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啸站在夜色里,吹了会儿风,驾车回家。
他还住在“开心家园”,住惯了,懒得搬。
两年前的初夏,他在顺利拿到勋城大学的毕业证与学位证之后,来到杉城,与房东续签租房合同。
那时候,昭凡已经不在杉城,音讯全无。
缉毒警身份特殊,即便是沈寻与严策,都打听不到昭凡的消息。
他已经两年又七个月没有听过昭凡的声音了。
那个除夕夜,昭凡在电话里说——啸哥,我们将来有机会再见。
他痛得肝胆欲裂,心如死灰。
电话挂断很久之后,他仍然握着手机,眼中空无一物。呼吸如刀,随着每一次心跳,狠狠剐在心脏上。
他用力摁着胸口,用力得连手指都没了知觉。
他多么渴望心跳能就此停下,让一切疼痛消弭。
那年勋城还没有禁放烟花爆竹。窗外,鞭炮炸得格外响亮,璀璨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火树银花,分外美丽。
但那些美丽落在他眼中,却只余下枯萎的残烬。
他倒在电脑前,如死去一般。
开春,也许是学院领导向徐老头做了思想工作,也许是徐老头只是想给诸位学子一个教训,并非真想大家毕不了业,他补考通过了,不用重修,之后,论文顺利完成初稿。
勋大的事暂告一段落,他实在没忍住,回了一趟杉城。
家里的沙发、桌椅、床被塑料布罩着,塑料布上已经覆了一层薄灰。
他去分局询问昭凡的消息,仅得知昭凡已经去了西南边境。
那半年极其难熬,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整日被想念与内疚包围,想见到昭凡,又怕若是再一次相见,又将昭凡逼得无路可退。
昭凡希望他能想通、放下,可他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渐渐发现,就算自己想通了,也没有办法放下这份执念。
这注定要让昭凡失望了。
某一日,在完成例行更新后,他倚在窗边,看着对街的分局出神。忽然间脑中闪过一道念想——他只要昭凡能够平安回来。
与生命相比,一切爱恨似乎都变得渺小。
从那日起,他开始留意杉城的房市,敲定“凤展湾”的新房后,跟“开心家园”的房东商量一番,将这套租住了一年多的房子买了下来。
那时他的稿费收入每天都在翻新,同时拿下两套房子也不成问题。
一晃两年,分局又来了新的实习警,一切似乎面目全非,又好像原地止步。
一如他对昭凡的款款深情。
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一室黑暗。犹记得昭凡受伤休养的那一个月,每晚他从超市买回食材,昭凡都翘着腿开心地喊:“啸哥我快饿死了。”
那样的日子其实很短暂,却刻骨铭心。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林浩成打来的。
“浩哥。”他一边换鞋一边说。
两年前的秋天,林浩成亲自来杉城见他。他才知道对方早就知晓他与昭凡的事。
那次见面推翻了他对林浩成的印象。絮絮叨叨说着昭凡的林浩成不是一名强硬的老警察,只是一名关心儿子的父亲。
他与林浩成渐渐熟络,连着两年春节,他都去舟城探望林浩成,和这位父亲一起,盼着昭凡平安回来。
林浩成打这个电话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问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聊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林浩成这是想昭凡了,联系不上昭凡,只好找他随便叨几句。
“我今天去看了一些家装材料。”他说起装房的事,“浩哥,等房子装好了,您过来看看吧。”
“那房子……”林浩成沉吟许久,换了话题,“你打算一直待在杉城吗?”
“嗯。”他轻声道。
林浩成叹息。
“不管昭凡去了多危险的地方,去得多远,将来总有回来的一天。”他温声说:“我在这里等着他。他为这座城市穿上征衣,理应有人在这座城市里等他回来,等待给他一个家。”
第63章
西南边陲,高耸的巨树遮天蔽日,下方尽是散发着霉腐味的植物,暗沼随处皆是,一行身着丛林迷彩的人如鬼魅一般匆匆而过。
“这次顺利吧?”营地,负伤暂歇的余科跑出来,将昭凡好好打量一番,笑道:“哎凡哥,你赶紧把脸上的油彩洗了,让我看看有没破相。”
昭凡肩上还挂着两把枪,一把狙击步枪,一把突击步枪,头盔摘下来,露出额角的一道新伤。
“我操!”余科当即喊道,“怎么伤这儿了?”
“小伤不碍事儿。”昭凡笑,“被弹片削了一下。”
“这他妈得留疤!”
“丁点儿大个疤,怕什么。”
余科叹气,“虽说你破了相,我就是咱们小队最帅的了,但我也不想以这种方式赢你啊。”
“滚犊子!”昭凡笑骂,“又没伤在脸蛋儿上,算什么破相。等我头发长起来,一遮不就完了。”
“就你心大!”
“伤都伤了,还能怎样?来来来,我想洗澡,帮我搓背。”
余科不干,“一身臭汗,自个儿洗去!”
“还好兄弟好队友呢。”昭凡“啧啧”两声,“那我去澡堂了,你帮我收拾一下东西。”
边境条件艰苦,澡堂没有淋浴,洗澡只能烧水,好在当地气温高,实在懒得烧水,就着常温胶管冲一冲也行。
昭凡脱得精光,脸上的油彩和身上的淤泥被渐渐洗掉,水流下的皮肤仍是白得惹眼。
但和在临江警察学院念书时不同,那时他身上并无什么伤痕,有也是皮肉伤、於伤,好了不会留疤,现在背上却有两道长长的疤痕,右下腹部和左腿外侧各有一处弹痕,都不狰狞,细细一看甚至有一种力量、血性之美,可伤痕就是伤痕,是他几次三番深入虎穴、命悬一线的证明。
最凶险的一次,一枚子弹擦着他的右边颈侧飞过,只要再偏一分,子弹穿颈而过,他必将命丧当场。
颈侧的皮肤被撕破,鲜血登时涌出——就在当年贴着玫瑰纹身的位置。
这一处伤最终没有留疤,但他时常不自觉地摸向耳根,总觉得那里热得厉害,就像子弹擦过时溅起的灼烧感。
浑身都已冲干净,他到底还是烧了些热水,倒进浴桶里,打算泡个热水澡,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他是队里的狙击手,出任务时需要倍于队友的专注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不能放过。一趟任务下来,身体的疲惫都在其次,最难应付的是精神上的压抑。
浸入热水中,他闭眼闭气,许久,吐出一连串水泡,右手再一次捂住耳根与脖颈相连的位置,脑海中浮现出大二那年,严啸笑着给他贴玫瑰纹身的情形。
都多少年了。
快三年前,他过完在杉城的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春节,就远赴边境缉毒。这些年在刀尖上行走,几乎忘了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
出发之前,他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但是真正成为一线缉毒警,才切身体会到其中的艰难。
除了得面对未知的生死,还必须面对孤独。
不能回家,更不能联系亲人朋友。
一年前,任务需要,他其实回过一次杉城,但除了市局缉毒大队的几名领导,谁都不知道。
远在边境的时候,他和所有队友一样,将为人的情感尽量封闭起来。可回到生活过半年的城市,看着城市里的万家灯火,长期掩埋的孤单一下子就涌了起来。
他想给林浩成打电话,报一声平安,但纪律不可违背,他只能将冲动堪堪压下。
在杉城待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招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开去“开心家园”。
以前住过的那一户还亮着灯,但住在里面的人,已经不是他与严啸。
他很想严啸。
当年想不通的事,在闯过那么多枪林弹雨后,似乎已经慢慢想清楚——也许不能说真的想清楚了,只是眼界开阔之后,想法也变得豁达。
他明白,自己是喜欢严啸的,不同于兄弟,不同于亲人,是严啸想要的那种喜欢。
但另一方面,他还是接受不了身体上的亲密接触。
不过和当年不同的是,他觉得如果还有机会,自己可以试着为严啸改变。
只是不知道,严啸现在过得怎么样,还有没有等着他。
新一批缉毒警三个月后就要来了,到时候,他们这一批将被换回去。
他再一次埋入水中,像婴孩一般抱膝蜷缩起来。
“洗完了?东西我给你整理好了。”余科晃了晃手中的小物,“你上哪儿搞来这玩意儿?”
那是一枚小小的玉观音,只有孩童半个巴掌大。
“买的呗。”昭凡拿过来,收进盒子里。
“你自己戴?”
“送朋友。”
“男带观音女带佛,你送男的啊?”
昭凡愣了愣,点头。
“我操,那我得去买个玉佛。”余科美滋滋地说:“送我老伴儿。”
“首先,你得有个伴儿。”昭凡觉得自己绝不是头一次说这话。
余科哼哼,“我肯定会有伴儿!”
?
岁末,新房已经装好,通风也通得差不多,可以住人了。
严啸开车去花市,搬回二十来盆绿植,放在各个房间里。
沈寻问:“你要搬家吗?我今年年底难得不忙,过来帮你乔迁新居。”
“不搬。”严啸说:“我还住原来那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