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艺来之前,特意被经纪人再三嘱咐,对卫戈平务必恭敬低头,无论怎么挨骂都得捏着鼻子受着,不必期待什么导演会有好脾气的幻象。
郑艺觉得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幻象。
“卫叔,我也是有工作的!”
林竹灵巧地躲着来砸脑袋的剧本,咻地蹿到钟杳身后,露出半个脑袋:“不就是麻将嘛,您把人选定了,今晚我就赢回来……”
川影剧组班子八成都是天府出身,国粹发扬得淋漓尽致,导演卫戈平身先士卒。
对于林竹来说,这一类博弈游戏都实在算不上是多有难度的存在——只要挨个扫一眼,每个人的牌就都清清楚楚,不论手里拿到的是什么牌,要赢都只是稍稍动动脑筋的事。
展源这个角色的试镜机会,就是林竹打麻将赢来的。
只不过那一把三缺一赢得太彻底,从此被卫戈平慧眼发掘,他往《无桥》剧组跑的剩下十来天,都是被卫戈平按着帮忙打麻将,才把角色一天接一天的给拖了下来。
卫戈平冷哼一声,脸上却已现出些笑意,挥挥手叫人散开落座。
他常年严肃,脸上都已固成一副颇凶的面相,平日里即使出现在媒体的镜头前也是不苟言笑的威风模样。现在忽然露出笑意,足以让不熟悉的人心惊肉跳,怀疑太阳是不是打东边落了下去。
郑艺掌心渗出些冷汗,本能地往后悄悄挪了挪。
林竹眉眼生动,明亮地弯起来,拖着钟杳上前:“卫叔,这就是钟老师。我跟您说过的——”
“你都跟我说过八百回了,人好戏好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十八岁到三十岁的履历现在我都能背下来了。”
卫戈平和他熟透了,言语间也没了顾忌,开口截住话头,接过小板凳往身后一撂:“都是干影视的,钟影帝我们不认识?要是换了哪个小鲜肉,你再打麻将说要赌角色试试——坐过来,那边是给他们试戏用的。”
林竹被他一句话说的脸上发烫,脚步定在原地,心脏砰砰跳起来。
他能感觉到,钟杳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背后夸人被人家知道了!
林竹整个笋都烫得发蔫,身上僵得不敢回头,西服衣摆揉在掌心又放开,好好的高级绸面布料硬是攥出了一片细褶。
他那时候毕竟还不是钟杳的经纪人,也不知道钟杳想不想接这部戏,凭着一腔孤勇蹭进剧组要角色,现在终于把人带来了,反倒才开始后知后觉想起忐忑。
一只手轻按在他背上。
“卫导,久仰。”
钟杳客客气气地俯身,掌心按上林竹背后的衣料。
轻缓力道引得林竹本能抬头,钟杳落下视线,将淙淙溪水似的清澈目光拢进蕴了温度的眼底。
林竹抬着头,不知道自己是该更放松还是该更紧张,胸口热意涌动,终于朝他轻轻一笑。
终于有这一天了。
他从十二岁那年起开始盼望着的,他们能并肩站在一起的一天。
钟杳回以微笑,在他肩上轻轻一按,朝卫戈平歉意开口:“因为我个人的原因,给剧组添麻烦了。”
剧组已经开始准备展源的戏份,却还不知道钟杳回没回国肯不肯接,各手准备都不踏实,确实多少添了些麻烦。
卫戈平冷哼一声,正要摆架子杀一杀这位三年没接戏的影帝的威风。目光越过他在林竹身上一停,要发的火气忽然卡在半道。
卫戈平:“……”
卫戈平张张嘴,脸上硬邦邦地扯出了个生硬的笑容:“不麻烦,坐吧。”
还要人家的经纪人帮忙打麻将,软硬不吃的知名导演头一次体会到了面对关系户的悲哀。
郑艺和经纪人的脸色都已难看到极点。
公司原本的计划是把这个消息中途截下来,在林竹察觉之前先紧急来试戏,把角色模糊成公司的资源。
只要足够厚脸皮,哪怕林竹已经说准了是要给钟杳这个角色,只要两人没在约定时间到达,他们就能说成是钟杳看不上这种三番角色,耍大牌不愿接。
郑艺的演技并不差,剧组又急于开拍展源的戏份,说不定就能把这个角色顺利糊弄下来。即使林竹和钟杳后来有所察觉,能不能夺回角色也是两说——万一被夺回去了,也能接机发一波“影帝踩新人仗势抢夺资源”的通稿。
却没想到两人居然消息这样灵通,居然比他们赶到得还快。
更不要说林竹和主创们的关系还这样热络……
经纪人暗自叹了口气,扯着郑艺就要灰溜溜离开,一把却没能扯动。
愕然回身,郑艺的脸色已黑得如墨,牙关咬得死紧,目光死死凝在相谈甚欢的几个人身上
经纪人心里一跳,忙压低声音:“你要干什么,留在这里等着叫人打脸?还不快走……”
“我听说川影没有人情,都是达者为先!”
郑艺声音刺耳,丝毫没有收敛音量,整个棚里都跟着安静下来。
拉着林竹聊天的几个主创循声抬头,郑艺脸上涨得通红,上前一步:“钟老师能演,我不能演?……前辈不一定演得好!我拿到了试镜消息,所以我就来了——”
“我就发了一条邀请。”
副导演正给林竹投喂巧克力棒,闻言推推眼镜,心平气和:“你的试镜消息是怎么来的?”
郑艺脸色瞬间扭曲,眼底几乎逼出血色,几乎就要发作,卫戈平的声音却已响起来:“那就都试吧,钟杳?”
钟杳一笑:“可以。”
“开机,录像留影。”
卫戈平敲敲桌面,示意郑艺:“你先来,第三场第二幕。”
郑艺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睛,慢慢整理好身上的衣物,冷冷看了一眼林竹,扔下剧本走了过去。
他并不是那种被捧起来的花瓶流量。
虽然走的同样是流量路线,他却是正经的科班出身,演技在一众小鲜肉的衬托中也格外出彩。
这一次来他势在必得,特意让造型师化妆师忙碌了一晚上,因为早料到面试未必给发戏服,衣物、发型、妆容都是精心搭配的,务求全面贴近展源的角色。
这是个很特殊的角色。
大家商户的少爷,广交友人挥金如土,一场宴会斥资数万,是城中有名的败家浪荡子——在这样的身份掩饰下,却是庇护着难民伤员的地下特工,和主角先敌后友,产生了不少交集。
第三场第二幕,是展源身份尚未暴露,开放宴席交往宾客的戏份。
郑艺早钻研过剧本,调整好状态,迅速将自己变成了个优雅从容的贵公子,客气地颔首一笑。
“来来,诸位里面请——今日务必吃好玩好,一切花销用度,都记在展某人头上……”
要体现展源的身份,最有可能的就是挑这一场单主角的群演戏,他的妆容衣物也都是照着这一场特意准备的。
这场戏他已经私底下排练过几次,台词张口就来,即使只在稍许简陋的场地中,也将这个身份展现得活灵活现,连经纪人都忍不住面露喜色。
这样的水准,该已经到达川影的及格线了。
钟杳毕竟息影三年,说不定演技会有所退步滑落,这种东西一旦荒废,要捡起来绝不是一时一日之功。
即使当初确实是影帝的水准,到了现在,还剩几分功力也实在不得而知……
马上就要到“cut”的部分,剧情也到了展源同人客套攀谈。没人配合自然不必演下去,郑艺从游刃有余的推杯换盏中脱离,得意地站直身体,挑衅望向一旁的林竹。
卫戈平颔首:“不错。”
郑艺的表演无功无过,基本契合了展源的身份,在当今小鲜肉集体念数字用替身的大环境里,也算得上是亮眼的一个。
卫戈平随口夸了一句,见他老往众人身后看,挑挑眉回头一望,顺着视线落在林竹身上:“林竹,人手不够,去帮忙搭一下戏吧。”
第10章
“我?”
林竹正打着哈欠,连忙把最后半根巧克力棒吞下去,礼节性客套:“卫叔,我不是专业的——”
“不用,卫导,我自己也能演。”
话音未落,郑艺却已冷声开口,眼里分明挑衅:“模拟对象表现是学校里的必修课,跟行外人对戏太影响状态。如果觉得效果不好,劳驾钟影帝跟我互相对戏,我也没意见……”
“——我这就去。”
林竹话锋堪堪一转,也不绕远,抄起剧本单手一撑,灵巧跃过了横七竖八堆放的道具。
郑艺目光瞬间锋利起来,冷冷投在他身上。
林竹像是全然无所察觉,朝他咧开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还想和钟杳对戏!
他都没和钟杳对过戏!
原本一心想要追着钟杳进娱乐圈的林家小少爷是因为那一次的绯闻事件,才打定了主意要当钟杳的经纪人的。
林竹摩拳擦掌,动力转眼满溢,整个人都从食困的昏沉懈怠里清醒过来。
自从见了对方就没有过好事,郑艺看他就觉满腔火气,几乎就要当场发作,被经纪人一脸惶急连比带画着提醒,余光扫过卫戈平,才堪堪把脾气压了下来。
一个经纪人而已,会演什么戏。
郑艺并不警惕他,眯了眯眼睛平复情绪,重新找准状态,等着林竹开始说台词。
林竹翻了几下剧本,随手撂在一旁,低头慢条斯理解开衬衫袖扣:“展先生……”
在他开口时,郑艺眼底就迅速划过一丝诧异,眼尾不自觉跳了跳。
林竹语气随意,动作也仿佛寻常,眸光却分明雪亮,一身矜傲的清贵气随着动作鲜明透出来。
他确实不是专业的,可也并不能算是行外人。
从小就被扔在片场上摸爬滚打当群演,林竹真正开始接触镜头的时候,郑艺说不定还在念小学——后来林竹就成了钟杳的粉丝,勤勤恳恳追了十来年的星,原本是满心计划着追着钟杳进娱乐圈的。
虽然大学念的不是表演方向,家里的表演专业老师却一连请了三个。加上小时候的童子功,真论专业功底,林竹不及钟杳,却不会比郑艺弱上多少。
何况他还有外挂。
“我看上了这儿的东西。”
不紧不慢念出台词,林竹歪着头一笑,琥珀色的眼睛落在灯光下,像只准备捕猎的猫:“你给不给?”
他其实没怎么仔细看过剧本,但和卫戈平对视的那一眼,已经把导演对这段戏的理解期许完完整整地重现在了脑海里。
一部剧能不能成功,不光与演员有关,和导演的审美执教水平也有着极明显的关系。
卫戈平之所以脾气大,就是因为他的审美是业内顶尖的,执教水平却实在叫人不敢恭维,演员做不到他心里的语气状态,就会被暴躁的导演按着一顿狠骂。
这种导演就要配极有悟性的演员,全靠玄学互相交流感应,所以川影选人也向来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