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言转头看着窗外的雨,并不开口和夏庭晚说话,似乎真的就只是带夏庭晚一程。
突然安静下来的氛围让夏庭晚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在局促的车里,这样的沉默叫人坐立不安。
他真的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仍然在不自觉地想跟苏言撒娇,可是在已经分道扬镳的境况下,这样的他,的确是可耻又可悲吧
“苏言,今天的事,对不起。”过了许久,夏庭晚终于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话:“我妈她……”
“没什么,我不在意。”苏言似乎并不想多说话,连夏庭晚想要继续解释的机会都没给,就直接道。
夏庭晚有些尴尬地顿住了,苏言望向车窗外的侧脸这会儿看起来有些冷酷,他感觉哪怕是同样坐在车里,他和苏言之间却好像有了一层疏离的隔膜。
身上湿掉的衣服很令人厌恶地紧贴在身上,像是一层潮湿厚重的铠甲。
夏庭晚打了个抖,忽然说 :“前几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和温子辰的新闻。”
他见苏言并不回答,就自顾自地继续道:“报纸上面写说,你和温子辰一起去吃ginza的日料,然后去看了黑箱话剧,你们……很亲密,温子辰应该是你的新欢。”
苏言转过头看着夏庭晚,他的眼神很冷:“我已经说了,你们如果怀疑我婚内出轨,就去告我。”
夏庭晚也凝视着苏言,他知道苏言不高兴了,但是却无法就此停下:“你说的话,我都相信,你知道的,我和我妈不一样,我也不在乎什么婚内出轨。我只想知道,你和温子辰……现在是在一起了吗?”
他还是问出来了。
他辗转反侧想过一万次的问题,哪怕知道答案会让他痛苦,也还是问出来了。
他真的不在乎什么婚内出轨,如果是以他们最后那几个月的情况来看,他们的婚姻本来就已经是形同虚设。
如果苏言爱他,就不会有别人。
婚姻是框架,爱情才是本质,对他来说,出轨只不过是“不爱”的一个狭义同义词罢了。
“什么叫在一起?”
苏言问:“上床那种在一起,还是结婚那种在一起?”
夏庭晚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可是好像苏言本来也不打算等他的答案,嘴角冷冷地挽起了一个弧度,平静地说:“离婚后——我和温子辰做过爱,这是你要的答案吗?”
听到答案的那一刹那,夏庭晚忽然感到很空虚,他像是陷入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洞。
他想要忙起来,抽根烟、或者咬下指甲,仿佛这样才能缓解此时的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
夏庭晚听到自己茫然的声音这样回答道。
——
他不知道他要的答案是什么,也不敢再想下去。
夏庭晚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地绞在一起,可是却还是很麻木。
或许是因为痛苦来得太过尖锐,不得不自欺欺人地把自己的感觉都磨得很钝。
他很想花些心思去听车外的雨声,可是迈巴赫的完美隔音却让他连这点转移注意力的尝试都毫无用处。
“有烟么?”
就在这时,苏言忽然说。
夏庭晚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苏言基本上不抽烟,人又干净整洁,所以哪怕夏庭晚都从来没敢在苏言的这辆迈巴赫里抽过烟。
夏庭晚虽然感到错愕,可还是听话地掏出烟盒拿了一根递给苏言。
苏言把烟叼在嘴里,然后用那双眼睛淡淡地扫了夏庭晚一下。
夏庭晚这回倒是马上明白了苏言的意思,低下头沉默着点了火。
苏言凑过来点烟的时候,他们挨得很近。
夏庭晚闻着从苏言身上传过来的古龙水味道,那熟悉的体温和气息让他忍不住触电一般打了个颤。
可那样的接触转瞬即逝,苏言就要坐回座位的那一刻,夏庭晚忽然感到尖锐的痛苦一下子要把他碾碎似的。
“苏言……”
他忽然紧紧抱住苏言,他是那么用力,几乎能听到胸口被压迫时发出的痛苦声音:“你不要和别人在一起,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他从来都不是能够承受离开的人。
做爱的时候,他不太怕进入时的疼痛,但是却怕苏言抽离时的空虚。
哪怕热烈地抱在一起,苏言一遍遍地亲着他,那一刻都还是会觉得好寂寞,所以忍不住要咬苏言的下巴、脖颈或者手指,留下一点自己新鲜的齿痕,像是小兽给心爱的猎物撕咬着打上烙印,才能有所缓解。
苏言是他的。
虽然他曾经看起来满不在乎,经常摆出潇洒的姿态,可是其实他对苏言的占有欲是绝对的、纯粹的。
他不要温子辰来拥抱他的苏言,哪怕只是想到,都恨不得把苏言现在就生生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不要任何人碰触。
“你不要抛下我。”
他哽咽着说,忽然在这个时候想起赵南殊说起春光乍泄里的台词,那样的心情,他终于痛彻心扉地明白了:“苏言,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庭晚,刚才你没来的时候,张伯母在怪我耽误了你五年的时光和青春。”
苏言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慢慢地吐着烟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其实如果不是她提起,我都没怎么想过——今年过完生日,我就三十六了,不算老,但也不年轻了。”
“在刚过三十岁那一年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像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在你之前我和许多人在一起,始终都是一种泛善可陈的供求关系,除了生理性的满足,什么都没有,所以时常感到很空虚。”
“我第一次看到你在《鲸语》里的表演就爱上你了,我先去找许哲问起你的事,然后慢慢地接近你,你本人和电影里一样吸引着我,我每次见到你时,都觉得你就像是无人森林中一只漫步的小鹿。你是天然的,你的警惕、可爱都是天然的,你是纯粹靠着本能行事、不掺杂半点妥协的美丽生灵,你能理解我活了三十年后,才第一次见识到爱情的感激心情吗?”
夏庭晚不由自主抬起头,嘴唇不由微微颤抖,他看着苏言被烟雾缭绕模糊了的面容,可是依稀能从苏言的眼神里辨认出了一丝因为回忆而带来的遥远笑意。
“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像之前那些空虚的关系那样,从最初,我就是想和你结婚的。写新闻的无聊记者也好,你母亲也好,他们都不能理解我,他们觉得因为拥有了金钱,就拥有了肆意挑选、任意支配的权力。可是结婚对我来说,也同样是神圣认真的决定,你交给了我五年人生,可我也同样把自己交给了你五年。”
苏言用夹着烟的手抚摸了一下夏庭晚的脸蛋,他的脸上,终于又露出了一丝熟悉的温柔表情,轻声说:“我和温子辰——我不会和他结婚,也不会再和任何人结婚。我没有办法再给任何人那样形式和内容的爱情了。”
夏庭晚听他这样说,可是却感觉不到任何快慰。
他还没能完全明白苏言的意思,可是那言语之中隐含的苍凉却让他感到下意识的恐惧。
苏言把车窗降下来了一个缝隙,他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味的雨天空气:“今天你第一次说,结婚不是被逼的,我很开心,真的——但是回不去了,庭晚。”
“我不是五年前的我了,精气神不够了,也没有三十岁的勇气再来一次了。”
他说回不去了。
苏言不仅是不要他了。
苏言不要爱情了。
夏庭晚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苏言,在他自己还没察觉到的时候,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
在他之前,苏言身边待过许多人,有跟过一两年的,也有只厮混三五天的。
夏庭晚问起苏言之前的事,苏言并不避讳,说出来的一些名字之中也有很出名的模特和演员,他那时的态度很淡,似乎并没什么值得一提,夏庭晚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任何人给苏言惹起过绯闻还是风波。
苏言不大叫他们男朋友,只说是伴儿,就像如今提起温子辰的语气一样。
夏庭晚其实一直隐约能够感觉到,他认识的苏言并不是完整的苏言。
在他所看不到的那些过去里,在别人的眼里,苏言或许是个淡漠的,甚至有些残酷的人。
有一次夏庭晚突发奇想,和苏言一起拿了个望远镜从香山往h市cbd望去,结果数下来竟然有十几栋参天高楼都是亨泰开发的地产,那一刻,哪怕是他都吓了一跳。
财富和权势积累到了那个阶级的男人,对几乎所有东西都戳手可得的男人,究竟心里如何看待其他更平凡的人。
夏庭晚很难去体会,因为他从来没站在那样的高处。
但是他在此前好像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苏言对他是不同的。
可是如今轮到他来面对苏言的另一面时,他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冷酷。
苏言回到了认识他之前的时候,在决定离婚的时候,不仅是对他绝情,也同样对那个曾经浪漫的自己漠然地放手了。
“苏言,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夏庭晚任由泪水在他脸上软弱地流淌下来,可是眼神里却闪过了一抹倔强。
其实在那一刻他已经明白,再多的哀求都没用了,正因为没有用了,他才终于决定把一切都问清楚:“是不是在知道我出车祸的那一天,你就已经决定和我离婚了?”
“是。”
苏言把烟掐熄在车里的烟灰缸。
“是不是……因为那件事?”
夏庭晚的声音发颤,可看着苏言的目光却没有游移。
他不能再逃避了,之前的那六个月,他几乎是把自己沉浸在车祸留下来的伤痛之中,因为那样就可以逃避那件事给他们带来的余震,可走着走着,他和苏言还是走到了绝境。
他必须得直面他和苏言这段婚姻惨败收场的那个导火索。
苏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阴影里,因为突如其来的强烈痛苦而不由自主地颤动着。
夏庭晚等待着答案,可是其实在他心底的最深处,他是隐约知道他们真正离婚的原因的。
像是大海之中的冰山,浮在海面上的锐利碎冰是车祸,可是海面下经年累积的沉重冰体,是车祸的原因。
那件事,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
他酒驾车祸,赵南殊曾偷偷问过他到底怎么了。
因为他以前虽然的确有点酗酒的毛病,可他不是不惜命的人,喝酒了从来都记得叫赵南殊或者苏家的司机接送,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酒驾,所以那天的事对于赵南殊来说当然古怪。
他没告诉赵南殊实话。
那天的事,像是一条枯萎干裂的河床横亘在他和苏言之间,让他们在车祸后的六个月内,再也没能像曾经那样甜蜜深情地对视过哪怕一次。
“我不想再提起了。”
苏言终于开口了,他浅灰色的双眼深邃平静的像是暴风雨过后的海面,几乎难以再从他的神情里再读出任何哪怕涟漪一般的波动:“你到了,下车吧。”
夏庭晚几乎是恍惚地走下了苏言的迈巴赫,在车门关闭前,他依稀听到自己很小声地说了句:“苏言,对不起。”
对不起。
六个月前,他和苏言的关系有点小问题。
或许是因为那段时间苏言太忙,所以有时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他生性敏感,很快就和苏言闹了别扭,因此心情不好喝了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