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光寺是京城边的名寺,其中还有一位颇有些力量的高僧,不过,他对黛玉的到来视而不见。黛玉也没有打扰他,只是在这里隐了身形静静的站了半天。
其实,穆华和湘云待在圆光寺院子里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对黛玉来说,却果然震撼极大,以至于好半天不曾动弹。
穆华和黛玉见过的所有贵妇人相比都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向她昭示了一个贵族少女成长的“必经之路”罢了。会给黛玉震撼的,自然是湘云。
黛玉不肯定在原本的故事里面,湘云应该是怎么样的结局,想来也不是很好吧。但不管怎么说,她也博得了一个“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的高度评价。
现在她见到的,真的是那个霁月光风耀玉堂的史湘云么?
难道,不是又一个甘夫人?
从她和穆华的谈话中,黛玉知道了大概。湘云因为才学出众,后来被甘夫人看中,找了来一起主持女学。虽说年少寡居,身份也不是太高,但到底曾有不凡身世,更有不凡的才学,竟是教出了好些名媛淑女,如今更是穆华女儿的老师,所以才能跟着穆华一起来上香。
她已经显了老态,却是圆滑、干练。
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想到她年少时对女学的不满和天真,黛玉还是久久难以回神。
而且,在标准贵妇人穆华的身边……
竟是还有一个熟人。
其实真要说熟,也不熟吧。那个看来尚且还有些风韵的媳妇,一开始黛玉根本没看出来是谁。直到湘云偶尔叫了她一声。
“芳官。”
黛玉这才想起了当初的那十二个戏子里面,容貌出众、性情泼辣,颇讲义气,有几分晴雯遗风的芳官。泼辣的戏子变成了神情恭顺,举止谄媚的媳妇,黛玉当场被惊呆了。
倒是湘云,她似乎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隔了二十年,眼前所见,和记忆中的一切,似乎已经完全无法联系起来了。一个巨大的断层横亘在了其中。甚至有些难以想象其中的因果。
但这因果确实是存在的。
“二十年”,这三个字或者可以解释一切。
黛玉并非真的想不到,她只是难免感慨,宝玉那句叹息的真切罢了。
接下来,她一家一家的走了一遭,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然后,心中便堆积了许多无言的感慨。
李家姐妹两个和黛玉并不熟悉,因为家中没落的缘故,李纨又没怎么帮忙,嫁得并不好。满肚子的诗书才学,却都嫁到了需要为柴米油盐发愁的家中。
不过,倒是还好。
昔日里她两姐妹在大观园中便无出众之处,如今做了平常人家的家庭主妇,开始的时候却也和一般的主妇无有不同。日子过得稍有些艰难,却也不是很过不去。
只是,李绮尚好,夫妻两个都有些木讷,日子过得也算是平稳。但李绮却好像和李纹断了交情。说来贾兰也好,宝玉也罢,都不能照顾她们一辈子。一旦她们生活安稳下来,该撒手时自然也就撒手了
李纹生活虽然有变,却也不能怨上别人。
她的丈夫最近迷上了一个青楼女子,家中殷实的家境逐渐败了,且长久不回家。李纹难免抱怨,但是,大白天的站在门口和男人说话,举止还有些儿轻佻,这可就有点儿过了。
但是,说到底是男人先背叛她的吧,至少听了她的话,黛玉觉得就是如此。
所以黛玉只是隐在暗处听了一会儿,便默默地离开了。
再靠近一点儿,是薛家。
薛姨妈早已经病死了,大房子也早就卖出去,就是薛蝌邢岫烟两个在外面过日子。薛蝌虽懂些生意经,但一来受到薛家家变之累,二来,多半还是邢岫烟那父母,因为没了贾珍那样的狐朋狗友请客出钱,所以赖上了女儿女婿吧?
黛玉不能肯定。
但她看到邢岫烟如一般的市井妇人那般,在街道上摆摊卖些小东西,热络的招呼客人,热切攀谈的模样,也只能做此猜想。
她哪里还有当初那种云淡风清的样子?不管那个时候,她是本来便有那样的气度,还是刻意要求自己如此,反正,当初的想法到如今是全被磨灭了。
晚上收摊,黛玉跟着她去她家看了看,却见薛家颇有几个孩子——一男两女。薛蝌虽然看来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少年时风华不在,但好在和邢岫烟之间也算是尊敬客气了。
不过这种客气,也让黛玉更加怀疑这是邢家父母的缘故了。
邢家父母当时别有依靠,薛蝌可能没想到有多么严重吧?但那样的人,只有你们能应付他们,又不能对他们撒手不管的时候……再好的人,都会厌烦的。
但是,假设家庭富裕,便会过得舒心愉快么?
首先要说起富裕的来,其实或者该说是宝琴。毕竟她的钱全是握在自己手里的。黛玉从薛蝌那儿听见她的下落,还大为吃惊呢。
——她原本还正有些奇怪,为何宝玉不留宝琴的地址呢,明明连京城的地图都附上了。本来她还以为,是因为宝琴仍留在原处,宝玉认为她知道她下落的缘故。
似乎是宝琴虽然做了某个王爷的房里人,却引起了正房的嫉妒,一来二往,竟是把她卖到了青楼之中。宝玉和贾兰……至少宝玉是想过帮她的吧。
毕竟初见的时候,是那样一个天真可爱,又那样美丽的女孩子啊!
但反正宝琴没有离开青楼,而是凭借容貌和才艺成了当时的名妓。后来,又自己盘了一座青楼,成了老鸨。据说生意兴隆的样子。
薛蝌原本因为愤怒而和妹妹断绝了关系,但如今年纪大了,有什么菱角也被这些年的生活给挫磨了。会说起宝琴来,正是动了心思,想找妹妹借些钱财做些生意,好培养儿女。
邢岫烟也颇为同意。
黛玉默然良久,她放弃了去见宝琴的打算,也完全不知道,宝琴这些年怎么过的,心里面又是什么想法。
搞不好,这是某种注定?
那句“不在梅边在柳边”的诗,确实很像是说宝琴的。而犯官女眷罚入青楼者也颇有。难道说宝琴却是最终遵循了那个故事里面自己去处的人么?
结果,却是那个“柳”啊……章台柳。
方家。
这是早起议事之时,迎春便在自己的房内,和她的陪房一起。迎春说起话来老辣明快,对钱财数字十分敏感。先说了丈夫庶女的婚事,迎春还有几分心不在焉,说起女儿房中丢了一只朱钗后,她就明显凌厉了起来,处置更是简单明了。
“这问什么?先把奶妈子抓起来询问是正经。当我不知道呢?多半又是在私底下吃酒赌钱,看着琳儿木讷,偷了她的东西去卖。家里又该整顿一番了。琳儿也是,就和我年轻时一个样,整天就知道吟花弄草的,当初我想要学这些东西还没处学呢,她倒是不知好歹……”
黛玉当即默然离开。
韩家。
黛玉到韩家时仍是早晨。在大观园时,探春便是在这个时候做事。不过,现在这个习惯似乎已经改了。黛玉见到的探春,正在园中闲逛。
她和迎春都比实际的年龄看来要苍老一些。虽说内院大事生杀予夺,眉目间却有些暮气沉沉。
大宅门内的生活,看来并不是那么好过的。
照理,探春在韩家的地位已经完全稳固了,虽说她并没有嫡子,却也从妾室的庶子中抱养了一个,又把那妾室远远的打发了。
这是宝玉少数注明了的东西之一。
但探春的样子,看来依然过得并不好。
黛玉后来看见,已经年过半百的韩奇,大白天的就后院和年轻貌美的妾室谈笑,她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原因。
如果是,这真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但还好,探春并不是一个会一味消沉的人。黛玉在她这里隐藏了半天,看见了他的养子下学后来给她请安,看见了她对新进妾室的挑衅一次辛辣的打压……再次确认,探春是完全可以应付这样的内宅的。
她也算是得到了她当初对惜春说的,她想要的。
只是这到底幸不幸福呢?
说不幸福,又有多少女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啊!迎春的夫婿,也并不专心一意。
下午,是贾家。
新科进士贾菡的家。
出乎黛玉预料的,她居然再次见到了湘云。宝钗和湘云两个面对面的坐在看来是宝钗院子的正厅内。宝钗是主,湘云是客。
“云妹妹如今显达了,却是难认故人,着实难请了。”宝钗笑着说道。她算是给黛玉感觉变化最小的,依然是那副温婉大方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这是近乡情怯吧。”湘云的说话方式却是完全不同往常,“在闺中时曾经的姐妹,如今能见到的,也就只剩下宝姐姐一个了,也是二十年未见呢。”
“难道连三妹妹也不曾见过吗?”宝钗似乎很关心的样子。
“先是局势混乱,后来我又守了寡,韩夫人去的地方,我都不好去。后来,韩家又没落下去了,竟是再没见到。她又和昔日的姐妹都不来往,我自然不好再去见她。”说起探春,湘云竟有几分怨言的样子。
但也很难追究当年的问题了。
宝钗不知道是不是知道其中原委,也不在这话题上多纠缠,“这些年却真是苦了云妹妹了。”
湘云笑道,“听说宝姐姐前些年也过得很苦,不过,有宝玉在身边,又有个孩子,应该是还好吧。”
宝钗叹道,“算是熬过来了。”
短短数字,听来却包含无限的心酸悲苦之意。黛玉见了,反觉得有些诧异。日子虽然苦些,但有宝玉等照料了最初,又在金陵有些祖产,怎么会这样?甄宝玉和她的感情,似乎也是很不错的呀。
湘云也有些诧异的样子。
但宝钗旋即便笑道,“今儿请云妹妹过来,却不是要说这些心酸之事的。如今萏儿的年纪也大了,我却是想给他在京城找一门亲事。云妹妹在京城人脉广,又常出入官宦之家,正想让妹妹做个参考呢。”
湘云仿佛愣了一愣,并不搭话,只是忽然说,“菡萏?”
“怎么?”
“这名字,谁起的?”湘云仿佛有些急切的问。只有在这时,隐藏在大厅暗处的黛玉,才仿佛隐约见到了昔日的史湘云。
“我起的。”宝钗叹道,“他们的父亲……唉,不说这个了。我知道云妹妹的意思,那个时候,我们各自以花自比,又彼此评论,那时说是荷花的正是……”
“宝姐姐莫说了。”湘云的表情又再度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打断她道,“都是过去许久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谈话,便没有什么好听的了。昔日的姐妹之情真正涌现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瞬间,很快就消失不见。剩下的,是两个贵妇人之间的交谈。
贾母和王夫人,不,或者是王夫人和薛姨妈更为接近一点吧……
黛玉隐约有这样的感觉。
湘云说了几家小姐的名字,又谈了一会儿,方才告辞了。
黛玉依然留在贾家。
她看到了贾菡,也看到了贾萏,贾菡更像宝钗。贾萏却更像宝玉……或者说甄宝玉吧。宝钗的教育方式在两个孩子的身上也有所不同。
贾菡像是年轻的、男版的宝钗,风姿卓然,又年少稳重。
而贾萏……黛玉几乎在时隔二十年之后,重新看见了少年时的宝玉。
宝钗对他毫无疑问是宠溺的。就好像王夫人对宝玉,又好像贾母对宝玉。这让黛玉有些恍神,即使是在贾萏离开后也是如此。
黛玉甚至跟进了宝钗的卧室,小小的法术,让人们无法看见自己。虽说对她来说,长时间维持这样的法术也是颇为费力的。
但惟独这里,她无法立刻离开。
宝钗身边的丫鬟,黛玉完全不认识。但就和贾母一样,到了卧室里面,宝钗才会说些机密的事情。
“老爷在哪儿?”
丫鬟道,“在软红的房里。太太,软红肚子里的孩子……”
宝钗冷笑一声道,“他是怕我再害了那个孩子不成?实在是多虑了。那个孩子,若非是他做出那样的蠢事来,竟妄图送走,却承那一家的香火,我又怎会动手?难不成还怕他们分走家产?
丫鬟笑道,“正是呢,如今菡少爷,萏少爷都大了,正是太太享福的时候了。那几个跳梁小丑,又能怎么样呢?太太只是不和他们计较罢了。”
宝钗疲惫的扯起了一个笑容。
听起来事情确实是很美好,但她似乎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的样子,明明二十年来,几乎一直都在为此奋斗。黛玉隐约明了,说起甄宝玉的时候,宝钗的样子……
她到底还是有几分情的。
但好像这夫妻两个,已经完全决裂了吧……
“算了,你出去吧。”宝钗叹道。
那丫鬟开了门,黛玉也不想再留,跟着走了出去。这个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极淡极淡的一声,“林妹妹,我是真的羡慕你。”
黛玉大吃一惊,连忙回头看去。
却见宝钗靠在塌上,只是低着头,喃喃自语而已。从侧面望去,神情极度疲惫。
菡萏,菡萏,真正的意思,是否是如此呢?
——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不变的都死了。
没死的,就要在这世界上被时光改变。
黛玉带着满心的感慨,走到了现在空着的那座园子。那是燕霜夜送给她的,后来布置得颇有几分潇湘馆的味道。只是,楼阁中已经满是尘土了。
黛玉施展了一个小法术,清洁了一番,在楼上坐了下来。壁上还挂着琴,这是她的习惯,如今也染了不少尘土。她拂拭干净了,便放在膝上弹奏起来。
不知不觉间,黛玉想到了一首既不应情也不应景的词,或者,只是为了其中的一句词吧。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皆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这句话,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当年芦雪庵联句,至今仍在的所有姐妹和丫鬟们。她不知道,她们偶尔回首往昔,会不会有相同的感慨?
然后,黛玉又不免想起了燕霜夜。这个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而最终彻底放弃了修行者的长生,投身于历史之中的人。
她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够做到,把这个国家一手推向君主立宪,彻底改变历史的轨迹。如果他真的做到了的话,是不是就能提前结束这二十年一轮回的循环?
还是不知道。
她只能是一个见证者,在一边看着时间慢慢的滚动。这次回来,便是对二十年前的那段生活最后的道别。
反复的弹了两遍,黛玉忽然心中一动,收起琴,走下了楼。
果然,宝玉站在庭院中。
比起年少时那个唇红齿白的贵公子,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看来二十出头,三十左右的沧桑青年。但他的气质是沉静的。看来,当年的家变到如今,二十年来的见闻,让他也了悟了许多吧。
昔年那个和他十分相似的甄宝玉,到了现在,和他也是天差地别了。
“林妹妹,好久不见。”
“宝玉……”黛玉说完便微微一笑,“到底还是叫石真吧。”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宝玉喃喃着重复了这一句话,叹道,“这话不适应林妹妹,但回想起来,放在自己身上,真是确切之极啊!”
居然从一首无词的词曲中原封不动的听出了这句话么?
“燕霜夜有燕霜夜要干的事情,你和他总是不同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黛玉笑道。
“林妹妹如今是在畅游山水吧?不知道我是否能够同行?”宝玉……不,真的是石真了,有些紧张的问道。
“这些年来,听说你生意做得很不错,就这么丢下么?”
石真叹息着摇了摇头,“前两年我就全部交给菁哥儿了。他们在做的事情很了不起,只是不适合我。所以,全部交给他们去做吧,全部花掉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黛玉想了一想,才点了点头,“也好,或者两个人一起畅游山水,也会愉快些吧。凤儿到底是鹦鹉,前两年也去了。这些年在山间,如今可真是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暂时同行。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在漫长的岁月里,黛玉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那个末世到来之前,保持如今的模样。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这首诗……以后会不会也适合她,她却浑然不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