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情复杂地从爸爸的家里出来,这一回,夫妻俩坚持送出老远,嘴里不停念叨着让两人下次一定要在家里吃饭。
回到车中,张近微久久不说话,单知非发动车子,看她一眼,他便又熄了火。
“你爸爸和继母,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招呼我们好,其实没什么。”
“不是,他们高看的是你,不是我。而且,他们在巴结你,你感觉不出来吗?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我知道,你跟你爸爸都不是那种喜欢享受阿谀奉承的人。”张近微一脸黯淡,她斜侧着头,往车窗外看。
天上流云聚散不定,变幻莫测,萧索的气氛笼罩着城市。
“我没关系的,真的,这真没什么。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以后,我们有自己的小家庭了,除了逢年过节象征性走动下,平时可以没往来。”单知非慢慢地开导她,“别放心上,这不是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张近微忽然提高了点音量,她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无奈,“如果,以后爸爸他们家托你办事呢?你会不会其实很烦,但因为我,而只能忍受?”
“你会不会想的太远了?这叫杞人忧天,近微。没发生的事,为什么要拿来折磨自己呢?”单知非笑了下,他想缓和她的紧张。
可这一笑,却几乎激怒了张近微,她不为所动地转过脸,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疏离的冷淡,像看陌生人。
单知非怔了怔,他碰到她的眼神,有些心惊,同样的,他也在一瞬间里觉得张近微很陌生,很遥远。他已经在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在眼前的张近微身上去寻找过去全部的影子,她长大了,他也是,总有变化的一部分,没关系,那都可以接受。她是张近微,这本身就足够了。
但他有点受不了她的这种……确切说,就是漠视。
“这不是杞人忧天,这是未雨绸缪。娴娴会长大,她可能工作上会有求于你;爸爸跟方阿姨会老,可能将来在看病上会有求于你。我不敢保证,他们会不会像我……我妈那样是个无底洞。”张近微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静,她像变了个人。
十年,她完全可以独立挣钱养活自己,但她没办法和原生家庭做彻底的切割。断绝亲子关系吗?法律上没这么一说,除非是养父母。
她可以有充分理由去拒绝郑之华,爸爸一家不行,他们对她不够冰冷,也不温暖,恰恰是给过一丝帮助,反而成为负担。
张近微自己没有太大的能量,她只够养活自己,所以他们对她期待不大。现在不同了,他们看见了单知非,单知非是财富的符号,他的父亲,是权力的符号,这两个符号便可以成为大厦,让靠近的人,产生可以依赖的幻觉以及惯性。
尽管,一切还没发生,但张近微总要提前去看未来。
越是爱他,她越是觉得不想,也不能让他受这种困扰,凭什么呢?凭他爱她,就要忍受她奇奇怪怪的亲人吗?那对他不公平。
张近微眼睛灰灰的,她说完,就紧跟着说了句“对不起,我脾气不太好。”
然后,人萎顿下去,把脸藏在丰盈的头发中。
像受伤的小动物,要独自舔舐伤口。
单知非把她脸捧起,指腹微动,轻柔地来回蹭她面颊,他语气很沉:“近微妹妹对我这么没信心?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没有能力处理好事情的人?你的家庭,我从一开始就清楚,那年,你跟你爸爸到我家里来,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那个点回到家,让你尴尬,让你觉得难堪,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心里舒服,以前是,现在也是。我大概比普通人混的好一点,我希望我的这个好一点,能为你多做些事,仅此而已,否则,这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对我个人来说,就失去了意义。”
张近微的手,慢慢攀在他手腕处,停下了。
她凝视着他,黝黑的瞳仁里是他的倒影,张近微在慢慢地流眼泪,她有点慌张,也有点吃惊,同时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惘,她嘴唇蠕动:
“我刚才,刚才情绪很不好,我不想这样的,但就这样了。你会生我的气吗?”
“我永远不会真正生你的气。”单知非轻吁口气,倾过身,亲了亲她的眉眼,又偏头亲了亲她的嘴角,笑着说,“是我没有为你设身处地地思考,我太轻飘地说出那些话,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张近微一下搂紧了他,她像栖息在他肩窝,虚弱地问:“那你还喜欢我吗?我知道自己问题挺大的,我以为,长大了就好了,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愈合不了,我很难受。”
她全心全意地跟他说着这话,尽管,她脑子里想到的是墓地,还有小白菊。张近微在这温暖的拥抱里,想起那一幕,整个人通体冰凉,她知道过去了,过去了,但害怕有一天这些东西会卷土重来--单知非再一次表达他的轻蔑。
如果真的还有再一次,不如死掉算了。她花十年去忽视,去遗忘,不能再发生一次了。
张近微这么想着,忍不住哭了,她挣扎退缩,像是自言自语:“我还是不要了。”
单知非听到后,便开始吻她,亲去她脸上的泪水,又咸又涩,他吻的非常温柔非常紧密,柔情万千,他知道该怎么去靠近张近微。
最终,他在离开她的嘴唇时,倾诉衷肠:
“我们慢慢来,好不好?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发脾气也可以,你把你全部的想法和真实的需求,都告诉我,我会认真倾听并尽力想办法解决。但是,别放弃我好吗?”
张近微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伏在他怀里,很沉默,单知非抱了她很久。
直到她说“你开车吧”,两人才开始上路。
到苏州时,他没走。园区很大,博览中心那一带,乍一看,很有上海的味道。吃完饭,他领着她在鸡鸣湖散步,没订酒店。园区有单家的房子,大概是04年那会儿,五千一平买下,倒不是单暮舟买的,而是单知非的叔公慧眼投资,他无子女,这房子最终是单暮舟继承。
金鸡湖附近,就很有新加坡的感觉了。
干干净净,规划整齐,单知非跟张近微聊他小时候的事,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她人渐渐放开,又变得活泼了许多。
“你这几天,是不是耽误了很多工作?”张近微又依偎在他身边,两人手指交扣,单知非说,“还好,电脑一直带着没耽误什么,我也打过招呼的,并不是说,真的消失几天联系不到人,别担心。”
她深吸口清凉空气,声音小小的:“你明天回去吧。”
“好。”
“我也会很快回去的。”
“等你回来,我们就去打证,我等你。”单知非紧跟强调这个,他笑笑,摩挲着她掌心,“晚上我们好好聊聊天,好吗?”
第45章 桔梗(3)  我听你的
夜色很美, 粼粼的水面上浮光跃金,但道路两旁没什么商铺,因为参照的是新加坡模式, 商业与交通分开, 在这散步, 真的很难产生什么繁华都市感, 落的宁静。
张近微走的有点累,毕竟穿的不是平底鞋, 风又凉, 人到最后就只想往男人怀里钻,单知非大衣敞开, 把她裹住。他本意是好的, 想着多做些情侣之间的小事,但张近微似乎不怎么感冒, 她喊着冷,又说脚痛,单知非一把将她抱在栏杆上坐住, 张近微的头发就飞起来了。
她居高临下, 笑着问他干嘛。
单知非把她鞋子脱了下来, 拎在手里,然后背起她, 往停车的地方走。
张近微心安理得地趴他后背,脸贴上去,透过乱发能看到天上忽隐忽现的星辰。她手指摸到他喉结,勾勒一番,脑子里想的是起伏的山峦,于是, 好奇心上来,反复摸着玩儿。
“你谈过很多女朋友吗?”张近微忽然想到什么,她一问,语气中的酸味扑面而来。
单知非没回避这个话题,他目视前方,声音在风里出没:“谈过几个,不算很多。”
“你对每个女朋友都这么好吗?”张近微觉得自己不该那么小肚鸡肠,可忍不住,问了还想问。
单知非变得狡黠:“你猜呢?”
“不知道。”张近微不无失落地说,“我以为,你是那种很高冷的人,但好像,又不是。”
一想到他也温温柔柔跟别的女孩子说话,做事……张近微嫉妒地发疯,她隐忍着,干脆要求说,“我要你跟我那个,你明天就走了。”
她有点误区,爱这个东西,在漫长的青春期里是压抑的悸动,是不能说的秘密,是甜蜜的哀愁。成年后,她更是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自己的爱,说不出口,生活中细节的关心她以前为曾寒付出时,总做的像个保姆,拿钱干活的那种感觉。
现在,面对单知非,她经常不经过大脑思考,张嘴就来,时不时有惊世骇俗的话,连单知非都诧异。
就比如此刻,他为她的跳跃性吃惊一秒,但很快了然,他带点儿调侃:“好啊,我回去立刻跟你那个好不好?”
张近微已经后悔了,当起缩头乌龟,装死。她心想,苏州的风还有点冷哩。
“我之前的恋爱都谈的寡淡,你没说错,我高冷,冷的很,对别人其实根本没什么热情。但你是张近微,完全不同,以前的事,我们不提了好吗?”单知非一个字都没问她的前男友们,他不需要在意。
偶尔会联想别的男人吻她,他简直要疯,索性放弃去想。
甚至,没问过她爱不爱他,当然,张近微也没问过他,可他告白了,张近微并没有。但对于他来说,她什么都不需要做。
她总提某事,跟小孩子刚接触某种新鲜糖果似的,心爱地不行。单知非一直保持良好的健身习惯,持久度耐力都很稳定,兴头上来,对她再温柔的脾气也会显得像虐待,他担心过她招架不住,而现实是,张近微是个小妖精。
“怎么不说话?”他笑笑,“还在吃醋吗?真的没必要。”
张近微用动作回应的,她嘴唇柔软,清凉,紧紧吸附在他耳朵上,奖励给他一个吻。
突如其来的动作,单知非心跳很快,像乱了的语法规律。
一路沉默,他像积蓄着什么力量。到车前,把后排车门打开,放她进去。
张近微觉得自己是被扔到后排座位上的,她刚起身,单知非已经坐进来,他不说话,两只眼很深地看着她,开始解手表。
苏州的秋意正浓,人的心情却不会萧索。
单知非眉眼低垂,一句话都没有。张近微想起两人第一次在车里接吻的那一刻,她战栗了下。等他靠近后,她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会像在一中时那样,变成一枚红红的水蜜桃。
“你知道秋冬怎么除静电吗?每次我都很怕那个静电,你知道吗?我是说静电。”张近微开始语无伦次,她在等待,但有点不太敢看对方侵略性十足的眼神,单知非是温柔的,同时又拥有反面,这让她心悸。
单知非忽然就微微笑了,抚上她脸庞,手指在她嘴唇那停住:“嘘,近微妹妹这个时候不要没话找话。”
张近微认真看着他的脸,却说:其实,我想跟你说说话,单知非。
她喊他名字时,是那种少女一样的清软,单知非便坐直了腰身:想聊什么?
我想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张近微忽然笑出声,我挺好奇的。
单知非于是说自己小时候的一些琐事,他总是爱自己拿主意,学什么,报什么辅导班,父母无条件支持云云,说到最后,他提起自己有次在家做实验,差点把房子给炸了,然而,父母并没有生气。
张近微先是笑,笑着笑着,涌上莫名的心酸。
单知非把大衣披在她身上,张近微觉得冷,她紧了紧大衣,才说:“我想透透气。”
单知非按她吩咐,降下车窗,并点了支烟:我不能穿越回去补偿你的童年,但可以负责未来。
他虎口时不时碰碰眉毛,夹在指间的烟,忽明忽暗,随后,捻灭了问张近微:
“回去休息?”
原来,他什么都懂。她沉默着,大衣上有非常干燥的气息,像裹着阳光。
“我有点饿。”她轻轻地说,我有点想吃米线了。
单知非看向窗外无声发笑,又转头,揶揄说:“走,我现在就带你回一中吃米线好不好?”
他说这种话时,依旧是很沉静的样子,波澜不兴,张近微反应了一会儿,羞恼不已,裹着大衣气鼓鼓缩起脚,“算了,我觉得想吃甜食了。”
单知非便发动车子,找甜品店,女生总是变幻莫测,到了眼前,张近微又说怕胖,这么晚还是算了。
她似乎有着寻常女生的烦恼和担心,实则不然,她身材该细的地方细,该丰满的丰满,恰到好处,说这种话完全是当口头禅一样,并没往心里去。
最后,买了些水果回去。
园区里有不少知名企业,高端就业人口直接造成房价飙升,如今,二手房单价都已窜到六、七万。单家的房子常年空着,但苏州有浮石的派驻人员,单知非偶尔来看项目,会住这里。
装修很老派,到处都是那种很厚重的家具,张近微以为自己进了哪个老干部的家。
“凑合住,”单知非身上总有一种从容感,有条不紊安排她,“你这几天都可以住这里,也方便。”
他把车钥匙也留给她,“我坐高铁回去,上海我还有辆车。”
随后,到浴室里放热水。。
张近微突然又拘束起来,浴缸很大,他懒散张开手臂搭在边沿,休憩片刻,抱住她,修长的手指撩开她鬓边发丝,亲了下额头。
亲完,又把她搂在了怀里。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怕你不想说,就没问。当然,你如果不想说我不会勉强。”
张近微偏过脸,她眼睛同样湿漉漉的,显得无辜,偏偏妩媚。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