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中,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后,金陵老宅里总算收到贾政、王夫人要来老宅的消息。
虽这消息突兀,但老宅里屋舍早早地打扫好了,人也备齐了,于是也不见慌乱。
那一日,连着三四拨报马报说贾政一群人到门上了,贾琏才去仪门迎接,先见端方的贾政进来,忙要给贾政跪下。
贾政连忙搀扶起贾琏,忙问:“你父亲可还好?”
贾琏偏过头去,说道:“二老爷快去瞧瞧吧。”说着,不等王夫人等人下轿子,就领着一群人向贾赦院子里去。
寒风刺骨,众人裹紧裘衣,三步并作两步地过去,穿过前厅,见黑漆棺材、各色纸人纸马已经摆好,心下就觉不妙,再随着贾琏进了贾赦院落,就见这院子里满是药香。
“你太太呢?”贾政不见邢夫人迎出来,便问了贾琏一声。
邢大舅赶紧上前道:“家姐看大老爷不好,伤心太过,得了失心疯。如今,只有大老爷好了,她才能好。”
贾政脚步一顿,心道邢夫人竟跟贾赦那么夫妻情深?因原不在意邢夫人,于是就也不多问,只叹息一声:“祸不单行!”就进了贾赦房中。
贾赦此时昏睡在床上,一声声呼吸沉重得很,待贾政呼唤了他两声后,才幽幽地睁开眼睛,待睁开眼睛,瞧见是贾政,恨意涌上心头,就喘息道:“你养的好妇人,竟然变着、变着花样,偷我们贾家银钱……”
“老爷息怒,快些躺下歇息。”贾琏赶紧安抚住贾赦,悻悻地对贾政道:“二老爷怕是在路上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二老爷千万别信了那些流言蜚语,到底如何,还等何知府审问了那些刁奴才能知道。”
贾政被王夫人瞒着,并不知道什么风声,先关心贾赦的病,暗叹贾赦心胸若开阔一些,也不至于这样;随后又问贾琏:“到底是什么风声?”
贾琏不肯说。
贾政又沉声问赵天梁:“到底是什么风声?”
赵天梁打了个哆嗦,忙道:“公中的铺子里少了许多银钱,查出是铺子里的伙计、掌柜勾结外头人高价买进了些不中用的东西套取公中的银钱。掌柜的说是二太太背着府里的人自己置办的私产,然后把私产铺子里不中用的东西高价卖给荣国府公中的铺子。”
“这断然不可能。”贾政正色道。
咳咳,贾赦不住地喘息起来,因丢了一笔钱,越发要从王夫人手上敲诈一笔,“……已经叫官府的账房清算了……叫那妇人套走了多少,趁早、趁早还来。”
贾政脸色涨红,“琏儿出来说话,叫你父亲歇歇。”领着贾琏出来,恰望见王夫人也过来了,便对王夫人道:“方才大老爷说了几句十分可笑的话,我且问你,你在外头,有什么私产没有?”
“这断然没有,无缘无故,老爷问这话做什么?”王夫人心一跳,忙矢口否认。
贾政叹道:“若没有,那最是极好。”
“正是,若没有,那必定是外人偷了咱们府上不下十万两银子,二叔就给何知府送信,叫他秉公办理此案,务必要将那偷银子的内贼外贼,一举擒获。”贾琏道。
贾政犹豫道:“琏儿,家丑不可外扬,若叫旁人知道咱们家被偷了那么些东西,咱们家脸上也不好看。”
“二叔太过仁慈,不将那十几万两雪花银子追回来,公中的亏空,谁来填补?也罢,总归两江总督、江苏巡抚盯着呢,这事我们也不用太费心。”贾琏道,看王夫人一副忠厚老实人模样,很是慈眉善目,心叹曹公遭人果然是独具匠心,这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贾政一噎,虽是十万两银子,但被抓去审问的,都是贾母的陪房,这如何跟贾母交代?
“晚上还有大夫来给老爷看脉,到时候,再请二老爷来帮着瞧方子。如今,侄儿恭送二老爷、二太太回去歇着。”既然没人问起迎春,贾琏也就懒得开口提起她,送了贾政、王夫人等出去,又去了房中,对躺在床上念念叨叨的贾赦道:“老爷好生歇着,放心,儿子一准把银子讨来。”
贾赦呜呜了两声,拍了拍贾琏的手,“东西还没追回来吗?”
“还没呢。”贾琏替贾赦掖了掖被子,起身向外去,又对邢大舅道:“大舅好生劝劝太太,叫她老实留在房中,免得又气到大老爷,叫二房看笑话。”
“哎。”邢大舅爽快地应道。
贾琏闻言又向外去,两只手插在袄袖中思量着贾政、王夫人必会向何知府、薛家那打听事情,他便以不变应万变,留在家中,只管照料贾赦、探望迎春,旁的一概不管。
“琏二哥也太傲慢了些,瞧见了人也不搭理一声。”
贾琏一怔,不曾抬头就闻见一股脂粉甜腻香气,抬头望见高高的朱漆门槛上站着个梳着飞仙髻的少女,少女裹着个淡黄缎面鹤氅,鹤氅下露出一角浅淡的月白百褶裙。
看这少女一身素色,贾琏疑心这是贾家族中哪个为贾代善守孝女子,嗯了一身,虽是少年的身,却是大男人的心,对这豆蔻年华的少女,也起不了什么绮念,于是也不细看,跨过门槛,便过去了。
☆、17王家众女
“哎,琏二。”那少女看他径直过去了,忙从门槛上下来,追上两步,冷冷地道:“好个琏二爷,往日里见了,没个好话也有个笑脸。如今成了一等将军家的公子,就当面不给人脸了。有道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就怕一等奖军公子的头衔还没暖热,就换人了。”
因这几句尖酸话,贾琏停住脚步,细细向那少女脸上看去,只见她一双丹凤三角眼高高挑起,正合了书中那句“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等句,心道若是她穿着一身大红衣裳、放肆地大笑出场,他也不至于第二眼才认出她来。
“凤姑娘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贾琏不解王熙凤怎来了,随后想,未必不是这人心高气傲,见贾赦信中隐晦地拒婚,便跟着王夫人过来出一口恶气;至于王夫人怎么想,那就另论了。
“凤姑娘?”王熙凤眸子冷了冷,原当信里所说是贾赦一人的主意,如今见琏二对她冷淡得很,远不像往日模样,竟像是急赶着撇清,等着跟旁人定亲呢。
不是凤姑娘,莫非是小甜甜?贾琏有些心虚,他因娶王熙凤弊大于利,就下定决心不娶她,可万一贾琏跟王熙凤这对青梅竹马,也跟贾宝玉、林黛玉一样情投意合呢?
僵持许久,贾琏依稀记得贾珍在书中喊过王熙凤个什么妹妹,他跟着贾珍喊总没错,可一时想不起是凤妹妹还是大妹妹,干脆道:“你说也罢,不说也罢,我事多的是,不陪着你绕圈子了。”说罢,就要走。
王熙凤看他就那么走了,咬牙切齿道:“呸,不知死活的东西,好心支会你一声,还不领情?”气得跺脚,心里又不甘心,干脆地跟上去,“没良心的,怕你还不知道自己站在火坑里呢。你家大老爷一闭眼过去了,他做下的事,你家老太太还不得怪到你头上?趁早跟姑父、姑妈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叫他们在老太太跟前替你说几句好话。那何知府算什么东西?姑父一句话,他还不得乖乖地把人给放了?你如今认错还来得及,等圣旨下来了,你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
圣旨?莫非圣旨要下到金陵来?难怪贾政两口子急匆匆地来了这。可是如今不光有个皇帝,还有个太上皇,不管对太上皇还是皇帝而言,“兄终弟及”都是讳莫如深的四个字。这四个字若是可行,皇家不知要刮起多少腥风血雨。是以,贾琏笃定贾政一行人要失望而归了。
贾琏脚步一顿,回头看王熙凤两片红唇喋喋不休,又细细回味那一句“没良心的”,也不跟她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凤姑娘,莫非昔日咱们有个什么不清不楚的,竟叫你如今这般为我操心?”
王熙凤登时气得浑身发颤,狠狠地剜了贾琏一眼,冷笑道:“呸,你是个下流坯子,我还是个正经的姑娘呢,谁与你有个什么不清不楚的?”脸色白了又红,终归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竟然气得眼眶通红,又啐了一口,裹着鹤氅,便领着两个也脸色煞白的丫鬟去了。
“二爷那话太唐突了。”赵天梁眼瞅着王熙凤的身影有些寂寥地去了,忍不住替王熙凤打抱不平了一句。
“那昔日,我与凤姑娘可有不清不楚过?”贾琏问,少女情怀总是诗,若果然有,那必得好生替贾琏终结了这段孽缘才是。
赵天梁忙道:“二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又不是那些不规矩人家的男男女女,二爷跟凤姑娘自然是清清白白的。”
“这就好。”贾琏道,回想方才王熙凤形容,就想这王熙凤必是听人打趣了她跟贾琏几句,心中就生出了些少女情怀——这打趣的人,必是贾母、王夫人几个了。如此,他快刀斩乱麻地处置此事,才是最妥当的。忽地想不知道黎家姑娘芳龄几何,最好那姑娘比他现在大上几岁,不然,真没法下手。
赵天梁见贾琏对王熙凤没什么多余的念头,忍不住又叹了一句:“瞧着凤姑娘倒是对二爷好呢。”
贾琏摇头,心下不以为然,又听全福来说许玉珩来信,便赶紧去回许玉珩的信。
却说贾政、王夫人回到房中,梳洗后换了衣裳,贾政又拿着贾赦、赵天梁的话盘问了王夫人一回。
王夫人道:“绝对没有那回事,多年夫妻,老爷还不知道我吗?”因听说少了十数万,就疑心到贾母头上,虽说近年来,府中一些琐事贾母已经交给她打理,但要紧的事还握在贾母手上,除了贾母,再没有第二个人有那什么神通办出这事来。虽猜到是贾母,但不敢跟贾政挑明,又听说薛蟠奉薛姨妈之命过来探望,叫了薛蟠来见,又请了同来金陵、此时暂住贾家的王子胜夫妇过来见薛蟠。
薛蟠许久不曾见过王夫人、王子胜等人,进门后,一一给他们磕了头。
王子胜夫妇心知薛蟠来就要说起贾家的家事,于是识趣地借口路上吹了风头疼,问候了薛姨妈一声便回去了。
薛蟠待他们走后,就道:“姨父、姨娘,那姓何的不知受了谁指使,铁了心地抓着案子不撒手。”因见贾政温厚、王夫人端庄,恰合了薛姨妈口中的话,对他们二人越发敬重起来。
“莫非当真是两江总督、江苏巡抚从中作梗?”贾政正色问。
“大抵是了,琏二哥把迎春妹妹都送到两江总督府上了,怕赦老爷跟两江总督交情深得很。”薛蟠心里有些煎熬,一面因琏二相貌、品性,将他看成领着他浪迹花丛的榜样,一面又因王夫人的缘故,不得不在此时算计着琏二。
“难怪迎春没出来。”王夫人这会子才想起来迎春也在金陵,须臾,又想贾赦那等一无是处的人都能跟两江总督交情匪浅,更何况是他们个个出息的二房,未必不是贾赦背着二房说了些什么蒙蔽两江总督,才叫两江总督偏帮着贾赦去叫何知府审案子,于是对贾政道:“我既然来了,又有凤丫头来跟迎春作伴,不如,就将迎春接回来?劳烦两江总督府照料迎春,还该送上厚礼谢他们一谢。”
贾政自然也明白这是与两江总督来往,并试探两江总督意图的大好借口,当下点了点头。
薛蟠因被许玉珩捉弄,赶紧将黎芮昔日贬低荣国府两位老爷的话说一说。
王夫人、贾政来时就听说过这些。
贾政道:“那些个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同朝为官,心里为的都是圣人,难道还会为了那些个陈年旧事互相攻讦不成?如今不过是去谢谢他们照料迎春,又不是为旁的。”说罢,借口头晕,便将送礼一事丢给王夫人料理,自去书房歇着。
王夫人心知贾政在装傻,想由着她送礼,甭管她送礼后会不会碰了一鼻子灰,总归不管贾政的事,拿着帕子擦了擦鼻翼,又掸了掸身边榻上的弹墨引枕,总觉得这老宅的东西用着不趁手有一股子霉味,“今日为赶着领旨过来,不曾准备下什么东西,蟠儿回家,与你妈说一声,暂且从柜上赊些东西,拿去给两江总督、何知府送去。”
“领旨?”薛蟠诧异了,随后想起薛姨妈所说,对王夫人连声道:“恭喜姨娘、贺喜姨娘。”
“有什么可贺喜的,难为大老爷年纪轻轻,就起不来了。”王夫人唏嘘道,落下两点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