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子十五六岁,或者说他少年更合适。他身穿石青色绣团花罩甲,牙色提花中衣,戴着八宝紫金冠,五官俊美,目光清澈,淡雅飘逸。只是有些瘦弱,宽大的衣摆被晨风撩起,更显得风流韵致。脸色不好看,还咳了两声。
即使这样,陆漫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极俊美的古代才子形象。这个年纪的爷们,不是四爷就是五爷。他们两个今天不是应该在国子监上学吗,怎么会在家里?再一听咳嗽声,八成是有病请假在家。
那个人看见陆漫微微愣了愣,大概猜到她是谁了,还停下给她躬了躬身。
这是长公主府第二个对她还算和善的人,第一个是姜玖。陆漫本来就对他印象颇佳,见他又这么有礼貌,印象更好了,也赶紧屈膝给他福了福。
那人就快步走去了前面。
这个背影和姜展唯的背影完全不同,这个背影宽缓和柔,而那个背影钢硬似铁。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用在他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陆漫和绿绫的步履更加缓慢,望着那背影跟她们越拉越远,绕过鹤鸣院的院墙。
姜展玉快步走着,又用手握拳抵住嘴唇轻咳了几声。没想到这个女人会这么妍丽,特别是那双恬静的眼眸,还有那层淡淡的,化不开的愁雾……有这种眼眸和气韵的女子,是不应该蠢笨的,或许她真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才让她想不开上吊。
这样的女子,哪怕出身低微,哪怕使使小性子,也是美好的,也不应该嫁给自己。
之前他还埋怨父母偏袒自己把她推给了三哥,觉得应该自己娶她而解放其他兄弟。反正嫁给自己的女子都会不幸,不如就娶那个德行不太好的陆姑娘。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岔了,这么美好的女子若真嫁给自己,那才是没天理了……
但一想到投军的三哥,他的心情又矛盾起来。
陆漫刚一转过院墙,见那个少年已经进了鹤鸣堂的垂花门,听见守门的婆子喊他“五爷”。
原来是五爷姜展玉。
绿绫小声嘀咕了一句,“天呐,五爷长得可真俊,是奴婢看到的最俊的男人了。”又笑道,“都说长亭长公府里的爷们都长得像驸马爷,俊俏儒雅,那三爷一定也非常俊俏了!”
陆漫叹了一口气,这丫头还在做白日梦,那姜老三再俊俏关她什么事,至于她这么乐呵吗。
主仆二人直接去了老驸马卧房。
长公主坐在床边的官椅上,拉着姜展玉的手说着话,“……去吧,年纪轻轻的,别想那么多,好好调养身子。邱老大夫医术好,定能治好的。去了那里,要少看书,别累着。什么举人,进士,这些功名于咱们这种人家也没太多用。等你念完了国子监,祖母去求你皇舅外祖父,给你谋个好缺。”
长公主说一句,姜展玉笑着应一句。声音清润温和,像缓缓溪流。
叮嘱完了,长公主又吩咐一旁的婆子,“去,把本宫那支昆仑百年血灵芝拿出来,送给邱老大夫,谢谢他帮着展玉。”
姜展玉赶紧躬身拒绝道,“孙子怎么当得起,那百年灵芝留着给祖父用,我娘已经准备了许多送邱老大夫的礼物,也有好些上等药材。”
长公主笑道,“你祖父还有其它的。”
陆漫过去给长公主行了礼,又给姜展玉福了福,叫了声,“五爷。”
长公主对陆漫极其不善,冷着脸“哼”了一声。陆漫觉着,若不是因为自己对老驸马有大用,说不定会立马会用茶盅把她脑袋砸个洞。
第二十章 取书
姜展玉向陆漫躬了躬身,笑道,“三嫂。三嫂每天服侍于祖父榻前,弟弟在这里谢过了。”
陆漫忙躬身说道,“不敢,该当的。”
陆漫不敢再多话,直接来到床边给老驸马按摩。其实,现在已经有两个婆子学会了这种按摩手法,完全可以不用陆漫来碍眼。不过长公主笃定由陆漫亲自按摩,对老驸马的康复更有好处。
这些天来,老驸马虽然还没有清醒的迹象,但病情也没有进一步恶化。这个结果,连付御医和王御医都感到不可思义。
付御医拱手对长公主说,“……能拖这么久的离魂症病人少之又少,下官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且今天看驸马爷似乎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脉像也平稳,如睡着一般。”
长公主听了大喜,呵呵笑道,“有劳你们二位御医了。”看陆漫的眼神又好了一些。
陆漫感激地看了付大叔一眼,他一定是见长公主对她不善,开口相帮吧?
陆漫按摩完,姜五爷已经告辞走了。这位爷或许得了什么不好治的病,去请邱老大夫诊治了。连御医都没有办法治,要去民间找名医,应该是疑难杂症。想到这位温润如玉正当韶华的少年,陆漫心里也不由有些痛惜。
她走之前,悄悄跟付御医说了声,“谢谢!”
付御医捋捋山羊胡子笑道,“这几天,我跟着三奶奶学了一手绝活。这个‘谢’字,该我说。”
晚上,拿着几颗银锞子出去走了一圈的绿绫回来说,姜展唯的官籍已经转去了兵部,人也去了京郊东大营,任从七品的副尉。
据说二老爷大发雷霆,认为自己这样的文人雅士怎么养了一个粗鲁莽汉,再次丢了他的脸。姜侯爷也不高兴,说老驸马一直不愿意自己的子孙从军,姜展唯居然敢违抗祖命。但长公主已经同意,姜展唯又去了军里,他们再生气也无法。
夜里,陆漫想心事想得睡不着,听着外面又下起了绵绵春雨。
没想到娶陆漫和陆漫闹自杀激发出了姜三爷压制十几年的血性,摆脱家庭去投军了。只是他这一走,自己又倒霉了。
又想着,明天是四月初十,上衙上学的爷们都休沐在家,肯定都会去鹤鸣堂敬孝。姜展唯刚刚去从军,陆漫不愿意这时候见到那些人,特别是那三位老爷。此时正是他们暴怒的时候,她去了,岂不是伸脸让人家狠打?
陆漫想了好久,终于想到一个理由——她病了,没有力气按摩。
还有,必须要赶紧把何氏留下的东西和那几大箱子医书拿回来。这些东西一天不拿回来,她就一天不放心。明天陆大老爷休沐在家,直接找他总比找陆老太太和小陈氏这些中老年妇女强。但她现在还不想回陆家跟那几人针锋相对,只有让绿绫带着几个婆子回去……
早晨,她顶着黑眼圈起了床,即使化了个淡妆,还是满面倦容。
她的样子吓了两个丫头一跳。陆漫安慰道,“无事,我就是跑觉了。”
辰时初,陆漫、绿绫就去了鹤鸣堂。她不想遇到去给长公主和老驸马请安的人,所以走得比较早。
路上,陆漫把让绿绫回陆家取书的想法说了。这事不好当着红绫说,怕她提出跟着回陆家。陆漫可不会让她现在回去跟小陈氏两人串供,在那件事情水落石出前,绝对不能让这两个人见面。而且,她的现状,也暂时不愿意让陆家人知道。
陆漫还一直记挂着乳娘王妈妈,她印象里王妈妈被撵去南县的一个田庄里过活,那个田庄是小陈氏的嫁妆庄子,想来肯定过得不会好。而自从王妈妈走后,红绫就被调到原陆漫身边,把原陆漫教唆得一味跟人吵架争长短,不仅不亲近绿绫,连王妈妈都不怎么关心了。
陆漫问绿绫知不知道王妈妈的近况。
绿绫叹道,“奴婢还是在一年前见过她。那次是她使了银子求着管事带她一起来给二太太送田地产出,她没敢见二太太,让人带话跟奴婢说,带着姑娘去后门见见她。那时三奶奶刚跟三姑娘吵了架,气得直哭,红绫那小蹄子一直在你跟前戳着使坏水,奴婢就不敢叫你,自己去后门见了王妈妈。”她的眼圈红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又说,“王妈妈瘦得厉害,她听说三奶奶偏听红绫的话,都哭了。说红绫的娘是二太太的亲信,红绫不仅是二太太的耳报神,还是二太太的一杆枪,二姑娘可怜了……”
陆漫听后鼻子也酸酸的,捏了捏绿绫的手说道,“再等等,等我彻底站稳脚跟后,就把王妈妈接到身边。过去你没少劝我,是我糊涂,远忠仆,亲小人,做了那么多糊涂事。”
绿绫道,“王妈妈能回来服侍三奶奶就好了。她不止对三奶奶好,还手巧,能干,又厉害。不像奴婢,嘴笨,吵架吵不过别人,斗心眼子也斗不过别人。”
陆漫莞尔。
两人来到鹤鸣堂,长公主已经吃过早饭一阵子了,正看着人给老驸马喂米汤。她年纪大了,觉少,每日卯时就起床。
她见陆漫一脸倦容,问道,“你怎么了?”
陆漫答道,“孙媳今天身子不大爽利,怕按摩力度不够,影响祖父的康复。”
长公主以为她知道姜展唯去投军害怕了,冷哼道,“现在知道怕了,当初为何要做那等糊涂事?展唯家世模样,样样出色,却娶了你这么个拎不清的媳妇。唉,我好好的孙子,硬被逼去了军营……”
正训斥着,见老驸马吐了许多米汤出来,陆漫赶紧过去帮着婆子一起喂。
好不容易喂完了,长公主挥手道,“走吧,戳在这里本宫看着心烦。”
陆漫又请示道,“孙媳外祖留下几大箱子医书还放在娘家,孙媳因为嫁得急,便没带过来。孙媳想让丫头去把那些东西搬回来,再好好找找医书,看还有没有治疗离魂症的记录。我怕回去晚了,被他们丢了或是送人就不好办了。”
第二十一章 陆家
长公主一听拿医书,还要找离魂症的记录,况且何家留的医书肯定都是好的,便马上同意了,“哦,那是得赶紧拿过来。”又对身后的李嬷嬷说,“带几个婆子小子跟着一起去陆家搬东西。”
陆漫谢过,绿绫带着李嬷嬷去了外院。
陆家自从知道陆漫在洞房上吊的消息后,都吓死了,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天恶运降临。他们不敢去长公主府请罪,陆大老爷就去了姜侯爷的衙门请罪,想着在那里姜侯爷总不会把自己怎么样,结果姜侯爷连见都不见他。
他又去礼部衙门找姜二老爷请罪,姜二老爷倒是见了,二话不说,直接上来劈头盖脸地打他,好不容易被人拉开,他才鼻青脸肿地跑了,之后再也不敢找谁请罪了。
老太太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听到那个消息就病了,前两天才刚刚好了些,能起床走走。小陈氏心里有鬼,也怕得要命。若那个死丫头死了,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自己这一房。
大太太也哭得不行,她是既怕又心疼。怕自家被长公主府报复,还心疼家里陪了那么多银子,以及被那个害人精拿走的闺女的嫁妆。
陆家人到现在都不知道陆漫过得怎么样。
老太太让红绫的娘拿银子去长公主府找红绫,打听一下陆漫的情况。看门的一听跟三奶奶有关,直接把她撵走了。前些天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外出买菜的婆子,使了银子才知道陆漫没死成,被关在院子里没人搭理。
此时,以陆大老爷为首的陆家人都聚在老太太的屋子里,陆老太太又骂起了“那个忤逆不孝的死丫头”,大太太、小陈氏跟着一起骂。
正骂得起劲,下人进来禀报说绿绫带着一群孔武有力的小厮婆子来了。众人听了,都吓了一跳。
小陈氏尖叫道,“婆婆,会不会是那丫头死了,长公主派人砸咱们府来了?”
大太太脚底发软,喃喃道,“那害人精要把咱们全家害死了,要把咱们全家害死了……”
其他女眷也都叫了起来,几个姑娘还哭了。
老太太脸色苍白,同陆大老爷对视一眼,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嫁漫丫头是老婆子一个人作的主,老婆子去领罪。”
陆大老爷忙安慰老太太道,“娘折煞儿子了,若有事也是儿子担着,怎么能让老母出头。何况,也不一定是这事。”
大太太怕大老爷挨打,赶紧上前扯着他的衣裳不让走,“老爷别去,让下人们顶着。”
陆大老爷红着老脸甩开大太太的手,骂道,“无用的妇人,说的什么话!”
陆大爷陆鸣过来扶着大老爷,对大太太说,“娘莫怕,儿子陪爹一起去。”
两父子一起向外院急步走去。
陆老太太年青守寡,胆子大,泼辣,执拗地跟着儿孙往前院走。想着,若真是长公主府打上门了,自己就护在儿孙前面。长公主府仗势欺人打死了老太婆,御史定会弹劾长亭长公主,或许能保全一家大小。
老太太去了,大太太和小陈氏、陆大奶奶便不敢不去了,让其他几个晚辈守在这里,她们跟着老太太一起去了前院。
一来到前院,果真看到绿绫和七八个婆子、小厮站在院子里。
陆大老爷给那几个婆子和小厮拱了拱手,对绿绫客气道,“你回来,是漫丫头有什么事吗?”
绿绫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是二姑娘死了吗?她心里很不舒服。三奶奶出了事,这些娘家人连看都没去看三奶奶一眼,任由生死。若三奶奶在府里得了宠,这些娘家人肯定会把脑袋削尖了往三奶奶面前钻,求官求财。
她脸上带笑,眼里冰冷,给陆大老爷福了福说道,“大老爷,我们三奶奶现在还活着。奴婢回来,是来拿前二太太留下的物品和医书。”
陆漫交待她,只说自己还活着,不要说具体的。
陆家人听了,都大大松了一大口气。陆漫还没死,说明长公主府不会报复陆家了。
陆大老爷擦擦前额上的汗说道,“那就好,那就好。你们是来拿前二太太留下的物什?那是二姑娘亲娘的东西,是应该给她。”
小陈氏一听不高兴了,那个贱人都被被休了,还配叫“前二太太”?她撇嘴说道,“哟,这时候才想起回来拿那些东西?没了,都扔了。”
绿绫是外面买来的丫头,她没有亲人在陆家,所以不怕陆家人。再加上恨小陈氏欺负主子,又让红绫挑唆主子做不好的事,所以根本不跟她客气。说道,“是吗?那些东西里有几本重要的医书,对驸马爷的康复非常重要,长公主殿下还等着呢。如此,我就回去如实禀报了。”
另几个跟来的婆子小厮都沉了脸。
陆大老爷皱了皱眉,很不满意小陈氏的不识时务,但也不好当众喝斥弟妹,看了老太太一眼。
陆老太太心里也不满意小陈氏,好不容易盼着漫丫头没死,长公主府不会找自家的麻烦,她还敢耍横。她使劲瞪了小陈氏一眼,当着长公主家的下人不好骂野话,否则早骂开了。
她忍住气说道,“老二媳妇这些天日日挂心漫丫头,脑袋有些不清醒了吧。再好好想想,那些东西放哪儿了?”
小陈氏一看老太太沉了脸,话都是咬着牙说的,也只得说道,“哦,媳妇想起来了,那些东西本准备扔来着,还没来得及扔,二姑奶奶就让人来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