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强迫自己不看白垣祯,冷脸道:“如今九曜宫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堂堂千竹峰峰主竟要出来讨饭?”
白垣祯一愣,转头看了看在火堆旁烤火的小栗子,又低头看了下自己一身糟污不堪的衣袍,的确像一大一小俩叫花子。
他失声笑道:“是该洗洗了……”
程晚忍了又忍,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讥讽他:“你那些亲传弟子呢?竟也不管你,让你就这样……混着?胡不归呢?!他不是一向最孝敬你的吗?”
白垣祯伸手拍了拍身上的污泥,但那污泥还没干,越拍脏的面积越大。
白垣祯干脆不拍了,皱眉道:“他们自然有他们的事,我又不是照顾不了自己……”
他抬手一指小栗子,得意洋洋地对程晚道:“我不但把我照顾好了,还捡了个孩子养着。你看,养得不错吧!”
程晚侧首看着小栗子,这孩子的衣衫不知多久没洗了,脸也是花的,头发乱蓬蓬,真不知白垣祯怎么有脸说“养得不错”。
“确实不错,起码白仙师没把她一人丢在山上十多天不闻不问。”程晚冷哼了一声道。
白垣祯知道他说的是当年他刚到郁离居时,自己外出把他一个人丢在郁离居十天的事。
那时候的程晚很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以至于白垣祯回到郁离居后都没有因此而愧疚一下。
当年的白垣祯不食人间烟火,心如斗大,也不会照顾人,更不知程晚的细腻心思。程晚跟着白垣祯那两年,其实受了不少委屈。白垣祯现在想起当年那些事心里是万分后悔的。好在他已经找到程晚了,他想弥补程晚,把那些年自己亏欠他的全部补上。
只要程晚还对曾经的事情耿耿于怀,白垣祯便有再接近他的机会。他连忙讨好地向程晚示弱:“程晚,我饿了!还有……这孩子也饿了!有没有吃的?”
白垣祯一身寒酸、满脸堆笑的模样,看得程晚一阵心酸。
这可是他曾经捧在手心、奉若神明的白仙师啊,自己才离开几年,他怎的就成了这般模样?!
程晚心里是对他有恨,但却始终见不得白垣祯受苦。
他低垂了下眼睑想了片刻,将右手从背后伸出来,摊开手掌,两颗晶莹的露珠便出现在他手心。
“去打点野味,注意避着人。”程晚对着那露珠道。
他手心的露珠飞了出去,在山洞外三丈远开外幻化成了两个黑衣人的模样,对着程晚稽首:“是,主人。”
白垣祯心里啧啧称奇,没想到程晚顶着灭顶的雷劫,不但毫发无伤,还能保住身边的鬼使安然无恙!
果然,传说中这鬼界第一的鬼煞确实不一般。
见那两个鬼使离去了,白垣祯转头微笑着看着程晚赞道:“小程晚长大了,真厉害!”
程晚并没有理会白垣祯的吹捧,转头冷冷地看着白垣祯道:“白仙师与你的弟子吃完便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
再明白不过的逐客令,依旧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白垣祯却像感受不到程晚的拒绝一般。
他搓了搓衣襟上被小栗子粘上的糖浆,抬头坚定地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怎能不跟着你?”
“怎么,我去灭九曜宫,白仙师也要跟着去?”程晚冷笑着看着他。
“我不会让你上九曜宫。”白垣祯收敛了笑容,看着程晚认真道。
程晚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哈哈一笑道:“白垣祯,你拦得住我吗?”
“尽力一试。”白垣祯又走近程晚一步,浑然无视程晚身上散发出来的森森煞气。
程晚被白垣祯的态度激怒了,他冷厉地看着白垣祯,像是看着世仇宿敌一般,身上煞气大作,阴森森地道:“枉我还道你对我心怀愧疚,没想到你也和那些害我的人一样!也好,怎么说千竹峰也是九曜宫的主力,我今日便先灭了千竹峰,明日再上九曜宫!”
程晚双臂舒张,顿时山洞门口阴风阵阵,似有万鬼同时哭嚎,五枚闪着金光的古朴铜钱在程晚手中慢慢升向空中。
那原本是白垣祯给他驱邪除祟、保他安睡的古钱,竟然在程晚手中散发着深重的煞气。
白垣祯站在程晚对面,没被他身上要命的煞气吓退,一动不动,一身衣衫在呼啸的阴风中猎猎作响:没想到程晚成了鬼煞,竟然还保留着自己给他的东西,说明这孩子还念着自己呢!
可是眼看程晚对自己仅剩的一点感情也要消散了,白垣祯也要阻止他。
无论如何,白垣祯都不会让他上九曜宫。程晚当年被人陷害含冤枉死,怨气冲天,如果让他上了九曜宫,一定赤地千里,血流成河。
“程晚,我和他们不一样……”白垣祯只说了这一句,便又坚定自己的立场道:“但我现在也不能让你上九曜宫。”
程晚双眼血红,眼里流露出怨毒的神情,咬牙切齿地怒吼道:“你凭什么管我!我走到如今的地步,你管过我吗?凭什么现在要来管我?”
程晚的话像是一把利刃直戳白垣祯的心,在脆弱柔嫩的心脏上划出一道道带血的口子。白垣祯低着头闭着眼没说话,却也没有半点要让开的架势。
程晚升至半空,双眼通红泛着妖邪的红光,眉心隐隐闪现着雷电纹路,连声音都变得阴冷起来:“白垣祯,我念在你当年教过我的份上,不杀你!你若能站着接下这五枚古钱,我便答应你不去九曜宫。”
“好,你尽管来!我一定能站着接下古钱!”白垣祯心里有了底,看着程晚坚定地说道。
程晚身上深重的黑色煞气瞬间将白垣祯包围起来,白垣祯依旧岿然不动,闭着眼心中默念了两句咒语,睁眼喝道:“开!”
他周身突然白光乍现,那白色光芒柔和温暖,在程晚冷厉凶狠的煞气面前似乎不堪一击。
但偏偏那煞气碰到温润如水的白光,相遇即被净化,跟白垣祯身上发出的白色光芒渐渐融为一体,变得柔和起来,甚至开始和白光一起同化周身的煞气。
程晚看着自己的煞气被白垣祯的仙气净化,怒气更盛,俊俏至极的脸瞬间转为妖邪至极。
他眼尾发红,双目充满红血丝,眉间闪电纹隐隐泛着白光,脸色白到更不像人应有的样子,狞笑道:“白仙师不愧是寂灭境界的顶级修真者,竟连我的煞气也能净化。且看看白仙师能不能接住我的五枚古钱!”
程晚语毕,五枚古钱便在空中极速旋转起来,“铮”的一声,第一枚古钱如闪电一般袭向白垣祯的胸口。
白垣祯右掌虚托,一个精巧的太极八卦镜赫然出现在他掌心。
只听得“当”一声脆响,太极八卦镜碎成片片,但也挡住了那要命的古钱。那古钱被太极八卦镜一挡,瞬间飞回程晚身边。
程晚没想到白垣祯不用灵气,光凭一个破太极八卦镜竟挡住了他鬼煞的致命一击,瞬间激怒:他竟敢用这般低等的法器来对付自己!他竟敢这般瞧不起自己!
他冷厉地笑道:“白仙师果然厉害,且接我剩下四枚古钱!”他双手微动,那四枚古钱带着雷电之声呼啸着同时向白垣祯袭去!
白垣祯这次却什么也没用,只是用自己的护体仙气抵挡四枚古钱的攻击。
那四枚古钱遇到白垣祯的仙气,速度变得慢了下来,但白垣祯不动用灵气,只凭自身的护体仙气始终抵挡不住顶级鬼煞的爆起一击。
四枚古钱在白垣祯护体仙气的阻挡下不断变换攻击方位。片刻后,四枚古钱像刀子一般同时穿透白垣祯的身体,鲜血从他胸口和腰腹部流出,瞬间就浸湿了衣衫。
程晚……你真的想要我的命吗?
白垣祯有些绝望地看着程晚,颤抖着痛得几乎站不住,但一想到与程晚的约定,便努力强撑着重伤的身体不倒下去。他忍不住咳了一声,血便从他嘴角溢出来了,身上的护体仙气也慢慢消散。
白垣祯低头看着胸口的血洞,心里又冷又痛:程晚,你的心真的这么硬吗?
程晚也没想到白垣祯竟然不用灵气抵抗他。他通红的双眼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白垣祯苍白的脸,和他衣衫上的斑斑血迹……
白垣祯,你是故意不抵抗的吗?你故意受伤,让我心疼你吗?
他慢慢从半空中落下,身上的黑色煞气也收敛了,身子僵直了,定定地站在原地,脚似有千斤重,怎么都走不到白垣祯身边
“师父!”
小栗子看到白垣祯伤浑身是血,惊叫着把白垣祯之前的吩咐抛到了脑后,飞奔向白垣祯,一把抱住白垣祯的腰,把头埋在他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师父!”小栗子哭着慌乱地试图用手去堵住白垣祯身上冒着血的地方,一张小脸哭得更花了。
“不哭,师父不会有事的。”白垣祯又咳了一口血,慢慢缩了下去。
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身上被打穿了那么几个洞。
小栗子哭得更凶了,六神无主地颤抖着双手不知该捂白垣祯身上哪处冒血的伤口……她怕白垣祯就此离她而去。
“你……为何不用灵气?难道还怕寒毒发作吗?!”程晚眼中的哀戚一闪而过,用冷冰冰的声音质问道。
白垣祯用袖子擦了下嘴角的血,脸色惨白似纸,在小栗子的搀扶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慢慢站起来。
他看着程晚,又恢复了那副温和可亲的模样:“不怕……有你在,我永远不怕寒毒发作。只是我从不对自己人下手。”
程晚误伤白垣祯后,一颗硬起来的心本就乱了,此刻又被白垣祯的一句“自己人”给刺了一下,心里的防备差点就放下了。
但偏偏白垣祯不知死活地加了一句:“程晚,不管如何,我接下了你五枚古钱,你不上九曜宫复仇了吧?”
程晚没想到白垣祯重伤至此,担心的还是程晚会上九曜宫复仇。他更没想到这人竟然无耻成这样,竟然吃定了程晚会帮他、怜他、惜他,不舍他!所以,他故意受伤,便是想让自己愧疚难过,继而可以保住九曜宫那帮人的命!
一瞬间,程晚心中尘封已久的对白垣祯避而不见的恨意又涌上了心头:白垣祯,我敬你、爱你,曾将你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但你却视我如草芥,如玩物!想起来的时候逗一下,最后厌弃了便丢到一边,自顾自闭关去,不顾我着了魔般寻你寻到发疯!直到最后我被人诬陷处以极刑,你都没有来看我一眼。
“哈哈哈……”程晚冷笑道,“白垣祯,你果然只关心九曜宫……我的仇,我的恨,我的冤屈,你从来不在意!哪怕我当年被陷害受刑而死,你都不在意!”
白垣祯又咳了一口血,在小栗子的搀扶下踉跄着试图接近程晚。
他痛心疾首地看着程晚道:“我在意……正是因为我在意,所以我来了……来找你了……”
白垣祯慢慢朝着程晚走去,每走一步,脚下都是一滩血迹,是他这些年走过的后悔的路。
“你骗人!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当年就不会躲着我,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推向诛魔阵!”
程晚心中被恨意填满了,他冷笑着一边流泪一边咬牙切齿地道:“白垣祯,你可知道?桃木钉穿心,好疼啊!”
“程晚……”白垣祯被程晚的话刺到胸口剧痛,他一把推开小栗子,踉跄着朝着程晚走去,想要靠近他、抱抱他,告诉他自己这些年好后悔,好想他……
但程晚此时已经被怨毒冲昏了头脑,满心都是对白垣祯的恨意,根本看不到他眼中的悔恨。
程晚红着眼看着朝自己走来的白垣祯,一个凌厉的掌风便朝他袭去。
白垣祯本就身受重伤,勉强支撑着没倒下去而已,哪里能承受得住程晚暴起的一掌。
他瞬间就被程晚打得飞出去,倒在地上皱着眉头,只来得及抬头饱含眼泪地看了程晚一眼,便忍不住吐了一口血,随即晕了过去。
“师父!”小栗子尖叫着哭着奔向白垣祯,伏在白垣祯身上大声嚎哭,颤抖着用小手去触碰白垣祯的脸,一边用衣袖擦着白垣祯下巴上的血……
程晚见白垣祯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怒火燃烧的心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他是恨白垣祯,可是也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他……这是他曾经最崇敬的神明啊!自己刚才怎么就不受控制,竟然把他伤成这样?!
他飞过去想要查看白垣祯的情况,谁知小栗子突然从白垣祯身上起来,一把推开程晚,一边哭一边对着程晚怒吼:“你走开!你不许过来!”那目眦尽裂、恶狠狠的模样俨然一头护食的小老虎。
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这么勇敢,这般护着白垣祯,程晚心里对她有几分敬佩。
“你不让我救他,他会死的!”程晚被小栗子推了一把,没有再往前,只是冷静地说道。
小栗子没有听他的,转身回到白垣祯身边用手捂着白垣祯身上的伤口,一边哭道:“师父总说你是好人,让我别怕……可我看你就是坏人!师父带着我找了你好多年,我们风餐露宿,四海为家……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你却打他!你为什么要打他?!”
小栗子的话像是一道天雷狠狠劈向程晚的心,他浑身的血液冲上脑子,“嗡”的一下,心底一个地方开始流血。
程晚后退了两步,身体微微颤抖,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什么?你们……一直在找我?”
小栗子红着眼睛哭道:“若不是找你,我们疯了会来这鬼气阴森的火灵山?师父为了寻你,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白眼……若不是胡真人时不时给我们一些钱,我们就差沿街乞讨了!程晚,你好狠心,竟然这般对他!我讨厌你!”
程晚一屁股跌坐在地,心里的伤口已经决堤,被他深埋在心底的怨、恨、不甘一下子跟着痛汹涌澎拜地涌出。
他恨白垣祯,正是恨他当年对自己避而不见,他不在意自己的心意,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他甚至怀疑过九曜宫宣布自己的罪名,白垣祯也是默认的,要不然他怎么会连最后一面都不来见自己?
可是他没想到白垣祯竟然一直在找自己。他找自己做什么?难道他后悔当年对自己那般冷漠了?想要补偿自己么?
可是白垣祯这迟来的关心,程晚还在意吗?
程晚曾经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可是当他真实地从小栗子口中听到,白垣祯这些年为了寻找自己落到这般狼狈的地步,程晚的心还是很痛很痛,痛到呼吸都难受。
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放下他,哪怕自己曾经刻意把他封在心里的隐秘角落,可是一旦得知他对自己还是在意的,那些情愫便一下子挣破封锁,汹涌出来……
程晚叹了口气,终于站起来下定决心走过去,不顾小栗子睚眦迸裂的拳打脚踢,一把抱起昏迷的白垣祯往洞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