绸的运输啊;摇着纸扇眼波一横,仿佛在说“瞧你那猴样儿,还能逃出如来佛的手心”?
    四个大小舅子,八仙过海,轮番上阵。硕博多的生活一时水深火热,只是看着赐婚的圣旨咬牙苦熬罢了。
    好在今天即兴而来,带着一众大臣儿子侍卫散步的皇帝解救了他。康熙无意目睹了一场精彩的布库,兴奋地询问身边的费扬古:“朕这个儿子怎么样?”
    费扬古历经两朝,自然是人精,一面是亲儿子,一面是未来女婿,踩谁捧谁都不好。故而他抚须笑道:“十四阿哥武艺超凡,要是臣年轻三十岁,还可以与之一战,如今不行啦。”
    随行的胤禛暗暗拿手肘捣了捣弟弟,暗示他说两句谦虚的软和话。十四却充耳不闻,只骄矜地略一颔首。
    康熙更是喜不自禁。他可没什么年轻人就该谦虚的想法,相反自视甚高的皇帝觉得,朕的儿子就该是最强,最骚,最有脾气的!康熙笑道:“老十四这性子像朕年轻的时候,是个将才。”
    费扬古补充道:“皇上说的是。心气儿不高,没有脾气的人,带不了兵。”
    康熙瞥了一眼身后,突然解了身上的配饰赏给十四,意味深长地说:“将军此言极是。唐太宗晚年,行事柔仁,有恩无威,以致朝纲败坏。朕常常引以为戒。仁君圣主,就好比鱼和熊掌,岂能兼得?”
    一众皇子皆是心里一跳,忙低头称是,却摸不着头脑——这是在称赞十四阿哥?好像又关联不大。还是在敲打谁了?可又没点明。
    康熙却已经转头拉着费扬古往武场去了,一个五十岁,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兴致勃勃地要比骑马。众皇子忙上去劝他保重龙体,却被康熙不耐烦地一招手,全部赶跑了。
    十四拎着那个明黄的荷包,百思不解,不住地拿眼睛打量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的四哥,撇撇嘴,终究拉不下脸来询问。
    胤祚笑着搭上胤禛的肩膀,示意他看旁边别别扭扭的弟弟。
    胤禛把玩着手上的折扇,眼里带着畅快的笑意:“谁近日惩处要犯不力,谁就是那个‘行事柔仁,有恩无威’,做得了仁君,却不是明主的人。”
    胤祚恍然大悟。八阿哥受康熙之命审理太子的奶父、内务府总管凌普受贿一案,谁曾想凌普手上握着九阿哥盗卖黑龙江人参一事的把柄。因怕打老鼠反伤了玉瓶,八阿哥只得判了个“革除职务,抄没家产”,便草草结案。
    康熙十分不满,驳回他的折子,改判凌普斩监候,家人流放黑龙江不算,还借今天这个机会敲打了八阿哥一番。
    十四皱眉反问:“这算什么敲打?皇阿玛还夸他是仁君呢!”
    胤禛顿时脸色一沉。要说年轻的时候,康熙肯定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圣主,可是这些年随着年龄增长,他却越发喜欢标榜自己是“仁君”。
    圣心难测啊!要是皇阿玛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开疆拓土的事业,决定把江山交给一位仁慈随和的君主以便休养生息,可该怎么办?
    三人不由忧心忡忡,一路无话。等快到了绣瑜居住的云山胜地,却恰好碰上三公主、四公主的轿子从正门出来。皇家非亲生的姐弟之间感情也一般,他们懒得见礼多话,十四索性带着哥哥们沿着湖岸叠起的山石一绕,躲开了公主们。
    “区区小事,还能难倒爷?”十四正在得意洋洋之际,突然从天而降一个黑影,直冲他面门而来。
    “小心!”
    十四下意识抱着脑袋一蹲,定睛细看时却是一只五彩锦缎扎成的小皮球。假山石后头,冒出许多宫人奴仆,零零散散跪了一地。弘晨从乳母身后蹭出来,硬着头皮给三位长辈行礼问好。
    另一位肇事者就没有他这样的战战兢兢了。蓁蓁见皮球砸中了人,吐吐舌头,小声喊:“给四阿哥、六阿哥请安。”她抬眼一瞧,却是十四捂着脑袋,顿时松了口气,欣喜地喊:“十四哥哥。”
    “呵,小丫头片子,”十四顿时乐了,抱着胳膊笑问,“你怎么不给我请安?嗯?快说‘十四爷吉祥’,说不说?”
    他说着就伸手去揪小姑娘的辫子,蓁蓁笑呵呵地躲闪着。众人皆忍俊不禁。
    “好了。吵得额娘不得清净。还不快住手?”胤禛出面阻止了弟弟,又问,“大格格怎么也在?”
    蓁蓁的乳母忙答:“我们送格格从归化回黑龙江。董鄂将军舍不得她,叫住几天再走。”
    晋安去年回京省亲,走之前再路过归化,女儿却被费扬古扣下了,留在归化城养了半年。这回费扬古来承德面圣,顺道送她回黑龙江与父亲团聚。
    胤禛点头不语。十四抱起小姑娘继续逗弄:“哥哥家里好不好玩?娘娘给你做了皮球吗?”
    “好玩!娘娘好!”蓁蓁一口答道,复又嘟嘴说,“但是公主姐姐们不开心,娘娘也不开心,今天大家都哭了。”
    “格格!”乳母不由大急。
    空气一静,兄弟三人皆是沉默下来。
    九儿嫁在京里,到兄弟家串门儿说走就走,进宫随时递牌子。一年到头,娘家的大事,生日节庆、出巡礼佛、避暑泡温泉,她一样没拉下。绣瑜常打趣她说,这哪里是嫁人?跟兄弟们娶福晋也没什么两样。
    相比之下,瑚图玲阿却是嫁到别人家里,不仅远隔千里,日后朝夕相处的也大多是夫家的人了。他们兄弟姐妹六人的小家庭从此到底缺了一员,故而他们看硕博多格外不顺眼。
    更何况远嫁的三公主、四公主过得都不大好,额娘看着岂能不伤心?
    胤禛丢下句“我明日再来请安”,转头就走。
    护不住母妹,四哥总是最自责的。胤祚长叹一声,拔脚追了上去。
    蓁蓁只当自己说错了话,茫然地看向乳母。十四摸摸她的头,转头吩咐:“叫岳侍卫陪大阿哥和乌雅格格去骑马。”
    他说着也转身离开云山胜地,挥退侍从,独自漫步在矮树林子里。十四心事重重地负手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金光闪闪,着实幌目。抬眼一瞧,却是来到了烟波湖畔,岸边垂柳依依映着粼粼波光,一座小巧的八角亭矗立其中。
    十四恍然一惊,顿时想起康熙三十四年北征时,他们随额娘居住在此。当时正值冬月,湖面结冰,十二姐像个男孩子一样,穿着褂子把辫子盘在头顶,跟他们一起凿冰捕鱼。
    为什么世人常有“此情可待成追忆”之叹?盖因当时只道是寻常。
    十四一时愣住,情不自禁地往亭子里面去,岂料刚迈上台阶,视线一转,却见对面的美人靠上卧着一个人。
    身着石青缎绣八团金龙锦袍,腰间系着明黄带子,半靠在美人靠上远眺湖光的,正是十三阿哥胤祥。
    两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愣。片刻,胤祥慌忙站起身来,摆好手脚,勉强笑道:“十四弟。”
    十四猛然想起可待成追忆的还不只捕鱼这一件事。那年晚上,他们兄妹在这亭子里嬉戏玩闹,他抹了胤祥一嘴胭脂,结果被额娘按在膝上,叫兄姐们拧嘴。
    十四眼眶一热,低低“嗯”了一声,站到亭边远眺,忽然叹道:“舅舅给蓁蓁定下了岳家的傻小子为婿。这丫头真有福气,没生在我们家。”
    胤祥难得勾起讽刺的笑容,尖锐地说:“她是有福气。但不为生不生在帝王家,而是因为有个好阿玛。”
    言下之意,康熙不是个好阿玛了?十四蓦地抬头看他。康熙是他们的父亲,更是主子,更别提公主远嫁蒙古是秉承顺治皇帝“北不断亲”的遗志。
    “看我做甚?”胤祥别过脸,仍是倔强地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爱之可令其生,恨之可令其死。二哥当年是何等尊贵,你不是不知道,可瞧瞧他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们自身尚且难保,十二姐嫁得远,未必不是好事。”
    十四顿时无话。两人倚着栏杆,静静远眺,气氛难得和谐悠闲。
    胤祥有心跟他聊点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兼之天公不作美,没多久天边就乌云滚滚,狂风大作。被两人甩开的侍从不敢大意,捧了雨具来劝二位爷。
    胤祥只得苦笑道:“回去吧。”
    十四点头,随手接过披风。却见朱五空顶着风大步而来,神色凝重:“二位爷,董鄂将军陪皇上赛马,一时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第172章
    御帐里凉风习习, 烈酒一杯杯陆续下肚,绣瑜摇着空空的酒壶, 不赞同地看向埋头喝闷酒的康熙:“皇上……”
    “唉!”康熙索然无味地丢了杯子, 垂头长叹, “萨布素走了四年,孙思克也去了。先皇留下的老将就剩了费扬古一个。唉, 也怪朕,弘晨都能马上开弓了, 朕还拉着他赛什么马?”
    康熙这些年对身边的老臣老将愈发留恋,每每收到他们致仕甚至是死亡的消息,总是要伤感好一阵。除了不舍他们多年的陪伴,更是因为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
    绣瑜只得劝道:“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董鄂将军可没服老, 还巴不得跟皇上在马背上一较高下呢!事出意外,怪不得您,只能说天公不作美了。”
    康熙点点头, 终于露出一点笑容:“这老小子……差点就赢了朕了。唉,朕想把御马赐给他。”
    绣瑜又宽慰了几句,帝妃二人相坐对饮。一时宫人忽然来报,说大阿哥求见。绣瑜就想起身避出去, 却被康熙抬手阻止了:“你也是他的妃母。传。”
    胤禔今年三十三岁,虽是康熙的头生长子, 奈何上有骄横的太子,下有无数能干的弟弟。身为皇长子的骄傲和常年不得志的焦躁混合在一起, 使得他原本俊朗的面庞上总带着一抹阴暗谋算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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