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凡垂下头,心绪激烈起伏。
昨晚独自待在病房里,情绪低落得无法自拔,那种只有抑郁症患者能够体会到的重压沉沉地扣在他身上,让他失落消极得几近窒息。
一宿未睡,却从祝医生处得知,严啸想接自己回家。
回家?
“你不用立即答复。”祝医生说:“严啸最近都在康复中心,你可以与他多接触几回,再好好……”
这时,门外传来克制的敲门声。
昭凡和祝医生一齐向门口看去。
严啸推门而入。
昭凡喉结一滑,轻而又轻地说:“啸哥。”
严啸向他走来,牵住他发凉的指尖,温柔至极,“跟我回家,让我照顾你,好吗?”
第67章
杉城的春天很短暂,四月正是春意最浓的时节。
卧室的大飘窗铺着一块柔软的垫子,左右各摆着两个正方形靠枕,窗帘拉到一半,遮住半扇明媚的春光。
昭凡侧躺在垫子上,怀里抱着一个靠枕,上半身在窗帘的阴影里,小腿和光着的脚暴露在日光下,莹白如玉。
他穿一套浅灰色的棉麻睡衣,睡衣很薄,纽扣没有扣到最上一颗,胸膛随着呼吸而平稳地起伏。
门虚掩着,严啸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朝里瞧了瞧,又回到客厅,看着茶几上的瓶瓶罐罐。
这些药都是昭凡的。
那日在康复中心,昭凡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他耐心地等着,昭凡却低下头,局促地握紧手指。
过了两天,他才从祝医生处得知,昭凡内心是希望跟他走的,却有一些说不出口的顾虑。
他再次找到昭凡,认真地看着昭凡的眼,“我在杉城买了房子,面积不大,但浴室里有你想要的浴缸,房间向阳,你应该会喜欢。这三年我一直在写作,收入很稳定,时间完全能够自己支配。昭凡,跟我回去吧。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如果我不会,就现学。”
昭凡瞳孔轻轻收缩,又放开,嘴唇抿了抿。
“你在这里过得不好。”严啸又道:“我真的很担心。祝医生说你和很多患者不一样,他们消极,不愿意配合治疗,你却很努力地想好起来,对吗?”
片刻,昭凡点头。
“单是想没有用。昭凡,你一直是个勇于行动的人,这次为什么退缩了呢?”严啸不轻不重地捏着他的手指,温声说:“你的过去,浩哥已经全部告诉我了。再勇敢一次,好不好?这次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出来,好不好?”
昭凡眼眶红了,安静地看着严啸。
“祝医生说,你有顾虑,有苦衷。”严啸继续说:“但现在,我们先把它们都放下,行吗?跟我回杉城,等一切都好起来了,我们再想办法,解决你的……或者我们之间的问题。”
昭凡下颌微动,锁骨高耸,手往回缩。
严啸没有让他缩回去,释放出几分包容的、温和的强势。
许久,昭凡轻声道:“嗯。”
回到杉城的那天,天气和今日一般好,阳光照在人身上,像贴心地披了件轻薄的毛衣。
“很久没回来了吧。”严啸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握着昭凡的手腕——这阵子,他总是这样牵着昭凡,十指相扣太亲密了,他担心昭凡不适应。
昭凡摇头,“我回来过。”
他很惊讶,“什么时候?”
昭凡没有正面回答,“有次回来执行任务。”
见昭凡不愿意多说,他没有勉强,只是心中不免遗憾。
原来昭凡回来过,原来这三年里,他们曾经短暂地同在一座城市里。
出租车从“开心家园”附近经过,昭凡的视线追随着窗外的高楼,“我……”
“嗯?”严啸问:“怎么?”
“我上次,去……”昭凡说得有些费力,眉心也皱了起来,“去我们以前住的地方看过。灯,灯还亮着,不过住的已经是别人了。”
严啸半张开嘴,难以置信。
昭凡还看着窗外,并未注意到他的反应,继续慢慢地说:“我那时压力很大,也很孤独,谁也不能联系,心里难过,就想去那里看看。”
严啸说:“我在那里。”
昭凡愣住,“嗯?”
“我一直住在那里。”严啸眼神极深,“你看到的灯,是我卧室里的灯。”
昭凡睁大双眼,“你没有搬走?”
严啸无可奈何地叹气,“原来我们曾经离得那么近。”
“对不起。”昭凡说。
“不要道歉。”严啸轻抚着他的手背,“昭凡,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我只希望你过得开心。”
到家时,昭凡站在门口,好奇又小心地往客厅里张望。
严啸拿出拖鞋,领着他在各个房间里参观,指着有大飘窗的卧室说:“你住这间。”
这间明显是主卧,昭凡犹豫道:“那你呢?”
“我住另一间。”
昭凡欲言又止。
严啸将行李箱拿到房间里,“我帮你整理,还是你自己来?”
昭凡连忙说:“我自己来。”
严啸看了一会儿,将箱子里的药拿出来,统一放在客厅,别的便让他自己整理去了。
全部收拾好时,昭凡出了些汗。严啸带他去浴室冲澡,注意到他脖子上仍旧不见红绳。
在康复中心重逢时,他抱着昭凡,看到昭凡后颈上的红绳。红绳挂着的必定是个什么小坠。
他记得昭凡没有戴坠子的习惯,而之后再见面,红绳就不见了。
应该是昭凡将坠子取下来,放在了哪里。
他想问,却没有问。
一晃一周过去,昭凡很听话,按时吃药进餐,每天早上被他叫起来,去不远处的运动场晨跑,之后与他一起去超市买菜。下午他工作的时候,昭凡就待在卧室,要么在大飘窗上午睡,要么找一本书捧着看。晚上再一同出门散步,最远走到了江边,累了渴了,就买两瓶可乐。
第一次接过可乐时,昭凡笑了笑,“不冰。”
“现在才四月。”他说:“等到了夏天,再喝冰可乐。”
昭凡还是不怎么吃得下荤腥,牛肉猪肉是一丁点儿都不能吃,鱼虾倒是能吃一些。他买来鱼虾做羹,昭凡吃得很艰难,但大概是不想让他失望,每次都尽量多吃。
他每隔一天,就向祝医生汇报昭凡的情况。
事实上,昭凡的情绪变化不大,仍处于消沉与易于自我否定的状态中。
“慢慢来。”祝医生在电话里说:“他肯多进食已经算一个进步了,他才在你那里待了一周。”
他问:“您知不知道他有个小挂件?用红绳串着挂在脖子上的。”
祝医生道:“是一块玉。”
玉?
严啸对这块玉有些在意,打算等再过一阵子,找个机会问问昭凡。
阳光变得浓烈,昭凡缩了缩小腿,醒了。
他坐起来,盘起腿,像这两个月来的大多数时间一样发呆。
刚才在梦里,他梦到了六年前刚与严啸认识的时候。
严啸坐在行李箱上吃烤鱼,他闲来无事,帮严啸把刺剔干净了;他在电子阅览室叫严啸来看“小学生”写的种马爽文,严啸的表情格外精彩;他们一起在宠物美容院洗狗,他为了抢电脑,在楼梯上来了个危险的前空翻,严啸嘱咐他以后别这么玩儿……
都是每每想起,就忍不住笑的记忆,但在如今的情形下,这些记忆却令他愧疚无措。
那天没有立即答应严啸,不是因为不愿意。
相反,严啸提出接他回家、照顾他,他分明感到心跳阵阵加快。
比起留在康复中心,他当然更愿意回到杉城。
可如果答应,他欠严啸的就更多了。
他贪恋严啸的温柔,想被严啸照顾,也终于能够给予严啸一份迟来的“喜欢”。
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可能还是抗拒最亲密的身体接触。
那种抗拒几乎是根深蒂固,植入灵魂的,他不确定,将来是否能够与严啸做爱。
如果还是不能,一直不能,那怎么办?
他已经欠严啸很多了,成年人有纾解欲望的需求,他却不能满足严啸。
这一次若是答应了严啸,那他便再也逃不掉,注定要与严啸绑在一起了。他对做爱有恐惧,难道严啸为了将就他,要过一辈子没有正常欲望的生活?所以他挣扎、彷徨,想答应,却不敢答应。
最终点头的时候,心中一涌而起的负罪感令他难受至极。
但抬起眸,碰触到的是严啸含笑的、如释重负的目光。
他鼻酸难忍,伸出手,碰了碰严啸的脸。
客厅传来轻微响动,他回过神,从大飘窗上下来,穿上拖鞋。
家里的一切于他来讲都是最好的,就比如这拖鞋和睡衣,看着虽然普通,但都是严啸精心挑选的。
他以为严啸在工作,所以步子很轻,打算吃完药立即回到卧室。
严啸见他醒了,笑道:“我给你削水果吧,青色的哈密瓜和黄色的,想吃哪种?”
“我……”他想说我可以自己削,严啸已经走去厨房,“那就青色黄色各一半吧,再浇些酸奶,葡萄要不要?”
“不要葡萄。”他连忙说。
前天,他晨跑时随口一说想吃葡萄,午睡醒来后就看到一碗已经剥好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