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现在说这话,又是何意?
“舞阳不大明白父皇的意思。”宋清欢秀眉微挑,直视着聿帝的目光。
聿帝盯了一瞬,忽然别了眼,“舞阳应该也知道,云倾大陆的历史上,不是没有皇太女和女帝的先例……”
宋清欢眸光一漾。
皇太女?女帝?父皇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从前五皇兄还在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以五皇兄的性子,他既不喜欢也不适合为君,更何况,他身后没有强劲的母家,又不得父皇欢心,取代宋琰而成为太子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况且,那时她对沈初寒爱恨交织,一心一意想要摆脱他的控制,心知唯一的可能就是变得与他足够强大。
因此,她才萌生了想做女帝的想法。
可现在,宋暄既死,她唯一留在聿国的理由都没有了,又怎还会有心思去做什么女帝?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不想让这些天下啊江山啊,再次成为自己和沈初寒之间的阻碍。
宋清欢只挑了挑唇,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父皇莫不是想废了宋琰的太子之位?”
聿帝唇抿唇了一条直线,没有直接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父皇别忘了,如今魏家在朝中的势力还大得很,若父皇此时铤而走险,难免魏家不会生出什么动作来。”宋清欢冷静地分析着事实。
不管她最终能不能成为女帝,改立太子之事,都不可能发生在现在。否则,魏家那边誓不会善罢甘休。
她现在,还腾不出手来处理魏家。
聿帝恨恨地一攥拳头,显然被宋清欢戳中了痛处。
“所以,儿臣与沈相的婚约,不能变。”她看一眼聿帝,接着又道。
现在任何事,都得排在她和沈初寒的婚事之后。
——她等了这么久,不想再等了。
聿帝看一眼几上的苍邪剑,又怎会甘心,咬一咬牙道,“如此,岂不便宜凉国了?”
如今世人皆知,苍邪剑的主人,是宋清欢。若宋清欢嫁与沈相,这苍邪剑势必要随宋清欢一起去凉国,没了苍邪剑的震慑,昭国和宸国又能消停多久?
尽管并不想承认,但聿帝知道,如今的聿国,已处在一个内忧外患的境地中。外有昭国和宸国对边境领土虎视眈眈,内有魏家和宁家日渐壮大,屡屡不服管教。更别提到现在都没有抓到的,潜藏在暗处只等给自己致命一击的杨复。
每每想到这些不知何时会冒出头的隐患,聿帝便夜不能寐。
好不容易得了舞阳夺得苍邪剑的好消息,或许还能凭此震慑下国内外那些不安分的因素,却不想,舞阳很快又要嫁到凉国去了。
心中到底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所以才想出来用立皇太女的说辞试探试探宋清欢的意思。
宋清欢眨了眨长而浓密的睫羽,眸光清幽,眼底仍是一片平静,“父皇方才也说了,儿臣为何能从如此多的皇子帝姬中脱颖而出,成功夺得苍邪剑,完全是您没想到的事。”
听到宋清欢这话,聿帝尴尬地咧了咧嘴,“朕……”
“别说父皇了,儿臣也不相信。”宋清欢翘了翘唇角,似并不以为杵,“所以父皇不妨猜猜,儿臣为何能成功拿到苍邪剑?”
聿帝狐疑地盯着她,显然十分不解,忽的,他似想到什么,脸色僵了僵。
宋清欢笑笑,接着道,“想必父皇已经猜到了,儿臣之所以能成功夺得苍邪剑,最主要的原因,是有沈相相助。”
她一顿,眼中流光微闪,“所以父皇觉得,您这个时候想取消儿臣同沈相的婚约,他会同意么?”
“他喜欢你?”半晌,聿帝才沉声问出这话。
“这桩婚事,是沈相主动求娶。”宋清欢神情淡淡,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和煦笑意,却让聿帝看不出心中所想。
“那你呢?你也喜欢他?”
宋清欢并未正面回答聿帝的话,只道,“父皇,您不可否认,沈相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夫婿人选。”
聿帝竟一时语塞。
宋清欢说得对,放眼四国,沈初寒的确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夫婿人选,否则,又怎会成为四国贵女人人想嫁的乘龙快婿?
可是,他就是觉得心中有些别扭,就好像事情的发展,并不受他控制一般。
宋清欢说完这话,便不再多说,只垂了头,清泠目光落于手里的茶盏上。
她知道聿帝的心理。
一方面,自己得到了苍邪剑,本该对聿国有所助益才是,却不想,自己很快就要嫁到凉国,苍邪剑自然不可能留下。就好像原本以为是自己板上钉钉的东西,摸了一下之后却又还了回去,心中自然不舒坦,所以想想法设法将自己留下。
而另一方面,他心中对母妃还有眷恋和感情,又觉得从前亏待了自己。与沈初寒的这么婚事若是想作废,自然要给自己找个更好的退路。而这个退路在他看来便是——废除宋琰的太子之位,将自己立为皇太女。
宋清欢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虽然父皇对她,总算不如上一世那般凉薄,她却始终生不出真心实意的亲近之感。
“罢了。”许久,聿帝终于抬头,目光沉沉看向宋清欢,“你与沈相的婚事,还是照旧吧。否则,传出去只会说我聿国言而不信。”
“是,父皇。”宋清欢恭顺应了。
“时辰不早了,你一路车马劳顿,想必已是极累,父皇就不多留你了,你早些回宫歇着吧。”聿帝眸中的雾气隐去,面上露出慈爱的关怀。
“好,那儿臣就告辞了。”宋清欢起身,朝聿帝一礼,转身下了高台。
“舞阳。”聿帝唤住了她。
宋清欢驻足转身,“父皇还有何吩咐?”
聿帝看了看长几上的苍邪剑,语声沉郁,“苍邪剑,你带回宫吧。”
宋清欢眉头一挑,眼中略有诧异。
她倒是没想到,聿帝会如此轻易将苍邪剑归还自己。这苍邪剑虽然对自己来说用处不大,但日后沈初寒要归昭,有苍邪剑在手,借着它的名头,倒是好办事许多。
便也不推辞,微微一点头,朝沉星示意一眼。
沉星会意,上前将剑匣合上,抱在了手中。
宋清欢朝昭帝福身一礼,“那父皇,儿臣便告辞了。”说着,带着沉星往殿门口走去。
岂料,刚走两步,却听得门外有凄厉的呼喊声传来,如平地乍起两声惊雷,越来越近,顷刻间便到了大殿门口。
宋清欢凝神一听,不由蹙了眉头——
那声音,分明有几分熟悉。
不过片刻,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眼见着避不过了,宋清欢索性顿了脚步,停在一旁,神情清冷地望着大殿入口。
出现在殿门口的,是一袭素色宫装的宁贵妃。
只见她神情憔悴,面色苍白,眼睛红肿,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宣室殿,全然不复往日的凌厉与风情,嘴里还重复着方才听到的那句呼喊声,“懿儿,我的懿儿,皇上,臣妾的懿儿!”
她目光一扫,正望见立于一旁的宋清欢,先是一怔,忽的似魔怔了一般,挣脱开侍女的手扑了上去,嘴里哭嚎道,“舞阳,我的懿儿,我的懿儿怎么会死的……?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对不对?!”
宋清欢身子一侧,避过宁贵妃扑上来的力道,眸光一扫,看着她悲戚的模样,头一垂,语声凉淡道,“贵妃娘娘请节哀。”
对于宋懿和宁贵妃,她心中并无半分同情或悲戚之情。宋懿死了,反倒除了他一块心病,故而对宁贵妃也自不可能太过热络。更何况,当初宋懿将死之时,可是将自己推了出去做诱饵。
她从来不是以德报怨之人。
宁贵妃此时伤心不已,哪里听得进她的话,仍在哭哭啼啼地呢喃着什么,眼中的泪水都似已流干,悲伤得难以自持。
忽的,她似想到什么,身子一抖,猛地抬头看向宋清欢,眸中迸射出通红含煞的目光,牙关一咬,恶狠狠道,“是不是宋琰?你说,是不是宋琰搞的鬼!”
宋懿若死,直接得利者自然是宋琰,所以宁贵妃会怀疑到宋琰身上并不稀奇。
这个时候,宋清欢自不好正面回答宁贵妃的质问,只沉声道,“还请娘娘保重身体。”
宁贵妃身子颤了一颤,通红含煞的眸子紧紧盯着宋清欢,说话间已有几分歇斯底里的姿态,“是宋琰!一定是宋琰!他一直就对懿儿诸多防备,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和宋清漪,趁此借此机会杀了琰儿,好除了自己的心头大患!”
说着,猛地扭头看向上首怒气沉沉的聿帝,嚎啕大哭道,“皇上,您一定要给臣妾做主啊!”一边说,一边拖着虚软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行到聿帝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请皇上给臣妾做主!”她哭嚎一声,朝聿帝磕了个响头。
“请皇上给臣妾做主!”又是一声清脆的磕头声响起。
宋清欢在旁冷眼瞧着,能看出聿帝此时神情已十分不郁。他眸色沉沉看一眼跪在下首的宁贵妃,终于低哑着声音开了口,“贵妃先起来说话。”
“皇上不答应臣妾,臣妾便不起来!”宁贵妃眉眼间全是倔强,仍在一下一下地磕着头,清脆的响声在大殿中不住回响,听得人触目惊心,很快,额上便渗出了鲜红的血迹。
聿帝大怒,看向立于一旁战战兢兢的宫女,“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快扶贵妃起来!”
宋清欢冷眼瞟去,认出了那两名宫女正是宁贵妃身旁的贴身宫女,唤作芳蕊和芸蕊的,两人亦是脸色苍白,看得出精神状态也不大好。
被聿帝这么一喝,两人齐齐打了个冷战,诺诺应是,忙不迭上前,一左一右将宁贵妃搀扶了起来。
宁贵妃这段日子吃得都极少,身子虚弱得很,被芳蕊和芸蕊轻轻一拉,便被拉了起来,脚下却像站立不稳似的,浑身绵软地靠在芳蕊身上。
“怎的不伺候着贵妃好生在宫里休息?”聿帝眉头一拧,看向芳蕊,眼底怒气沉沉。
宋懿和宋暄之死本就让他十分难受了,不想,宁贵妃这个时候又跑来闹一通,让他心底如何能舒坦?
“回……回皇上的话,娘娘听说各位皇子帝姬回宫了,非得来见皇上,奴婢们……奴婢们劝不住……”芳蕊大了胆子,战战兢兢回道。
“没用的东西!”聿帝知道此事其实并不关这两个宫女的事,但宁贵妃毕竟刚丧子,自己自不好将怒火发泄在她身上。
芳蕊和芸蕊不敢辩解,呐呐应是,不敢多言。
此时,宁贵妃的抽噎声渐小,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聿帝深深叹一口气,到底怜悯宁贵妃痛失爱子,也不想追究她殿前失仪之责,朝她招一招手,“爱妃,坐朕身旁来。”
宁贵妃此时也似突然从滔天的恨意中清醒过来,眸中点点水光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浓的雾气。
她站直了身体,幽幽深瞳看向聿帝,贝齿紧咬,刚强中显出令人疼惜的柔弱来。
聿帝到底心软,又招了招手,再次唤道,“薇儿,过来。”
这次,他换了宁贵妃的闺名。
宁贵妃眸色一动,长长的睫毛一抖,终是挪动了脚步,朝聿帝的坐席走去。
站在大殿门口冷眼旁观的宋清欢见此,知道自己没什么留下的必要了,看一眼沉星,正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却听得耳畔传来宁贵妃嘶哑的嗓音。
“舞阳留步!”
她的声音不小,带了久哭过后的喑哑,再加上此时正有穿堂而过的风吹入,吹得烛火噗噗,一时间颇有几分渗人的感觉。
宋清欢只得再次停了脚步,朝她望去,福身一礼,“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宁贵妃勉强克制住心中的悲痛,直直凝望着宋清欢,“舞阳可否上前一步说话?”
宋清欢脚步未动,只沉沉盯着宁贵妃。
倒是聿帝眉头一皱,开了口,“薇儿,舞阳一路舟车劳顿,今日已经很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皇上,臣妾就问一句话,请皇上成全。”宁贵妃眸光浮动,眼中悲悲戚戚,眉眼间满是哀婉,看得聿帝到底生了几分怜香惜玉之情,重重叹一口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