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陈拓为什么会在那里,她想装作同他们不认识,她低着头从他们身边经过,却被扯住胳膊。
“这么晚了跑哪里去了?”
“知不知道有人在等你?”
杨妮儿苦笑了声,她哪里会知道有人在等她,她做孤魂野鬼习惯了,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陈拓带了她一把,她不得不面对那两个陌生男人,陈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是宝莲的爸爸和弟弟,过来替她收拾身后之物。”
杨妮儿目无焦距,淡淡扫了眼,到底还是叫了声“杨叔叔”,她把他们带上去,拿钥匙打开门,杨宝莲的卧室是东边屋,她住了七八年,东西多到几个箱子都装不下。
杨宝莲的弟弟也才十六七岁的样子,是从小被父母宠惯了的模样,坐在沙发上,甚至还打开了电视,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摆放着杨宝莲没吃完的薯片和糖果,那小孩也不问声,扒拉在怀里就嚼吧嚼吧吃上了。
陈拓倚在餐厅的餐桌边,玩着打火机,冷眼看着这一切,不发一言。
杨妮儿陪着杨宝莲的父亲忙进忙出,杨宝莲颇置办了几件首饰,杨父拿手帕包了塞进怀里,衣服实在拿不下,就挑了几件合眼的塞进皮箱,杨宝莲的弟弟不知道在外面看什么搞笑电影,笑得一抽一抽的,杨妮儿偷眼瞧了瞧杨父,看他毫无斥责之意,心下颇为杨宝莲不值。
东西都收拾完了,杨父提出来说是天太晚了,没车回郊区,问杨妮儿能不能在客厅或者杨宝莲的屋里对付一晚上,杨妮儿不知该如何拒绝,毕竟房子是杨宝莲租了这么些年,房租也都是她在交,虽然以后她还是打算住在这里,也会继续交房租,但此时此刻,她想不出理由来拒绝。
杨父刚打算往房里走,陈拓侧了侧身,挡住他的去路,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灰色信封,一眼望去鼓鼓囊囊的,明眼人都明白里面装得是什么。
杨妮儿眼睁睁看着杨父顿时喜笑颜开,心里像是吞了只苍蝇般百般难受,她微微后退几步,被陈拓发现,他伸手拍了拍她脑袋,示意她去沙发上坐着。
杨妮儿不愿意,她就是想看看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可怕的父亲。
她看着那个老头一张沧桑的脸,乐成了一朵花,沟沟壑壑里盛满了笑意,老头伸手接过那只信封,当着他们的面把里面的钱掏出来,吐了一大口唾沫在手上,直接蹲在地上数钱。
杨妮儿站在陈拓身边,目不转睛看这一出匪夷所思,陈拓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手上把玩一只翻盖打火机,打火机的盖子掀开又合上,合上又掀开,金属相扣的声音,夹杂着电视里的嘈杂声,除了这些,屋子里没人说话。
老头把钱数完,人精神了一大截,站起来拍拍裤腿,也不说谢,屋子也不住了,半夜三更去拉他儿子,说是要连夜赶回去。
陈拓拦了拦,其实白天公司已经给了老头十万块丧葬费,人是在陈宅里死得,为什么死,陈拓和杨妮儿心里清清楚楚,十万块抚恤金,不算少也不算多,陈拓让人去他私人账户上另外取了五万,算是他个人补偿给杨宝莲的。
毕竟,也跟了他十几年。
杨宝莲的父亲却不知这中间的区别,白天拿了十万,他已经很满意,儿子快十八岁了,讨媳妇要盖房子还要出彩礼,他一辈子的钱,都花在生孩子和送孩子上了,家里一贫如洗。
眼下从天而降十万块,他是从心底里乐开了花,谁知回来女儿公寓,又找出几条金链子,这头金子的刺激还没缓下来,那头又有个长得挺气派据说是女儿老板的男人塞过来五万块,老头一辈子连张整钱都很少见,今天从乡下赶牛车出来的时候还骂骂咧咧,埋怨杨宝莲死了也不让他安生,害他跑那么老远去替她收尸,谁知一口气还没喘明白,天上砸下来这么多真金白银,把老头彻底砸蒙了。
所以他又改了主意要半夜跑路回家,全然不顾女儿的尸体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挺着,他一门心思要把这些钱回家藏进土窑里头,等明年开春儿子满了十八岁,房子就可以开始翻盖起来了,媳妇也可以开始说起来了。
杨妮儿问他,“那宝莲姐怎么办?她总得有个亲人送送啊。”
老头儿大手一挥,“你们看着办吧,明天烧了骨灰给扔河里就好,我们农村,没有女儿入祖坟的规矩。”
老头儿执意要走,陈拓便不多拦,老刘还在楼下等着他,他把杨家父子送到楼下,让老刘开车给他们送回乡下,车子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里,陈拓回过身,朝着已经熄灭灯光的杨妮儿房间窗口看了眼,后半夜的风,竟然已经凉身,陈拓点了根烟,在楼下站了会儿,看那灯没有再亮的样子。
他看了看表,从黝黑的小路穿近路到小区外的马路上,又在路边等了会儿,很快有夜班的出租车停在他跟前,他坐进去,人困马乏,夜班司机却精神奕奕,他合着眼,靠着靠背昏昏沉沉,隐隐约约听那司机还在那儿瞎唠,他说:“你瞅新闻了没?高鹏集团出大事了,他们家那个老二,就是陈高鹏在外面搞出来的那个私生子,捅了大篓子,现在西宁市兵荒马乱的,医院都快翻天了。”
陈拓勉力笑了笑,坠入梦里前,又听那话痨司机说:“一眨眼就立秋了,你说,秋天都来了,这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快了。”
第37章 挣不脱的命运(四)……
两周后的“丽海集团”股东会, 王思海才找到机会同王思丽单独聊聊。
他支开了秘书,把两个人反锁在办公室里,王思丽自己有律所, 外头还兼着一大堆头衔, “丽海集团”只是个挂名股东, 从来不参与决策,也不管日常事务。
王思海之前给她留了办公室, 后来公司规模越做越大, 光是执行总裁就来了好几个,王思海这栋办公楼,是找了给陈家看风水的师傅做了法事选得, 他也确实在这里发了迹, 所以公司膨胀之后,他将王思丽的办公室给了一个副总裁,王思丽倒也不放在心上, 她自己在律所的办公室还有“高鹏集团”给她留得办公室, 都比这儿大几倍。
那天晚上的事儿,直到现在还憋在王思海的心里,上不去,下不来,一奶同胞同父同母从来都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突然给你在背后来了一榔头,说实话, 他懵了。
都是亲姐弟, 再肮脏的事,都开诚布公地说过,今时不同往日, “拓展实业”遭受重创,“高鹏集团”连带着赔出巨额赔款,“中山大厦”项目被搁置,市局和省局还有项目规划署三方破天荒开了碰头会,表示“中山大厦”项目将无限期后延,重建工程的批复将成为今后工作的重中之重。
“高鹏集团”面临巨大的政府及社会危机,几十年经营的好口碑一夕间垮塌,多年前便隐退于幕后的蒋建志蒋黑爷重出江湖,靠着手中的人脉斡旋,才勉强支撑着整个集团的局面不至于太难堪。
王思海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积郁在胸口,只差一口老血喷出来,他冷冰冰看着眼前这个他曾经以为即便全世界抛弃了他也不会背叛他的亲妹妹,十几天前的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现。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了,“王思丽,我不想给你判死刑,所以一直在等着你给我解释,你倒好,风流快活,天天留宿在小白脸家里,怎么样?爽不爽?把亲哥哥耍得团团转的滋味爽不爽?”
王思丽冷静自持,她一生的职业就是律师,向来把不动声色当做第一修炼本领,只是疑惑终究还是在唇齿间问出。
“你派人跟踪我?”
王思海冷笑,笑容却不达眼底,“谁有闲心跟踪你,陈建民投鼠忌器,现在还不至于动你,可你要知道,你惹得是谁,等陈建民空出手来,第一个便是要你好看。”
王思丽耸耸肩,满不在乎,“让他放马过来就好。”
王思海气得抓乱头发,“你真以为靠着陈老爷子的依仗,能靠一辈子?陈高鹏寿命最多还有五年,等他一死,陈建民上位,整个西宁市捏在他手里,陈建民是什么性子,顺他者昌,逆他者亡,我们好好跟着他,以后有得是财源广进,可是你来这么一出,要不是你脑子出了问题,我想不出其它理由来。”
王思丽挑挑手指头,无名指上一颗硕大的蓝色宝石熠熠生辉,她伸展着五根从不曾沾染阳春水的芊芊玉手,一副好整以暇看热闹的表情。
“那我说我改变立场了,眼下想站老二了呢?”
王思海皱眉,“陈拓是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这个位置,落在陈建词手上,都不可能…”
灵光乍现,王思海不可思议地抬头,同王思丽对视,好半天功夫,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改压陈建词了?”
王思丽抱着胸,走到落地窗边,窗外是西宁市一览无余的景色,路上的行人庸庸碌碌,她同她哥哥王思海,从出生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把平凡人生写进过字典里。
“那天,我在陈老头的书房里,发现了一点东西,所以我改了押注了。”
王思海眯缝眼,“什么东西?”
王思丽摇摇头,给自己点了根女士烟,烟雾缭绕里,她微微仰头,眼神迷离,“哥,不是我不相信你不肯告诉你,只是事关性命,知道了有百害而无一利,你只要知晓一件事,这场豪赌里,陈建民不是百分百的赢面,就好了。”
王思海走到她身边,同她一起驻足瞧向底下芸芸众生,许久之后,才问,“所以你用身体取得了陈建词的信任?”
王思丽笑笑,沧桑感尽现,“女人嘛,就这点特权,衣服一脱,男人上钩。”
“那,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帮老二?”
“老二垮台,陈老头还有五年寿命,陈建民这五年里没人牵制,愈发要独大了。”
王思海点头,沉吟道:“也是。”
兄妹两个沉默许久,王思海还是有些不放心,“可你那天这样一闹,老大那里,是挂上名号了。”
王思丽笑笑,“所以,你要同我保持距离喽。”
兄妹两个极有默契,相视一笑,“今日一聚,反目成仇,各为其主,五年之后,不管鹿死谁手,成事那人,护对方周全。”
两人击掌大笑,惊起窗外一群鸟雀,天空白得透明,远远可望见东钱湖波光粼粼,银杏树黄了第一片树叶,冬天的脚步,愈发近了。
第38章 挣不脱的命运(五)……
秋风吹起一地黄叶的时候, 金招娣真是再没办法安安心心地在学校上学了。
陈建词一周多没来找她,她扒着宿舍窗户,看着百来米外的大马路, 时不时有年轻的情侣, 勾肩搭背地经过, 她心里便生出许多渴望。
宿舍的电话很少响起,同寝室的其她女孩儿, 要么找了同个学校的男朋友, 要么也是找得刚出校门,年纪和家庭差不多的男孩儿,只有她, 在班里算是条件最差的那个, 却找了个能呼风唤雨的男朋友。
他们的相遇,如今想起来就像是在做梦,她在拉面馆打工, 有次老板趁着老板娘出去进货, 把她挤兑在收银台的角落里乱摸,陈建词挑帘儿进来,呵斥了声,“你在干什么?”
金招娣抹着眼泪脱困,一刻都不想再在那个面馆里多呆,她跟在陈建词身后跑出来,蹲在马路边, 抱着脑袋哭。
陈建词本来想走, 后来还是折回去,他开车把她送回学校,要了她宿舍的电话号码, 几天后,他喝醉了,打电话让她出去,金招娣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上了他的车,跟着他回了家。
她从小到大,哪里懂得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儿,身子给了谁,就得跟着谁一辈子,只是这些主意,她仅仅放在心里,她以为陈建词都懂,他总是懂那么多,连美国总统叫什么名字都知道,她发自内心地崇拜他,仰慕他,爱他。
她每周末都去陈建词位于城东的小公寓住,技校在胜利路上,离着城东要转两趟车,她拿着一只布包,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位置上,随着那车子上上下下的颠簸,心里总是充满了希望。
陈建词白天几乎不在家,那个五十多平米的小公寓,简直就是她的天堂,她爬高蹲低,把窗户和地板擦得比镜子还亮,灶台上永远都有一盅正在嘟嘟冒着香气的鸡汤,阳台上晒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餐桌的花瓶里插满了含羞待放的鲜花。
陈建词深夜回来,她都假装睡着,听着他窸窸窣窣的洗漱声和换衣声,心里就像是午夜涨潮的海水,汹涌,难以自抑。
金招娣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安安心心躲在陈建词身后,她以为她要守很久才能见月明,谁知道三个月后,陈建词就开始带她出去见人。
带她去公司坐班,带她见朋友,带她去出差,带她去办事,让下属喊她“嫂子”,甚至有一次,他晚上在父亲家吃饭回来,告诉她,已经把他们的关系告诉了父亲,他搂着她,温柔的眼睛里含着水,含着雾,他说:“做个乖女朋友,待在我身边就好。”
金招娣沉浸在幸福里,她主动送上自己,拥着陈建词吻他,陈建词接吻从来不闭眼睛,金招娣偶尔睁眼看见他,他总是一副淡然的神色,细细品味她的每一个动作。
可惜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一周多前,金招娣在周三的晚上去了一趟陈建词的公寓,她年纪小,书看得也不多,心里并没有“查岗”这种词儿,临时过去只是因为约着同学逛街,逛着逛着就逛到城东来了,天黑后,同学说要回技校,她难得显摆一回,仰了仰下巴,说是要去男朋友家。
同学脸上写满了羡慕,都知道她跟了个有钱公子哥,这个同学,本来是个本地人,父母都是公务员,从来都看不上金招娣,可自从金招娣找了陈建词当男朋友之后,她想着法儿地同金招娣套近乎。
其实人家家里条件真不差,有没有金招娣这个朋友都不会影响她生活水平,可有些人就是奇怪,即便自身条件再好,他们也总想着再往上面添把火。
金招娣和同学分开,独自去了陈建词的公寓,她有公寓钥匙,自己开了门进去,过了玄关就发现不对,沙发上扔着一条内裤,地板上躺着乱七八糟的男女衣服。
卧室门没关,床单还是她上周刚刚洗干净的,上面躺了一对赤。身男女,女的她不认识,男的是陈建词。
金招娣是彻底的懵了,她蹲在地上不知所措,里面两个人激战正酣,根本不知道外面蹲了个伤心人。
等里面的人做完了,陈建词出来倒水喝,这才发现她,他瞥了她一眼,什么表情都没有,赤着脚,围着浴巾,从她身边经过,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金招娣又哭起来,抱住陈建词的小腿为他为什么,陈建词表情淡淡的,跟他们接吻时的表情没有任何区别。
“守好自己的本分。”
金招娣哭着问什么叫做本分。
陈建词默了会儿,蹲在她身边,浴袍的前端因为他的姿势敞开着,里面的物件一览无余,他却丝毫不在乎,只平静地告诉她。
“我以为你知道呢。”
“你这种出生,还这么没脑子,也是少见。”
“你就好好做好我女朋友的角色,尽到本分,不要多嘴,其它的,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第39章 挣不脱的命运(六)……
金招娣想不明白, 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她在公寓地板上蹲了一整晚,也不说走, 也不说闹, 犯了她们老家那地方的人特别容易犯的毛病, 直着脖子犯愣子。
那个女人倒是坦荡,穿好衣服从卧室出来, 金招娣红着眼眶, 质问她是谁,她笑了,看上去是个有点年纪的女人, 眼角和额头都有些细不可察的皱纹。
她说:“你别管我是谁, 先想想清楚自己是谁。”
她去厨房接了杯水喝,甚至临走前还在玄关处同陈建词调笑了会儿,金招娣蹲着没动, 陈建词也不搭理她, 他在卧室舒舒服服睡到第二天天亮,临去上班前,收回了她手上的钥匙。
金招娣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宿舍,昨天一同逛街的同学过来找她闲聊,她提不起劲儿来,那同学看出些端倪,问她, 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金招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们之间,谈不上吵架,却远远比吵架严重百倍千倍, 那天以后,她就不太出去,连必修课也不去,成日里就坐在寝室的电话机边上,守着那只固定电话,等着一个似乎不可能再会打来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