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亦霆走出纺织厂,开了车门,上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袁宝拿烟。
他这阵子烟都抽少了,就怕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身上烟味太重,她不喜欢。袁宝也不敢说什么,帮他点了烟,猜测两个人没有谈拢,便开导道:“六爷,我都跟您说过不要冲动了,冯小姐那个性格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您来硬的,她肯定不买账。”
“那又怎么样,我还不够顺着她?让她不要见凌鹤年,是为了谁好?”傅亦霆没好气地说道。想起她敢两度拒绝他,他就一肚子火。很多年了,他都没有被人如此顶撞过。
“都说了女人一要哄,二要宠,谁让你喜欢人家……”袁宝小声嘀咕道。要不然也不会一大早扔下两个重要的会议,拉下脸跑到这里来。换作苏曼之流闹出这种绯闻,立刻就被扫地出门了。
傅亦霆瞪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确定那个没良心的丫头不会追出来之后,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开车?”
“哦。”无辜的袁宝马上发动油门。
路上,傅亦霆被窗外的冷风吹得稍微冷静了一点,说道:“你去查查冯记洋行出了什么事,跟凌鹤年有什么关系。查到以后告诉我。”
“是。”袁宝一边开车,一边说,“六爷,倒是还有件事儿。我听说冯家的二小姐今年夏天就要从女学毕业了。冯夫人托了关系,到处在给她找工作,不过暂时还没有满意的。”
傅亦霆皱眉,冯婉从来没跟他提过这件事。不过,这倒也符合那丫头的性格,能不麻烦他的地方,尽量不麻烦,好像他是外人一样。这样他才更生气。
为什么别的女人看到他傅亦霆都恨不得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甩都甩不掉,她就非得撇得干干净净的,还要他千方百计地主动倒贴过去。传出去,简直有损他傅六爷的颜面。好像他傅亦霆找不到女人似的。
“不用管。”他赌气道,“有需要,她自己不会来找我?”
袁宝“啧”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看他,平日挺有风度教养的一个人,也从来不会跟女人计较,一碰到冯小姐就失常了。
“我的六爷,冯小姐跟您从前来往的那些女人真的不太一样。她是个很独立自强的人,很明显也不想借您的势。可这正是她宝贵的地方啊!她是喜欢您这个人,而不是因为您是六爷,有钱有势,对不对?这样好的女孩儿,到哪儿找第二个啊?”
傅亦霆冷哼了一声。可他知道,袁宝说得有道理。就是她身上那些与众不同的性格,才深深地吸引了他。若她一有事就来找他,想方设法地从他身上捞好处,那跟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尽管他愿意帮她解决任何问题,内心想要她多依赖自己一点。
“哎,您就耍脾气吧。依我看啊,那个凌老板肯定也喜欢她,就等着挖墙脚呢。到时候人要是被凌老板弄走了,您别后悔就是。”袁宝叹气道。
傅亦霆从嘴里取下烟头,狠狠地按进烟灰缸里,说道:“王董那边不是正在招秘书吗?让他留着位置。找个关系搭上冯夫人就是了。”
袁宝高兴道:“好嘞,我回去就让人办!”
回去之后,傅亦霆呆在书房里一天,时不时地看着桌上的电话,可铃声一直没有响起。每过一个钟头,他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说好每天一个电话的,她就不能退让一点吗?只要她打了电话过来,他就原谅她。
可是直到夜里十一点,都没有电话打进来。
临睡前,他气得把那部电话的电话线给拔了,并叮嘱王金生和袁宝谁都不许再插回去。
接下来几天,许鹿都很忙。虽然每次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的电话,她还是会想起约定的事,好几次本能地拿起听筒,号码拨了一半,然后又自嘲地放下去。想来他正在气头上,不会愿意听到她的声音。而且她也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起初的确不习惯,只觉得好像一下子少了什么。已经习惯了每天跟他说话,有些想不明白的问题就请教他,或者跟他分享一些琐事。他大多时候都在倾听,时不时地应和几句,再忙都会接她的电话。
那天摔门离去,大概是他最没有风度的一次。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温柔而体贴的情人。
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到了姚光胜办满月宴的日子。一大早,许鹿跟吴厂长就去了姚家贺喜,姚公馆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宾客已经来了不少,热闹非凡。
宴席开始以前,姚光胜请了南北的名家登台唱戏,所以后院搭起了一个大戏台,众人都是冲着这些名家来的。
许鹿和吴厂长坐在台下,下人们给每一桌都端上茶水和点心,悉心周到。
“大小姐,戏还没开台,要不要过去跟几个老板打下招呼?”吴厂长看到来了不少熟人,询问许鹿。
许鹿平常不怎么应酬,都是吴厂长出面打点,今日好不容易来了,便点了点头。
吴厂长领着许鹿到了一桌,那桌坐着三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穿着中式的长褂,正在嗑瓜子闲聊。吴厂长说道:“陈老板,严老板,白老板,好久不见了。生意兴隆啊。”
那三个人抬起头,看到吴厂长,并没有多热情,倒是目光落在许鹿身上。许鹿年轻貌美,对这些中年男人来说,还比较有新鲜。
吴厂长笑着介绍道:“这是我们大小姐,平常承蒙几位老板关照生意,特意过来打声招呼的。”
“原来是冯大小姐。” 那姓陈的老板把掌中的瓜子放在桌上,拍了拍手,“平常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啊。今天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了,也不枉我们照顾你们纺织厂的生意。”
许鹿见他态度傲慢,心中不喜,但面上仍是带着礼貌的微笑:“多谢陈老板。”
“来来来,以前没见过不要紧,喝了这杯酒就算认识了。”严老板从酒壶里倒了一杯酒出来,递给许鹿。
“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
“来嘛……酒量都是练出来的,小姑娘不要怕……”严老板伸手要揽着许鹿的肩膀,被吴厂长挡开:“严老板,您这是做什么……”
三个人中比较冷静的白老板见状,不冷不热地说道:“冯小姐应该知道生意场上的规矩,既然抹不开面子,放不下身段,就不用出来应酬了。这也不是你们姑娘家能做得来的事,还是多在家里绣绣花好了。”
周围一下子哄笑起来。
有人跑到坐在前面的姚光胜身边,跟他说了几句,他起身走到许鹿这头来。那三个老板全变了脸,笑盈盈地起身:“姚老板。”
姚光胜看了许鹿一眼,说道:“三位老弟,你们家里也都有女儿,将心比心,是不是有点过了?小婉一直很努力,做事认真负责,否则我也不会把订单都交给冯记纺织厂做。你们不也是看中了人家的价廉物美,才愿意合作的吗?做人留一线,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要多多提携后辈才是啊。”
那三人被姚光胜一说,脸上顿时都有点尴尬,纷纷跟许鹿道了不是。
姚光胜帮许鹿解了围,对她低声说道:“生意场上的老男人就是这样,出来应酬的年轻女孩少,逮着机会就要倚老卖老几下,千万别放心上。”
“姚伯父,谢谢您。”许鹿感激道。
姚光胜轻轻摆了摆手,又主动带着许鹿去见了几个冯记纺织厂的主顾,有他在旁,那些人多少看他的面子,全都是笑脸相迎,不敢再有半分为难。
走了一圈下来,台上好戏开锣,姚光胜和许鹿便各自回到位置上,专心看戏了。
今天有南北名家,老生花旦,好戏不断,凌鹤年也登台表演。他这次的扮相跟上次完全不同,但许鹿还是凭眼神,一下就认出了他。想来他上次所说的私人表演,就是指这个。
台下叫好声不断,台上锣鼓铿锵,唱腔激扬。身边每个人都会哼上两句,许鹿感觉到了京剧对于这个时代的影响力。
等看完好戏,姚光胜安排众人入席。许鹿坐下之后,发现整桌只有她身旁的位置是空着的,等到快上菜的时候,卸了妆容的凌鹤年才匆匆赶来,坐在她的身边。
“凌先生?”许鹿很意外。
凌鹤年冲她笑了笑:“冯小姐,真是有缘分。”
许鹿没想到姚光胜竟然会把他们两个人的位置这样安排,原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同桌的人纷纷向凌鹤年敬酒,殷勤地夸赞他刚才的表演。
“你看了吗?”凌鹤年低声问许鹿,“感觉如何?”
许鹿点了点头:“看了,虽然说不出来哪里好,但就是很好。”
凌鹤年忍不住笑起来:“很特别的夸奖,但也算诚恳。”
许鹿不好意思,京剧她是真的不懂,但在台上的凌鹤年的确是有一种特别的魅力,能吸引她看完整场表演。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名家风范吧。
吴厂长看到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显然私交不错,暗叹大小姐这人脉可真是通天了,一个傅先生还不够,现在又加了个凌老板。凌老板上次来工厂的时候,认真严肃,他还以为两人只是工作关系。
刚上了两道菜,佣人忽然急冲冲地跑到姚光胜身边:“老爷,傅先生来了。”
姚光胜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周围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傅亦霆先生到了!人就在门外。”佣人着急地说道。
姚光胜的确出于礼节给傅亦霆去了帖子,但压根就没打算他会来。傅亦霆有多难请,众人都是知道的,除了叶三爷的面子他会给,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送一份礼物了事,根本不会露面。
“快带我去。”姚光胜立刻离席。
第三十九章
席间众人议论纷纷,都不知道什么风把这尊大佛给吹来了。
“看来还是姚老板的面子大啊,不仅请来了南北名伶,还让傅先生亲自登门贺喜。”
“可不是?我有很久没在公开场合见过傅先生了。”
“听说傅先生近来养了个小情人,喜欢得紧,成天腻在一起。报社的记者跟着捕风捉影,但是连人家的裙子角都没拍到。”
“这么神秘?能让傅先生倾倒的小姐,不知道是何等姿色啊。毕竟连苏曼那样的大明星都没正经地当过傅先生女朋友呢。”
许鹿默默地吃菜,想起昨天傍晚,王金生特意来找过她。
那个时候她正打算去赶电车,看到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工厂的路边,王金生向她鞠了个躬。两个人去了一家临街的咖啡馆,坐在靠窗的位置。许鹿要了杯柠檬水,王金生则要了杯美式咖啡。
王金生一直斟酌着字句:“小姐,六爷若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替他配个不是。您知道六爷向来说一不二,手底下的人也不敢忤逆他。所以您不同意他的意思,他自然恼火。而且他这个人好面子,这几天您没给个电话,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沮丧极了。”
许鹿搅了搅杯子里的柠檬片:“我以为他不想听见我的声音。”
“起初的确是拔了电话线,后来自己又偷偷插回去了。其实六爷不想您跟凌先生见面,也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凌家的情况实在有点复杂,加上最近上海的政局不稳,怕您有危险,只是这些话他不愿意去解释。”
王金生没有讲的部分是,前天夜里,六爷发疯般地跑到乐高舞厅去,找了几个当红的舞女。那些舞女各个身材火辣,肤白貌美,知道眼前的是大名鼎鼎的傅六爷,可劲儿地献殷勤,就想被六爷看上,可最后都被六爷大发雷霆地赶走了。
以前生意场上也不是没有应酬的时候,六爷对女孩子们向来是风度翩翩,出手大方的。可现在不知怎么,除了冯小姐,什么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王金生将其解释为,情有独钟。
“六爷性子跟您一样,吃软不吃硬。您只要肯说两句软话,他什么都会答应您,哪怕您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都可以。您如果知道六爷有多在乎您,喜欢您,也就不会狠心的七天都不理他了。”
说到最后,王金生都有点哀怨了。实在是这几天傅公馆里怨气满满,简直都要淹没整条同孚里了。
许鹿喝了口柠檬水,没有说话。
她觉得两个人各自冷静一段时间,也不是什么坏事。有时候人跟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原本的棱角就会刺伤对方。如果学不会把这些棱角放下来,越靠近只会越受伤。
至少到现在,她还没有办法做到。
当然她不会自恋地以为,傅亦霆今天跑到姚公馆来,是因为她。也许人家正好有公务路过。
傅亦霆被姚光胜领着入席,直接坐在主家的那一桌。周围无论什么人,都争相过去敬酒,求个露脸的机会,一下围得那桌水泄不通。
许鹿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旁边的凌鹤年觉察出不对劲,问道:“你们是不是……”
许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说。她原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总觉得有道目光追着自己,便心烦意乱地喝了口的黄酒,入口居然是火辣辣的,她马上侧头吐了出来。
凌鹤年关心地问道:“没事吧?不能喝酒就不要逞强。”
他很想拍一拍她的背,帮她顺气,但又觉得那样太过逾矩,所以只能看着。她跟傅亦霆之间肯定出了问题,否则傅亦霆不会追到这样的场合里来,还得应付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虾兵蟹将。这与他素来的风格大相径庭。
许鹿顺回口气,心里却堵得更厉害了。
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王金生说她七天没给他打电话,难道他不是七天没来找过她吗?他们分明就是谁都不肯让步,她为什么要做先低头的那个?因为大黑跟着她,知道她跟凌鹤年在一起,所以他才会来的?
简直莫名其妙。
凌鹤年识趣地换了话题:“你喜欢看电影吗?过几天有部好莱坞的影片首映,好像不错,我们可以去看看。到时我会让保镖清唱,不会再出现上两次的事情。抱歉,父亲是我无法选择的。”
现在的电影大都还是默片,而且能放首映的影院十分高级,一般只接待中上层阶级,因为普通市民根本消费不起。
“凌先生,我……”许鹿看着凌鹤年,想解释些什么。
凌鹤年了然地说道:“只是朋友之间相约,并没有别的意思。你觉得不方便,拒绝我也没关系。”
家庭出生的确是没办法选择的,许鹿知道他是个麻烦的人物,却也深知他光鲜亮丽的外表后面所藏着的那份孤独。就好像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小猫,犹豫地伸出爪子,想触碰外面的世界。她实在不忍心伤害他。
“好,不过这回我请客。”许鹿坚持道。
凌鹤年会心地笑,眼里仿佛有星星跳跃,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