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栊翠庵离惜春的藕香榭颇近,在半山坡上,庵前有十数株梅树,长得蜿蜒可爱,黛玉点点头道,“倒是衬她,不过在我等俗人看来,竟只是个冬日赏梅的好去处罢了。”
惜春笑道,“何苦来,到了这门前,还要说‘俗’,林姐姐你自说俗人,倒该让我如何自处?”一边伸手去叩门。
黛玉也笑,“正是到了这门前,我们才都成了俗人。虽不曾见她,也知道这是个‘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的人,你我一比,如何不是俗人?”
说得惜春更是笑了,“你倒了解她。”
说着,已经有一个婆子来开了门,才进的门来,便见妙玉并着宝钗竟一起迎了出来。
妙玉是个相貌极美的人,一身在家居士的的装扮,与黛玉仿佛不染尘俗的清灵飘逸不同,她不施脂粉,却也不露出家人的出尘或祥和,倒是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孤高的味道。
黛玉见了她,虽然知道不同,却也恍然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不由得细细打量。
妙玉见到黛玉惜春,尚没有说话,宝钗已经笑起来说道,“今天是哪里的风?竟把颦儿给吹了来。”
黛玉把视线从妙玉身上拉回,“我也没想到宝姐姐居然也在这里的。不过,这样的庵堂,今儿我们凑齐了来了,免得天天叨扰,岂不是换了这儿平日里的清静?也就只麻烦一日罢了。”
宝钗被她说的也笑了,想起小时候宝玉黛玉接连去看她的时候,那时的黛玉可完全是另一套说辞啊。
当下,她便给黛玉妙玉做了一番介绍。
见到黛玉,妙玉也是有些赞赏她的人品的,面上却并不表现出来,只把她和惜春带进去,焚了香,又把她二人带到了东禅堂内,择了几个蒲团各自坐了。妙玉自去泡了两杯茶来。
黛玉见着,自己两个的茶杯都十分普通,全不如宝钗的杯子,一看就是古董,造型奇古,比妙玉的绿玉斗看来还要珍贵些的,心里不由感叹一番,这妙玉的喜恶还真是表现的明显,喜欢的,就珍而重之的相待,不亲近的,也表现得相当明显。就这一点,倒是和她确实很有些类似。
黛玉笑问道,“宝姐姐在和妙玉说些什么呢?可是参禅,可有了悟?”
宝钗的回答却出乎黛玉的预料,“何曾参禅!不过是谈了一会儿诗书,又讲了一会儿针线罢了。”
黛玉一惊,忙掩住了嘴,眼睛里却还是不由露出了好奇之色,“诗书?针线?”虽然她知道,按照红楼中描述的故事,妙玉自认是“闺阁中人”,却不料竟会和宝钗谈这些东西!
就连惜春也是一脸诧色。
倒是妙玉看来仍然十分淡然,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
宝钗道,“难道佛门中人就不许谈诗书,问些世俗的事情不成?”
黛玉便又看她,过了半晌,才笑道,“为何不行?何况,妙玉姑娘不过是寄居佛门罢了。”随即,她的目光便扫向了妙玉的身上。
白色的羽衣上虽然无甚装饰,那少许的点缀,却是标准的苏绣。
而且,宝钗也有些古怪。如果是平时,在姐妹间,这样的话很有可能能招来她一篇长篇大论的评论的。现在……
宝钗却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古怪”,注意到黛玉的视线,便对妙玉笑道,“若说这针线之事,这府里定是颦儿最能和你说了。她的活计就是老太太也称赞的,只说还强于慧纹呢。”
妙玉点了点头,便难得和黛玉说起话来。
两人说起些姑苏维扬的风光,这妙玉也是到过扬州的,又说些扬州的古迹,她见黛玉在扬州时并不是足不出户的小姐——她原本就是被当作小子样的,记事又早——颇有些见闻,便与她谈起来。
黛玉读书也多,见识也好,兼且也是个蔑视那些达官权贵功名利禄的,两人倒是颇有共同语言。
倒是宝钗,这等姐妹们的谈话,她原本不落人后,此刻却只是静静的捧着茶吃,并不说话。惜春边听双玉说话,一边也有些诧异的瞥了她两眼。
坐了一会儿,宝钗提醒该去贾母那里了,黛玉这才告辞。
妙玉也不挽留,却将她三人亲送到了拢翠庵外,对黛玉的表情也显得柔和了许多。只是,三人正要走的时候,她却忽然问宝钗道,“心可静了?”
宝钗怔了一怔,叹道,“静了。”
惜春不知道她们打何禅机,便拉黛玉的袖子。黛玉虽然略略想到了一点,却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可能只是虚无缥缈的猜测,便点了点惜春的额头,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她能悟得的,你未必能悟,只管问做什么?”
妙玉向她笑着点点头,随即就不客气地当着她们的面关了庵门。
三个姐妹无言的顺着阶梯走下了山,宝钗只说要换身衣服,便独自离去了。
心可静了?
其实宝钗都没想过,自己会做这样的事。
在怡红院,她并没有找到宝玉,袭人只说宝玉一早出门去了,她便往回走,结果看到一双漂亮的大彩蝶,四下又无人,便忍不住想要扑了来玩,谁知道一时扑不到,倒跟了那彩蝶到了滴翠亭中去,听见了两个丫环的私语。其中一个,竟私自和外面的亲戚有了私情!
偏她又被发现了。
有私情的那个丫环,她这段时间留心怡红院,因此也认得,是小红。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整日里妄想瞅着机会攀附了宝玉,但宝玉身边那群丫环都是伶牙俐齿的,她插不进手去,也不知怎么就绝了这心思,又在外面的爷们身上打主意了。
若知道私情泄露,人急造反,狗急跳墙,生起事来,她岂不麻烦?
便想着要来一个金蝉脱壳的主意。
结果,一时间脱口而出的,就是黛玉。
虽然黛玉之前是和凤姐离开了,但那小红心中胆怯,哪里敢去求证?且看凤姐那样子,也不是真把黛玉找去帮忙的,多半是有什么事要说,合着最近的事,一想便知,那也是要避了人的。所以心静不下来,倒不是怕谎言揭穿。
她奇怪的是,为何脱口而出的,就是黛玉?
要说黛玉,相处这许多年,以前她又常常因为宝玉的事情针对自己,宝钗是看清楚了她的性子的,真心待人,喜恶不避。妙玉那叫孤傲,黛玉便是清高了。虽然因为宝玉的缘故,她和她并不亲近,却也好歹是一起长大日常相处的姐妹,说是要要金蝉脱壳,怎么一下子就嫁祸江东了?
宝钗在想了想以后,也就明白了。说到底,是母亲那些推心置腹的话影响了她。
他们薛家住在贾家,虽然说小恩小惠的收买人心,姨妈又帮忙,所以并不受到贾府中人的排挤,但这到底算是什么事呢?比如说老太太,就至今只是面子情而已。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薛家历代积累起来的产业,难道就要在他们这一代败了不成?顶着个皇商的名头,但自父亲去后,便与官场再无多少联系。不靠了亲戚,皇商的位置哪能长久的坐下去?加上兄长无能,便是娶妻生子后好好教养,也要等许多年才成。
在那之前,薛家只能靠她。
而进入皇宫不成,纵然明知道这是贾府不肯出力帮忙的缘故,她也只能咽下这口气。因为除了皇宫之外,家中只是皇商,她又不像堂妹宝琴那样,在父亲在世、梅翰林管职低微之时,便定下一门好亲事。想要保住薛家看似无碍,却已经衰落的家势,贾家的宝玉,已经成了最好的选择。
如此一来,最大的对手,便是黛玉。
自古以来,婚姻便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不管黛玉宝玉感情再好,终究都是要看长辈的意见的。而黛玉,却深受宝玉的祖母、父亲的宠爱。
这样看来,她竟似乎是全无竞争力的。
但还好,最能直接给宝玉作主的,他的母亲,喜欢的是她。喜欢她为了进宫培养出来的德容言功。只不过,也不能不看那两位的意见罢了。
于是,她与她的母亲,就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讨好贾母、贾政,希望他们改变心意,至少,要让她们知道,她薛宝钗,才是最适合做一个当家奶奶的人。
她一个闺阁女儿,却必须要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努力了。
憋闷?羞愧?
不是没有的。
林黛玉,本来就是她最羡慕的人。在这贾府中,过得最舒心如意的,也许是贾母,但过得最为随心潇洒的,却一定是黛玉。她决不肯拉拢人,讨好人,喜恶明显,你怎么待她,她就怎么待你。她也有和旁支的兄弟姐妹们言笑无忌的时候,怎么不羡慕这样随心所欲的生活?又怎么不为现在的生活憋闷羞愧?
但她别无选择。
寡母的期待,无能的兄长,还有……父亲临终前对她母女的嘱托。她能撒手不管么?
再甚至,寡母拉下的颜面,对贾家的讨好……她能袖手旁观么?
因此……
贾府中的下人们,本来就是更不满黛玉的,因为她的清高,因为她的不假辞色。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下人们把流言口口相传,当她孤女欺侮的时候,秉性高傲的黛玉能受得了么?流言什么的,也很有可能影响到贾母的。
由此,贾母、宝玉、黛玉三管齐下,这就是她的母亲定下的策略,并且,已经开始执行了。
宝钗虽然拉拢着贾府的上上下下,对这样的事情,却有不忍。
然而,在这一天,当她发现必须要遗祸他人才能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时候,她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林黛玉。或者……这是下意识的。
事情做下之后,就难免觉得不安,到妙玉那里去坐了半日,偏被她看出来心中不静。也确实如此,这是亏心事,在佛祖面前,哪能心境?
但是,坐了半日,又看见黛玉和妙玉也能相谈甚欢,她终究还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做出了决断。
她要护着薛家,日渐相处下来,也能发现,宝玉是十分聪明的,只是不肯上进罢了。更难得他对女儿家温柔体贴,这与她的哥哥,还有世间的那些纨绔公子都完全不同。这世间,还有谁能将她们这些女儿做人看?
她想做一个能帮助夫君上青云的贤内助,宝玉又知根知底,种种因素下来……既然不管如何都要得到那个位置,又何必惺惺作态,妄想着不伤害黛玉?便是不在丫鬟们面前害她,从她手中夺走她原本已经定了的位置,却让她投靠到何处去?
她早已经知道这一点,只是一直在骗自己罢了。
现在,却已经认清了心意。
也许有机会的时候,她能够和母亲说清,补偿她。但是现在,她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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