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隽抱着孟云娴冲出来后就将她轻轻放在一边,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被闵祁重新扣押的妇人。
就在刚才,贾氏拔出云娴身上的箭再施毒手时,他正要冲上去挡下来,却见一枚暗器比他更快,直中贾氏握着箭的手腕,救了孟云娴一命。
暗器,就是这妇人发出的。
“多谢。”周明隽淡淡的说了一句,回过头继续认真的查看孟云娴的伤势。
妇人站在周明隽身后,无声一笑。
一行人很快下了山,孟光朝命手下的人将夫人和小姐先行带回府中请最好的大夫医治,自己则是先着手处理贾氏的事情,以及那个来历不明的妇人。
这一晚的事情很快就传开
平城伯府二小姐杀人之事被荣安侯府的二小姐当众指出,平城伯夫人为了报这个私仇,竟然买凶掳人,将荣安侯夫人和府中的小姐都掳走,欲杀之。所幸有五殿下与荣安侯极力营救,才没有酿成大错。
但平城伯府也彻底的栽了,从这白府的宴席开始,便相继得罪了侍郎府,白府,荣安侯府。
……
侯府小院,郑氏曾经的房间里,妇人看着那露出一半的密道入口,凄然一笑:“侯爷此刻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孟光朝颓然的坐在一旁积灰的榻上,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妇人握着手中的匕首:“侯爷不必担心,这密道,自岚姐姐盗走贵府大小姐那一日就已经用火药封死,而那一日扮稳婆的三位妹妹,也已经在事后被侯爷以失职之罪处死,算上自尽身亡的岚姐姐,如今知道这真相的,只剩下我一人。”
“我们自懂事起就被训练,伴在小姐身边护她平安,她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姑娘。她被送来敌国,我们便跟着一起来,她被软禁行宫,我们就想办法帮她逃脱。我们没有了国,以为可以为自己建一个家。可世事无常,将我们最后的希望也一并剥夺。”
“岚姐姐对夫人,是忠义之情,对陈公子,亦是似海深情,侯爷怎么会相信她不懂呢。”
妇人慢慢将匕首抽出,“吴国是如何腹背受敌直至覆灭,百姓如何被教唆欺骗信以为真,小姐因何成为质子命数陡变,侯爷都清清楚楚,至今仍不觉得自己错了吗?”
孟光朝的眼神一动,仿佛因为这一句话,从刚才的死气沉沉中抽回了生气,他淡淡一笑,坚定地语气一如当年:“为人臣子,忠君爱国,何错之有。”
妇人怔愣一瞬,忽然大笑起来,她眼中闪过厉色,匕首扬起。
孟光朝不闪不躲,看着那朝他刺来的利刃在半道硬生生转了方向,刺进她自己的胸膛。
“姑姑!”被闵祁带来的绿琪不顾阻拦奋力冲了进来,抖着手将妇人抱起来,忍着眼泪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过给她。
叶姑姑强忍着痛苦,轻轻地抚摸绿琪的脸,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
“孩子……还记得姑姑跟你说的话吗?”
绿琪的眼泪不断地往下调,哭腔颤抖:“记、记得,主仆忠义,刻骨铭心……”
“姑姑告诉你的其他事情……都记得了吗……”
“记得!我都记得!姑姑,我带你去看大夫,你坚持住……”
叶姑姑的嘴角流出鲜红:“自今日起,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顾云娴小姐,我们欠她的……就要辛苦你……帮我们还上了……”
孟光朝出来的时候,房内只剩下绿琪不断地哭喊声。
闵祁对他行了一礼,道:“侯爷,殿下命小人转告侯爷,绿琪姑娘是在叶姑姑宫外安置的屋舍里找到的,她当时被捆绑着,根本无法前来侯府相救。绿琪只是叶凝姑姑养大的一个小宫女,对所有事情都不知情,此刻孟二小姐的情况不稳定,绿琪又是一直侍奉在孟二小姐身侧的,希望侯爷能让绿琪回去继续侍奉。”
孟光朝听到孟云娴的名字,眼神一紧,当即迈步朝着主院奔去。
此刻主院早已经炸开锅,两位小姐身上都有伤,四小姐孟云茵的伤口已经处理完毕,上过药之后人已经醒了,主母田氏伤的最厉害的是手腕,几乎一片血肉模糊,她意识清醒,不断地想要挣开层层的包围往孟云娴的房里去,阿茵在一边哭着阻拦,心中同样牵挂着二姐姐。
相比之下,孟云娴的伤时间更久,还被贾氏强行拔箭失血过多,此刻面无血色昏迷不醒,太医只能以参片暂时吊命。
田氏怎么都不肯回房,一定要守在孟云娴的身边,可是她自己也有伤,场面一时混乱不已,孟光朝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将夫人带进去,好好医治。阿茵在一旁守着,云娴这边有什么消息,我立刻告诉你们。”
说完,孟光朝转身就想去云娴的房间看一看她。
周明隽在房门口将他拦下来。
“侯爷还是去看看夫人和四小姐吧。夫人情绪激动,恐会误伤自己。”
孟光朝背脊一僵,在朝堂上能言善道的他,自知道真想起就格外的沉默。
时至今日,云娴的身世在周明隽这里是瞒不住了。
叶姑姑向闵祁道出了绿琪藏身的地方,闵祁将绿琪带来的时候,绿琪就跟周明隽说明了一切。
所以,他的震惊不比这里任何人少。
一直以来他的注意力都在元宵宫宴上对云娴下手的人身上,唯恐是因为当年出逃的舞姬是因为郑氏做了荣安侯的妾侍,所以对云娴怀了不好的动机。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这样错综复杂内情。
当年被淳王放出去的几个舞姬,因为母亲曲氏被外放至行宫,放弃了重新开始新生活的自由,除了昇阳的母亲为报恩留在王府,剩下的五人都潜入了行宫陪伴母亲曲氏。她们一直想救出母亲,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重新开始。可是在她们以为事情快要成功的时候,母亲死在了行宫之中,而一直在当中周旋相助的孟光朝,在母亲出事的当天,保护了险些遇刺的崇宣帝,后成为功臣,加官进爵,娶妻生子,福泽绵连。
时至今日,周明隽也知道了叶姑姑就是当日行宫失火时将他藏进密道的人。这之后,行宫的宫奴都被遣返回宫,她也一并回宫,她必须留下来护着夫人的孩子,如果一开始就守在周明隽身边,难免有被调离的可能,到时候想接近就会变得困难。所以她选择先回宫潜伏,待到皇子回宫时,再想办法接近,只要能保护殿下就好。
可是她没想到,周明隽竟然没能回宫。不仅没能回宫,还在行宫三年的孝期之后,被皇帝藏了起来,彻底离开京城。
叶姑姑本想离开,可是忽然收到了郑妙岚的消息。郑妙岚告诉叶姑姑,皇子的安排都是由荣安侯一手安排,所以她已经想方设法进入了荣安侯府,也希望叶姑姑留在宫中,他日皇子若是能得以回朝,她在侯府可以得到消息,叶姑姑在宫中也能暗中照应。
那时候的叶姑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郑氏局中的一人,更不知道郑氏去侯府,并非她所说的那样是为了打听皇子消息,而是一心一意的报复。况且叶姑姑确实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到皇子,便安心的留在宫里,和郑氏传递消息,也成为了日后郑氏给贾氏的一个诱惑。
能在宫中安插眼线,是贾氏做不到的。
因为郑氏教了贾氏如何找到叶姑姑,所以在元宵晚宴上,帮贾氏确认了云娴身份的正是叶姑姑。
而那个时候,叶姑姑通过多方查探,最终在郑氏临死前送给她的一只锦盒里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郑氏自盯上贾氏那一日起,就已经开始了她的计划。
她一个人的仇恨还不够,还要让贾氏为这份仇恨加码。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让贾氏的孩子活着,因为只有这样,贾氏才会追查,才会探究真相,且一定会揭穿这个真相,带着丧女的仇恨,继续对侯府进行报复。
之后她在侯府多番作怪,惹得田氏胎像不稳,不仅是为了让田氏生下死胎这个说法更具有说服力,更是不遗余力的往自己身上揽仇恨,而这些仇恨,会随着她的去世,云娴的回府,成功的过继到云娴的身上。
她作为侯爷同窗的未婚妻,却与侯爷在一起,便是将王氏对她的仇恨一并引到云娴的身上。
郑妙岚以生母的身份将她养大,就是为了等着她被召回府中的那一日,让她走上这条精心打造的必死之路。
多么缜密的安排,多么狠毒的用心。
……
太医诊治包扎完毕,纷纷退出。
周明隽神色紧张的询问情况。
几个太医连连摇头。
“二小姐失血过多,虽然箭头无毒,但耽误时间太久,伤口即便清理上药,也极易化脓严重,若是次数一多,难免再并发其他的症状。伤虽然是包扎住了,但接下来要如何养,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事情。”
“所谓人之康健,讲究三分身理,七分心理,二小姐养伤期间,须得保持心态平和亦或是愉悦,如此才有利于伤情转好。”
大夫的一席话,犹如给孟云娴又下了一道死令。
即便是周明隽,此刻也不知道该如何保证她心情平和愉悦。
孟光朝沉默一瞬,低声道:“常太医,无论如何,求你救救我女儿。”
周明隽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太医,云娴她有眼疾,这个伤若是影响身体,会不会对眼疾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孟光朝愣了一下,有些意外的望向周明隽,然而周明隽只关心孟云娴,并未注意他。
常太医想了一下,无奈的摇头。
“二小姐此刻还昏迷着,我们只能处理她的伤口,保证这条命吊着,这伤口的影响到底多深远,还得等二小姐醒来才能得知的更详细。”
“若是她醒不来呢!”周明隽语气急躁起来。
几个太医蹙眉,不再说话。
“云嫦……”田氏不知怎么的又冲破重重阻碍过来了,她的手腕只是粗略的包扎了一下,后面还跟着心急如焚又奈她不何的张嬷嬷。
“云嫦怎么样了?她还没有醒过来吗?”田氏几乎哭瞎了眼睛,急急奔来看到孟光朝时,她的眼里露出一丝冷漠,不理会他的关心与着急,直直的就要冲进去。
周明隽在听到“云嫦”两个字的时候,忽然伸手将田氏一并拦住。
田氏本能的就要将周明隽挡开,可是迎上他的目光时,又心虚了一瞬,“五殿下……云嫦怎么样了?她是不是伤得很重。”
“侯夫人。”周明隽冷淡的开口:“能不能寻一个安静的地方,我有些话想要与夫人和侯爷说清楚。”
田氏哪里肯走,她流着泪决绝道,“没有看到云嫦醒过来,我哪里都不去!”
周明隽丝毫不受影响:“若是夫人真的希望孟云娴活下去,这番话,您非听不可。”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周明隽将“孟云娴”三个字咬的很重,像是强调,又像是在宣示什么。
如今周明隽知道了事情的始末,难免涉及到当年曲夫人之死的事情,即便周明隽不主动要求对话,荣安侯也须得与他说清楚今日的事情以及当年的事情。
常太医见状,轻咳一声,缓和道:“其实,二小姐如今昏迷不醒,诸位守在这里反而不便。之后的调理休养会耗费更多的精力,无需急于此刻的守候。”
这样一来,田氏守在这里也没有用了,周明隽态度强硬,最终三人到了小佛堂这里,周明隽也是第一次看到供奉在小佛堂的“孟云嫦”的牌位。
田氏一看到孟云嫦三个字,眼泪就涌出来了,孟光朝心痛难忍,想要安慰她。
田氏所有的积攒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她狠狠地甩开孟光朝的手,声嘶力竭的质问:“为什么要选!你为什么要选——”
她一把抓住孟光朝的衣领,目眦欲裂:“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你还不如让我们都跟着贾氏去死!”
孟光朝握住妻子的手,隐忍道:“当时贾氏咄咄逼人,情绪失常,只能先按照她的意思来,我没有要放弃云娴,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就她!”
“如果没有机会呢……”田氏松开他,喃喃自语:“我才刚刚找回她……你却放弃了他……”
田氏的心头犹如被万剑刺穿一般,她现在多么希望云娴立刻醒过来,她会全部跟她解释清楚,她从未怀疑她,她从未想过设计她赶她走,那都是贾氏的挑拨。
孟光朝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安抚道:“你放心,等到云娴一醒过来,我们便和她一起解释清楚,从头到尾都是郑妙岚的安排,既然已经知道真相,她的计划就不会得逞,她依然是我们的云嫦,过去十几年的一切我们都补偿给她,再不让她受任何的委屈。”
周明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神台前,拿起了“孟云嫦”的神位牌。
他看着牌位上的刻字,像是看了一个笑话一般。
他笑了一下,冷然道:“恐怕侯爷和夫人不能这样做。”
孟光朝和田氏齐齐望向周明隽。
周明隽望向二人,淡淡道:“时至今日,两位好似还不懂她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自周明隽说出云娴眼疾的时候,孟光朝就有所怀疑,此刻结合周明隽的种种行径,他越发有一个猜测:“五殿下……为何你对云娴……”
“侯爷和夫人知道云娴是如何长大的吗?”周明隽不答反问,在两人的怔愣中继续说了下去。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生的瘦弱不堪,在民风粗犷的村野之中,她没有父亲,是旁人口中的野种,是稚子顽童可以随意欺负辱骂借以取乐的小姑娘。早年丧父或丧母的孩子我并非没有见过,但独有她和她的母亲令人不解。”
“我一直想不明白,若是云娴的母亲真的那样痛恨她,为何不学生出女婴的妇人一般将她溺死了一了百了,再艰难苦困也要将她拉扯大,却从不对她和颜悦色,像旁的母亲一样温柔呵护。”
田氏猛地一震,脑子里回想起了很久以前云娴曾说过的话——
【她不是一个好母亲,不温柔也不体贴,不会抱着我说什么悄悄话,更不会唱腔调婉转的小曲儿,饶是这么辛苦了,她还是硬挺着……】“谁都不是生来就懂得体谅与理解的人,她也不是,万幸的是她懂得理解与体谅能让她卸下很多不必要的怨怼与痛苦。”