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住在一间,高春高冬和高天住另一间。
农家人都是早睡早起,天黑前就吃了饭,洗洗刷刷结束,陆陆续续入睡。
待得人都睡了,穆清彦和闻寂雪悄然出了院子。
黄家村祠堂不大,年代久远,却是年年修缮,保存完好。祠堂前有一大片空地,夯实的平整,十年前黄立衣锦还乡,宴席便摆在这里。
夜色里,村中一片安静。
穆清彦看了眼身侧的闻寂雪,平缓了呼吸,双眸光芒闪动,时光开始回溯——
原本他想尽力避免使用异能,因为这是十年前的旧事,回溯起来消耗太重,且不一定能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在丰州城时仔细分析,觉得很难从黄家村人口中问询当日情形,人人讳莫如深,不是真知晓隐秘,而是情形太过惨烈,人们恐惧提及此事,便是强行询问,也很难得到真实的回忆。
再者说,但凡能询问之处,朝廷做了,闻寂雪也做了。
他今晚,也不过是尝试而已。
问题既然出在那锅蘑菇汤,他就直接盯住这锅汤。
画面太模糊了,声音倒是有,可是嘈杂又扭曲,将所有宴席中的声音都混在一处,根本辨别不出来谁是谁。他干脆不理会声音,只盯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身形很胖,看动作是在炒菜,且他左右转动,一次照管着两口锅。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加了厚磨砂玻璃,哪里分辨得出什么菜色,只看厨子手上动作,好似在搅拌,猜测着是蘑菇汤。
不行,必须看得清楚一些。
他加大异能输出,努力看厨子的动作,以及周遭来往的人。
“阿彦!”闻寂雪面色一变,忙将仰倒的人接在怀里,低头看他,已是面如白纸,嘴角溢血。
“不、不要紧。”穆清彦勉强说了一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和当初在桃源镇不同。在桃源镇时回溯的年限虽短,但那时他重生时日不久,跟原身还处在融合中,且不似现在有心法增强能力。再者,此回他很谨慎,知道回溯时想看清楚听清楚不可能,所以掐准了时间,打算最多三五分钟就退出,如此来,顶多是头晕恶心乏力,休息几日就无碍。之所以吐血,还是他贪心,想要再将画面看清楚一分,异能耗损的太多。
穆清彦这一昏,便在黄家养了两三日。
对外,闻寂雪称他着了凉,为此还熬了几罐子汤药,先是倒在一只瓦罐内,趁夜又偷偷倒出去。三日后,他只精神上尚有疲倦,面色已然瞧不出异常。
至晚饭时,高春送进来的又是清粥小菜。
穆清彦苦笑:“我都好了。”
“还得再养养。”闻寂雪将饭菜摆在桌上,看着他吃。
因着之前招呼没打一声,突然耗尽异能晕倒,闻寂雪吓了一跳,便故意跟黄家人说他在病中,要饮食清淡,使得他连吃了三天的清粥小菜,着实寡淡的不行。
穆清彦吃了两口,有些吃不下。
闻寂雪欣赏着他的窘态,片刻后才朝外喊了一声,高天端进一盘肉沫煎豆腐。豆腐切成方块,两面煎的焦黄,又熬出焦香的肉沫浇在上头,撒上翠绿的小葱花,香味扑鼻。尤其是对于素口了三天的穆清彦来说,着实馋人。
穆清彦翘着嘴角,就着豆腐吃了一碗米粥。
方才高天端着豆腐站在外面,他早就闻到香气,只闻寂雪存心“教训”他,他只能装着不知道。
饭毕,他想起之前回溯看到的情景。
这三日里虽未出房门,但他仔仔细细将那模糊的景象回忆了很多遍。画面模糊,无法看出端倪,但他到底找出了办法。
“那个掌勺的刘大胖,他身边有三个徒弟,可知现在下落?”
刘大胖是常在各村镇给人做席面的厨子,手艺不错,也颇有人脉,就有不少人想拜师学艺。拜师不仅是学厨艺,将来还能继承师傅的人脉,只要学成了,不愁生计。况且古时尊师重道,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刘大胖收徒弟也是精心挑选,其中两个都是刘姓子侄。
闻寂雪倒是知道:“他们是刘大胖徒弟,在当地寻不到事做,有两个去了外地,一个姓方的,在丰州城重新拜师,跟着一家酒楼的大厨学做菜。不过,这是四五年前的事,如今不知是否还在。”
“去找找看吧,我有点事想问他。”
做了决定,就不在黄家村多留。
次日一早,跟黄家人辞行,留下五两银子权做住宿的资费。
马车刚走到村口,突然扑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子,满头花白的头发,邋里邋遢,举止疯癫。高天及时勒住了马,否则这老婆子肯定要撞出个好歹。
偏着婆子似乎疯了,也不知惧怕,反而抓着马车大喊:“官老爷来啦!官老爷来了!都快出来跪拜官老爷呀!”
“这是我儿子!我家阿立当官儿啦!娶了官家小姐哩!我给官家小姐当婆婆啦!”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放开我家老头子!不准打我大儿!我家小儿是官爷,抓你们坐牢!抓你们砍头!”
疯疯叨叨,无疑道出了婆子身份。
村里不少人看热闹,看的却不是疯婆子,而是穆清彦一行。疯婆子对于他们而言,早就不新鲜,基本都是视若无睹。
这样一个疯婆子,按理应该惹人怜悯,但同村之人,甚少有人去同情她。
闻寂雪望去的目光,冰冷至极。
尽管这只是个老妇人,可她的小儿子却是害死雪氏一族的元凶之一。
闻寂雪不杀她,并非是觉得她无辜,而是不屑为之。让一个人死很容易,他更愿意让她活着受罪。古语有“父债子偿”,那么,儿子的债,做娘的是否也该替着还。
穆清彦握住他的手,并没有说什么。
第179章 谁是侠盗
两人返回丰州城,陈十六还住在原先那家客栈,时值正午,人却不在。
定好房间,找客栈伙计询问。
伙计倒还记得穆清彦一行,答道:“您问那位陈公子?他一早就带着人出去了。虽说不知他有什么要事,不过,我见那位陈公子挺爱热闹,说不准会去冯家看热闹去了。”
穆清彦心头微动:“冯家?哪个冯家?”
“是庆春大街冯家茶行的那个冯家。”伙计脸上带着笑,很是热情的讲起这段新闻:“几位客人刚来,大约还不知道,冯家呀,出事了,事儿还不小呢。我们丰州盛产茶叶,大小茶园不知多少,但每年每家能制多少茶叶,那也是有数的,得有茶监发放的引票。”
这个穆清彦大约也知道一些,盐茶都是朝廷掌控的东西,设有监察官员。丰州是产茶盛地,也设有茶监,官秩正七品,所有茶商每年要在茶监处领引票,这圈定了每年各家出茶数目。若是私下里超出数目,暗中种茶贩卖,便是私茶,与私盐贩子类似,是朝廷命令禁止,严厉打击的。
正因此,一听提起“引票”,他就猜到了几分。
果然听伙计说道:“那冯家也真是大胆,除了明面儿上的茶园,他们还暗中收购了好些茶叶,私下贩卖,谋取暴利。他们也不知得罪了谁,私下贩茶的账目被送到了茶监跟前,惹得茶监大怒,如今冯家茶行已经被查封。”
“穆兄!你们回来啦!”说话间,陈十六回到了客栈,大约在外头站的久了,一头的汗。
何川立刻吩咐伙计打盆水来擦洗。
陈十六问道:“穆兄你们可用饭了?”
“不曾。”
“正好,我也没用,一起去。我在外面站了半天,容我换身衣裳,穆兄稍待。”陈十六歉意说着,匆匆回房。
闻寂雪面上不显,实在心急,便吩咐高天先去查看刘大胖徒弟是否还在远处。
高天乃是他心腹,雪家之事尽知,办事一贯稳妥。
不多时,陈十六返身回来,一行人去就近一家酒楼用午饭。
“穆兄,你们的事办完了?”陈十六其实挺好奇的,但总觉得闻寂雪这人有点儿深不可测,出于一种直觉,他克制着这种好奇心。
“不大顺利。”穆清彦一语带过,问他:“你呢,在看冯家的热闹?”
陈十六当即来了精神:“穆兄也听说了?这个冯家,就是邱家近邻那个冯家啊!都说那些账目是夜里突然出现在茶监书房的,神不知鬼不觉,却让冯家倒了大霉!穆兄,你觉不觉得这像是‘侠盗’的手笔?冯家跟邱家不对付,如今邱宝珠之事真相大白,这位情郎再报复一下不安分的冯家,合情合理啊。还有啊,根据那本账目,查封的可不止冯家茶行,还有其他好几家茶铺子,其中就有杨智的茶铺!那杨智果然跟冯家暗中做生意,私下贩茶。贩私茶不缴税,低买高卖,都是暴利,怨不得杨智能开铺子,还经得住赵永延长久勒索。”
穆清彦可不觉得有人那么正义,若说是给邱家“出气”,也有几分可笑。不早不晚,偏偏是这个时候,若说是适逢其会,或者说时机合适,他还能信几分。
他对那位情郎有几分认知,“侠”字用不上,却也不算什么恶人。包括知晓邱宝珠被害的真凶后所作所为,的确有为她报仇之意,却也藏着几分私心。
要知道,若杨智上了公堂,说出“情郎”的存在,不止邱家颜面大失,众人更会猜疑情郎身份。邱家也决计不肯忍气吞声,说不定就要继续请穆清彦查出情郎身份,羞恼之际,告“情郎”一个诱拐良家女子的罪名,也不无可能。
或许是见识多了人性之恶,穆清彦难免想得多些。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是多事的人。
只是,陈十六为情郎身份苦苦纠结,本来就好奇,又闹出冯家之事,他总觉得是情郎所为,越发心痒难耐,这会儿不由得期盼望向穆清彦:“穆兄,这人到底是谁?我知道穆兄不愿多事,我只听不说,恳请穆兄为我解惑。”
“我并未验证过,只是个猜测。”尽管是猜测,但他会说出来,也是有几分把握。
“穆兄请讲。”
“你对冯家了解多少?”
“穆兄是指……冯家的两房之争?”最近冯家出了事,不少人议论冯家,陈十六听了不少。其中不止提了冯家和邱家祖上交恶,也提了冯家内部的一些旧事。
历代都讲究“长幼有序”,便是普通百姓也讲究长子顶门立户,优先奉养父母。自然而然,在家业继承上,也是长子优先。
越是高门大户,越是如此讲究。
冯家虽是商户,却也在丰州叫得上名字,偏如今冯家掌家人是次子。
当年冯老爷子不止两个儿子,但只两个乃嫡出,按规矩,家业该由长子继承。然而这嫡亲的兄弟俩却争斗的厉害,最后以冯家长子从茶山坠亡为结束。外间也有传言,说长子被次子谋害,到底无凭无据,冯家驳斥这些谣言。
那长子死了,倒是留下孤儿寡母。
次子对寡嫂侄儿很是照料,尤其那侄儿自小是个病秧子,每年吃药养身不知花费了多少银子。为他强身健体,又请了师傅教导功夫。每年这对母子得的分例皆是上等,次子自家妻儿反要退让一步。
这也就是糊弄一般人,凡是心明眼亮者,都能看出其中古怪。
无他,戏做的太过,反而显得虚假。
陈十六自然也不信如今的冯老爷那般好心。
穆清彦道:“据我所知,冯老爷侄儿今年二十二。”
“对,我记得他叫冯英义。”陈十六话音一顿,意识到他话中意思,怔了怔:“冯英义,三年前十九,便是如今也不曾娶亲。外间有不少关于他的流言,据说他自小体弱多病,药不离身,一年里总要昏厥几回,能醒来就是大幸。原本他这模样想娶亲就难,偏生他那位好二叔要求甚高,定要门当户对、女子才貌俱全,说是不肯委屈了冯英义。他这话倒是好笑,若当真门当户对,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随时会咽气的人?况且这人就是冯家养得一个闲人,一点产业根基也无,便是寻常小户人家都不愿意呢。再者说,关于冯英义那些流言,我看就有冯家的功劳在内。”
陈十六说完,兀自沉默半晌,这才抬头道:“穆兄,你莫不是说……冯英义?”
穆清彦点头。
陈十六张口结舌:“这……若穆兄所言是真,那、这冯英义也太会装了!”
简直腹黑的可以啊!
表面上是个随时会咽气的病秧子,冯家养的闲人,被摆弄的连亲事都成不了,不知多少人暗中笑话。而实际上呢,这人却暗中轮流光顾富户家宅,对冯家也没手软,且是反复盗取。所有人都在恼恨这“侠盗”,谁知道此人正是冯家几乎足不出户的病秧子。
陈十六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道:“对了,冯英义的母亲,据说病重,快不行了。穆兄,你看冯家的事会不会跟他母亲的病情有关?”
“病得很重?”
“据说冯家请了丰州城几位有名的大夫,都是摇着头出来的,有大夫露出口风,说那位太太只剩熬日子了。”
穆清彦点点头:“若说冯老爷做足表面功夫可以迷惑外人,却迷惑不了冯英义母子,他们母子定是恨极了冯老爷。只是孤儿寡母,势单力薄,他们不敢以卵击石,尤其是以前冯英义尚且年幼,又背着病秧子的名声,随时可能‘病死’。如今她病入膏肓,冯英义借茶监之手对付冯老爷,也是招好棋。”
“那、他跟邱宝珠……”陈十六想起这件事,依旧不可思议。
那两人的起缘纠葛穆清彦也不清楚,现在也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