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哗哗流出,她捧起一捧水,朝脸上泼。那些水,像黏腻的油质,堵住了她的毛孔,让她难以呼吸。
刚才,她差一点就说:要不然,我们试下吧?
太荒唐了。
如果必须在李恭贺曲乔两人当中,选一人,那刘珂大概会选择曲乔。至少,他不像李恭,知道她的底细。有时候,婚姻还是稀里糊涂些比较好。
对,叶沉是她感情上的全部的底细。
她抬起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简直是,憔悴不堪。眼睛无神,还有黑眼圈。
旁边的无障碍间门打开,有人推着轮椅出来。刘珂下意识地瞟了眼,他是LHD(左髋关节离断),叶沉是RHD(右髋关节离断)。就像有人爱辣,有人爱甜,慕残也有偏好,刘珂更偏爱于RHD。
她抽纸时,不禁又乜了眼那人,她确定,眼风很快地收回,不会惊扰到任何一只敏感的蜜蜂。
却不料,那人看着她,开口说:“怎么,残疾人很让人瞧不起吗?”
刘珂没有回答。
那人看着四十来岁,冷哼一声,语气轻蔑:“现在的年轻人,道德品质不行啊。”
脾气倒还不小。
刘珂擦着手,将纸团扔进垃圾桶,离开的脚步蓦地一停,说:“请您先提高您的素质吧。”
走在路上,总会有时朝陌生人多看两眼,这再正常不过,他自称是处于劣势的残疾人,却把朝向他的目光都归为“瞧不起”。简直是举着猎/枪打猎人,可笑至极。
这一刻,想起了叶沉的好。
刘珂看见曲乔的背影时,放缓了脚步,在心里组织着语言,在她开口的前一刻,他回过身,说:“走,我带你去一楼看演出。”
话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中。
快到中午,刘珂婉拒了曲乔的午餐邀请,他不无遗憾:“那行,今天也挺累了,别自己煮饭了,点外卖吧。”
“好。”刘珂笑了笑,“谢谢你今天陪我出来。”
有礼有貌,有始有终,拉开距离。
刘珂走后不久,张黎打电话来。
“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心情看着好了点,但还是表现出我之前说的那句话的样子。”
“那句话?”张黎一时想不起来。
“‘No,you  can't  get  closer  to  me.’唉。”来来往往的,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仍孤家寡人,不禁叹气。
张黎沉默片刻。她当时只将这句话当成玩笑,现在一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刘珂表面关系和她好,却连她内心的真实想法也不肯透露一丝半毫。究竟是她昨天话说得太差,触犯了刘珂的底线,还是刘珂本就不愿意,张黎理不清。
越想越乱,说了句“再加把劲”,就挂了电话。
要摸清刘珂的想法,是不是还得找到问题源头?叶沉无法联系到,但她知道残疾人学校的地址。
去那里并不方便,要转一趟公交车,再走几分钟路,才看得见大门口。
他们不用高考,自然没放假。还未及大门处,便能听见里面的笑声。大门是铁门,三米左右高,旁边是保安传达室,可以从那边进入学校。
张黎敲了敲门,保安是个三十多岁的魁梧的汉子,他说:“学校不准随便进入,请问你找谁?”
她想了想,说:“刘珂老师有事,我代她来的。”
听见刘珂的名字,保安的态度就软了些:“哦,刘老师的朋友是吧?等我找朱老师确认一下情况。”
张黎来这儿的事情,并未告与刘珂,有些做贼心虚,惴惴地等着。
大约五分钟,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急忙忙地赶了过来。张黎远远地打量她。女人穿着朴素,头发挽了个髻,脚上趿了双老北京布鞋,鞋面灰扑扑的。
保安说:“朱老师,是这样,她自称是刘珂老师的朋友,代她来的。”
“刘老师是请了假,说这周不来,不过她没说会找人代替。”女人笑着,“先进来吧。我叫朱畅,可以叫我朱老师。”
张黎没料到如此凑巧,心下庆幸,忙说:“我叫张黎,黎明的黎,是刘珂的同事。”
*
这一批学生毕业,就是刘珂送走的第二届学生。
从高中毕业,到大学,再到工作,说来有不少年份,其实眨眨眼就过了。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时间很长,其实过得很快;年老了呢,觉得只有几年好活了,却也在世间存在了那么久。
在校的最后一个晚自习,他们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喊楼。老师都不管的,任他们撒欢。高一高二的也无法继续学习,跑来楼下,也跟着喊。
一栋楼被喊得震天响,他们挥着班旗、荧光棒,都喊着“某某某加油”“某某某高考大捷”。
场景混乱,很多人喊出的声音,还未来得及传远,便被他人的吼声给遮盖住。没有人注意到旁人在喊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只是拼尽全力地,将所有惶恐、激励、心酸都喊出来。
许心婕声嘶力竭地喊:“叶沉,你一定要考上好大学!”
叶沉笑了笑,撑着拐杖,也喊:“我一定会考上理想大学的!”
还有。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十几岁的年纪,看似没心没肺,却都极重感情。哪怕摆出冷淡的神情,心中也是柔软的。也许人都会经历这样的历程:心渐渐地覆上一层泥,虽时间推移,慢慢凝结,最后固若金汤。
将近一百米外,声音传过去,失了真,混乱,也热血。
张黎说:“你看他们那群学生,虽然要高考了,还是很开心。多好。”
“少年人嘛,不惧未来。”
“哪像我们成年人,总是瞻前顾后。每次要考试,总是连夜复习。都说学生不容易,老师哪里容易呢?”张黎叹气。
“你觉得这届会考得怎么样?”刘珂笑了笑,换个话题。
“说不准。”张黎说,“这届比上届闹腾,但联考总体成绩,又比较理想。但就怕那些成绩好的发挥失常。”
刘珂笑笑。
张黎说:“叶沉呢?你觉得。”
“他成绩很稳定。”刘珂说,“六百分没问题。”
“每年理科普通班,就那么几个上六百分的,你对他期望挺高。打个赌?”
刘珂不置可否,“是他自己努力。”
刘珂望着那边的五光十色,竟有人在平地燃起了烟花。一朵一朵从烟花箱里冲出,在空中炸开。映在眼中,就是小小的一粒。
“你说,我没有再去打扰他,是不是做对了?”
“这个,没人说得准。”张黎也有点被那边的情绪感染,微笑着,“不过,不是还有几年吗?”
可能这话有点无厘头。刘珂却明白她的意思。她再过两年,就三十了。
这两年,张黎结了婚,生了孩子,刘珂家里也开始催婚,一开始,他们将希望寄托给李恭,两年了,李恭仍不成,他们又不死心地另外找人。刘珂现在已经惧怕回家。三十岁?也就两年的事情了,眨眼就到。那时的境况,难以想象。
而叶沉呢?即便重读一年,也不过十九。家人施加的压力,李恭和曲乔的锲而不舍,她难道屏蔽所有,一直待在原地,等叶沉长大?
挡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是世俗,还有相差甚大的年龄鸿沟。他无论怎样用尽全力跑,也跨不过的鸿沟。
时间是公平的。在它的左右下,没有人能超前、滞后,抑或停止。只能无穷尽地被它推着往前走。
爱情最大的敌人是,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